穆鸽笔记 就是差一个

宁静的街市,来回两个车道也不显车辆的拥挤。高高向上的蓝楹花,一串串,蓬蓬勃勃,在疏离的树干上,穿透绿叶,恣意、招摇地绽放;又俨然一幅倾诉的模样,对着湛蓝的天空长啸,常笑。隔着马路的枝杆,树树相望,就是一条蓝楹花隧道,静谧,悠长;那隧道尽头的一抹亮光,在梦幻般的蓝紫色花海中,仿若是千年的等待。

穆鸽踩着蓝紫的花瓣“地毯”,走在下班回家的路上。蓝楹花潮汐般的涌动,并没有勾起她心中一丝的涟漪,她的耳边老是回想着被审查人刘玉玲的一句话:“差一个,就是差一个。”

刘玉玲,怎么定义这个人呢?首先,她是烟草公司的前董事长;其次,她是已归案的前市长的夫人;现在,她是穆鸽所在市纪委的稽查对象。

本来,一个只有初中文化程度的刘玉玲,安心在市里的招待所,好好做一个服务员,一辈子波澜不惊,却也会平平安安度一生。偏偏她心中有些小骚动,偏偏又遇到了因会议在招待所下榻的市财政局的处长尹浩志,刘玉玲的人生发生了逆袭。

冲着尹浩志的职位,冲着尹浩志在她丰满的身体上,藏而不露的贪婪眼神多注视了那么一秒,刘玉玲就知道,自己改变命运的机会来了。她殷勤的频繁地出入尹浩志的房间,嘘寒问暖,狐媚惑主,瞅准尹浩志对她投怀送抱的默许,在那天她自己夜班的凌晨两点,以工作的借口,堂而皇之地进到尹浩志的房间。

尹浩志,凤凰男,当年高考,那个穷乡僻壤的山村,走出的唯一的一个大学生。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母,拖儿带女,省吃俭用,却愣是把尹浩志培养成了一个白面书生。如果追根溯源,以尹浩志一米八的个头,宽头大耳,谁也不会想到他是农村里走出来的小伙子。班里的“校花”林娜认准了这个“校草”,经不起围攻的尹浩志很快就范,成了林娜的男朋友,大学毕业后,就成了林娜的丈夫。

过去的苦读,是为了跳龙门,现在已经成为“鲤鱼”的尹浩志,在这个省会城市里,还是这个城市这么好的部门,又赶上干部年轻化,知识化的浪潮,他顺利坐上了财政局预算处的处长这把交椅,不要说志得意满,踌躇满志还是有一些的。

且不说那些跑“部”前进的单位,为了项目有求于他,那些为了人脉的建立频频邀约的饭局,都让他难以应付。他常常是几波酒席里穿梭,疲惫不堪,只有全桌的人喝大了的时候,毫无顾忌抖出的黄段子,让这个天生有些腼腆的男子,觉得轻松了许多。这种来自心底的不设防,渐渐变成快乐,他很愿意听这些段子,并不断地内省,自己除了老婆,不近女色,是不是有些窝囊?

正在这种意识由萌芽状态准备抽穗的时候,刘玉玲出现了。虽然是个服务员,但她肤如凝脂,走起路来,小蛮腰扭动着圆润的臀,左右轻摆,看着让人生出无限遐想。情窦初开的年纪,尹浩志被林娜俘获;如狼似虎的年纪,看见了这么一个刘玉玲,贼心贼胆都撩拨着尹浩志那颗躁动的心,两眼不眨地多看了她一眼。

苟且之事完了以后,尹浩志没有一丝不安。酒桌上说得唾沫横飞的黄段子,估计偷鸡摸狗的大有人在。自己还算正经的,没有任何的预谋,勾引,强迫,诱逼,是这个叫刘玉玲的女子主动的,怨不得自己。这样想着的尹浩志,坦然中又多了一份怡然自得。

刘玉玲可不是尹浩志肚子里的蛔虫,她也不愿意当他肚子里的蛔虫,她要尹浩志为她的未来铺路,她要走进他的生活。

夜幕降临,蓝楹花不再招摇,朦胧的月色下,和衬托它的绿叶相依相偎。尹浩志接到了刘玉玲的电话,暗语里满是今晚她夜班,来吧。尹浩志心中狂喜,却不表露,挨到十点左右的时候对林娜说:“你先睡吧,局长召见。”

林娜好生奇怪,什么事情这么重要,这个时候了还要部下上门谈工作?心里老大不高兴,嘴里却说:“去吧,去吧,端着人家的碗呢。”

骗过了夫人的尹浩志,得意洋洋地走在蓝楹花树下,欲火中烧,猴急地钻进了刘玉玲指定的招待所房间。

洗漱间里传出淋浴喷头流出的哗哗水声,激灵得尹浩志浑身燥热,按捺不住地起身来到洗漱间门口,准备冲进去抱住美人,洗漱间的门却在里面反锁了。尹浩志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蔫蔫地坐在了床上。

“来了。”

刘玉玲特有的娇媚阿声。正觉无趣的尹浩志循声抬起头,看见站在洗漱间门口的刘玉玲,一袭招待所的浴袍,随意的松松地系着腰带。脖颈,胸脯,大小腿,雪白一片,圆润的脸庞白里透红,恰似仙女下凡。

尹浩志哪里见过这般风情女子,激动得就要上前抱住她,刘玉玲却丢下一个媚眼:“不要着急嘛,我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能有什么好消息?除非老天送个儿子。”尹浩志又欲抱起刘玉玲。

刘玉玲轻轻推了一把尹浩志,嗲声嗲气地说:“真有儿子了。”

轮到尹浩志傻眼了,他的喉咙像被什么哽住了一样,半天说不出话来。本来和刘玉玲来往,也只是出于馋猫偷腥,没想到造出了个小人,这可不是他愿意要的结果。他压住上窜的欲火,尽量以平缓的口气对刘玉玲说道:“打掉吧。好好休息一段时间,我把你调出招待所。”

已经把事情前前后后想明白了的刘玉玲,怎么会同意打掉孩子?这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人质啊。她软硬兼施,以鱼死网破的决心,以泪水涟涟的凄美,终于让尹浩志“束手就擒”。

等林娜听完尹浩志的风流故事,她冷笑,她大笑,她笑得尹浩志毛骨悚然:“原来,你的局长是这样一个风骚女子。亏你还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你也低得下身段。她会告得你身败名裂,我却以为这些破事说不出口,我怕脏了我的嘴。不错,是我主动追求的你,念你是个潜力股,你却如此速度地成了ST股。好吧,成全你了,祝你官运亨通,好事连连。”

尹浩志就这样别了林娜和女儿,和刘玉玲组建了新的家庭。旁人看不懂这样的排列组合,优雅的林娜从不给予任何解释,只是庆幸自己走出了错看人生伴侣的婚姻。心满意足的当数刘玉玲,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就这么一锹,居然挖到了一个金元宝,招摇得逢人就说:“我们家尹浩志……”

好像林娜的临别赠言真的起了作用,生活作风问题已不是考察干部的硬性指标,尹浩志几乎没有什么沉寂,顺利的由处长升为局长,又由局长升为市长。

刘玉玲也在生下儿子后,从招待所调到烟草专卖局。她可是鸡窝里飞出的金凤凰,不呆车间包烟卷,直接进的机关。

尹浩志也给她谋划好了,先去拿了个成人大专文凭,没多久,当上了科长。不懂烟草,干个管工会、后勤的科室负责人总可以吧?在MBA,EMBA风起云涌之时,刘玉玲不甘示弱,由公司出资十多万的学费,挤进了人才济济的MBA大讲堂。

毕业论文开题了。刘玉玲的开题报告里大讲特讲香烟的好处,甚至连吞云吐雾的潇洒,男子汉的形象除手表之外,就是夹在手指之间香烟的酷派,这样的无稽之谈,也作为论文阐述的主要观点,她完全忽略了香烟盒上的重要提示——吸烟有害健康。

无疑,论文初审就被导师否决。这算是一个真正做学问的老师,没有因为刘玉玲的职务或她的人脉而将就她的学问,一稿一稿,硬是把她自以为是的论点扳了过来,循着吸烟有害健康的思路完成了论文,没有沦为后来人在知网上搜索的笑柄。

有了MBA的文凭,刘玉玲的底气蹭蹭蹭的往上涨。再看坐在主席台董事长位置上的她,虽然偶尔说错几个字,比如,烟卷说成烟圈,烟叶烟丝傻傻分不清,但怎么看都超出了初中生的水平。瞧她演讲的气势,一身名牌服装的派头,让人相信这就是董事长,不由得你不佩服,不是也是,不服不行。

烟草专卖,卷烟厂再也不是过去小作坊的经营模式。从烟草种植到成为一根根带有烟丝香气的卷烟,整个过程一条龙,从烟叶出土就保证了香烟的纯味。

进到卷烟厂,绿茵茵的草坪上,一个几米高、几米长的烟斗造型,让人震撼得不得不承认烟对人的诱惑力,大到不夸张烟斗不足以充分说明。

车间里,工人们在高山流水样的线上操作,机器人走直线地运送原材料到各个点线;那些被机器人检测出来不合格的根根香烟,就散放在休息室,供工友们工间休息聊天时助兴。

不知疲倦的机器人,把二十根香烟拼成盒,一盒盒地码成条,装成箱,箱箱堆放,高山一样的存在,让人不得不惊叹,世上烟民的消费能力,世上烟厂的挣钱能力。

作为烟草公司的董事长,刘玉玲实在是太喜欢这个行业,她完全做到了以行业为“家”。家里的东西当然是她说了算,这么好卖的名牌香烟,给谁不给谁,都是她一句话的事。渐渐的,她养成了两大爱好,一是喜欢红色,红色的人民币;二是喜欢绿色,绿色的翡翠。

不过,这两个爱好也是岁月的馈赠。

那还是刘玉玲和尹浩志结婚两年的事情,刘玉玲生日,她请来了自己的母亲和姐姐到家里吃饭。等她们准备返回时,刘玉玲给母亲一盒人参,给姐姐一台电扇。那时,电扇可是家用电器里的宠儿,新产品,包装虽然简易。

可没过两天,姐姐又拎着电扇到家里找到刘玉玲:“这电扇盒子你打开过吗?”

刘玉玲被这句听起来有些无厘头的话语,问得一头雾水。家里的好多东西都是一些人有求于尹浩志送的,重复的东西很多,刘玉玲懒得打开,随手堆放在一起。此时的她眉头紧蹙,大惑不解:“没有打开,太多了,我哪有工夫一件件地看。”

姐姐白了一眼刘玉玲:“怎么能这么马虎呢?”说着,从电扇盒子里摸出一沓钱,“你看看,这是什么?我数得心跳都加速了,叁仟多元,我一年的工资啊。”

刘玉玲接过姐姐塞给她的钱,听着姐姐一字一句的谆谆教诲:“这些人送礼,是要托你办事的,你得给人家一笔笔记好,能够帮得上的,就给人家解决了。你这样浮皮潦草的,拿了钱不办事,小心人家不理你了。”

市井街巷长大的姐姐,虽然读书不多,但深知人情练达皆文章这个道理。对这些朴素的人情世故,钱物往来,当作金科玉律讲给这个连她都奇怪怎么当上了官夫人的妹妹。

刘玉玲听着姐姐的话,觉得有些道理。等姐姐拎着没有了钱钞的电扇出门后,旋即来到那些码放得毫无规律和美感的礼品前,她开始一提提,一盒盒地打开,上下捞摸一下,嗬,还真的又在茶叶等一些盒子里摸出了钱。她问了回家的尹浩志知不知道钱是谁送的,尹浩志也是一问三不知。刘玉玲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她把姐姐的话来来回回琢磨了一番,想出了一个办法。

尹浩志当上市长后,曲里拐弯送钱送物的就更多了。自从电扇事件后,刘玉玲专门弄了一个本,记载这些人情账目。谁送的钱,送了多少,都按这些数量,方便的时候还回去,比如提拔为科长,处长,一把手,帮助推荐工程项目等等,不亏待人家。

所以,数钞票就成了刘玉玲的一大爱好。一二三四五,这一张张可都是自己家的,不像她一个银行的同学,点钞冠军高兴得忘乎所以,却点着别人的钱,还豪情万丈地说:“不是自己的钱,点着也高兴。”

刘玉玲想起她说的话,看着自己一箱箱的红票子,心里鄙夷地调侃:“真是傻到家了。”

在刘玉玲看来,“精神”是个什么鬼?这红彤彤的票子才是实实在在的护身符。有了这千金不坏之身,刘玉玲的穿衣打扮就上了个台阶,进身富豪行列。看她手上的镯子,几天时间,就鸟枪换炮了。

这个出产玉的大省,翡翠玉石的价格比房价都上升的快。现在的家里,除了送的钞票,就是翡翠镯子和各种造型的玉佩。阳绿的,飘花的,透透的,水水的。

刘玉玲实在抵挡不住亮闪闪镯子的诱惑,她拿了一只满圈飘蓝花的镯子,想把以前自己花壹仟多元买的低档玉镯换下来,白嫩滚圆的手腕却被镯子稳稳卡住。

刘玉玲没招了,拿上新镯子,来到银湖边玉器一条街上。她不敢造次,想找个投缘的人,再说换下老镯子戴上新镯子的事情。她一家挨着一家的店铺逛着,琳琅满目的玉石,让人顿觉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和玉雕匠人的巧夺天工。

突然,一个玉镯让刘玉玲停住了脚步。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刘玉玲想起“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这句话,那两块相同的石头,世上应该也是绝无仅有。

眼前的这个镯子满圈飘着的蓝色絮状花样,玲珑剔透。紫色灯光下悠悠地转圈,蓝白相间,无一丝杂质,再细看价格的标签——叁拾贰万。

刘玉玲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摸了摸挂包里与这个有些相似的镯子。

刘玉玲依稀记得,送礼的人只把鉴定证书放在了盒子里,标价却没有,那这个镯子多少钱呢?虽然刘玉玲录下了送礼人的姓名,礼物的名称,但价格一直是个迷。

按照金银有价玉无价的说法,刘玉玲觉得也要做到心中有数,否则太亏了那些出手阔绰的送礼人,有失公平不是。

店铺外的蓝楹花,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更是显出一种别样的清新,淡淡的香气穿过街巷,穿透展柜,轻轻飘散在绚烂多姿的玉石上。

在刘玉玲进到店铺的那一刻,阅人无数的导购员就看出了这个与玉石有故事的人。她小心地跟在刘玉玲身后,不言不语,不打扰她细腻地观察和甄别。当刘玉玲驻足在那个星光熠熠的镯子前流连时,坐在檀木茶几后慢慢品茶的老板,认出了刘玉玲。

从容器里优雅倒茶的老板,端着金丝边的瓷器小盖碗,浅浅地抿一口,唇齿留香的惬意,一种无形滋生的优越感,让她意味深长地看一眼站定在那个镯子前的刘玉玲,并不急于招呼。放长线钓大鱼的得意,像那茶香蒸腾的热气,袅袅青烟地向上飘升,飘升。

刘玉玲在紫光灯下的镯子前,足足站了十分钟,她看着镯子,眼里渐渐放出的热辣的光,仿佛通过紫光灯的光束汇聚到老板眼前。老板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刚好遇到刘玉玲离开镯子的眸散发出的渴望眼神,刹那间,刘玉玲惊讶的目光转为惊喜:“王仁美,怎么是你?我怎么一不小心走到了你的店里?知道你在做玉器生意,没想到你的生意做得这么大,你可是我们发小里的能人。”

“小本生意,小本生意。”王仁美被刘玉玲这样惊乍地夸奖,当然得谦虚一番。继而招呼刘玉玲一起喝茶,“来,先喝茶,再慢慢看玉。”

品茗之间,王仁美知道了刘玉玲的真实需求。当刘玉玲把包里的镯子放在橙黄的檀木茶几上时,在广州开有玉石加工厂,经常出入缅甸等玉石基地的王仁美,还是被这个镯子镇住了。

美丽的程度就不用描述了,镯子的纯净真是少见。底色温润亮丽,飘逸的蓝,像极了外面的蓝楹花,清清爽爽地布满整个镯子,看似轻描淡写,却又怒放一样的灿烂。

王仁美咽下口水,端庄秀丽的脸上却掩饰不住担心:“玉玲,这么漂亮的镯子戴在手上,你不怕被打劫?”

那时,走在街上,有小混混扯路人金项链,金耳环。玉镯被抢的事,虽还没有被传说,挂不住饥寒起盗心啊。但刘玉玲就是刘玉玲,她的说辞是:“我出入基本上是坐尹浩志的车或我自己单位的车,像这样单独出来的时候少。再说,这么好的东西放在柜子里藏起来,不是太委屈了她光芒四射的形象,那不得拿出来亮一亮。”

看她这么张扬,王仁美就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想着怎么取下她手上箍着的镯子,把这个耀眼夺目的新镯子给她戴上去。

王仁美亲自“操刀”,一会在她手背、手腕打满香皂,反复搓揉,把她的手指捏在一起,手背捏成拱形,让镯子能够通过润滑,褪下手掌;一会又用更加滋润的洗洁精,费尽心思。怎奈刘玉玲圆润白胖的手腕,根本不吃这一套,怎么褪,就是下不来。

王仁美看一眼刘玉玲,刘玉玲眼中的那份坚定,让王仁美不得不说出了这个下下策:“正常的办法是褪不下来了,只有敲断这个镯子,你愿不愿意?”

宁为玉碎的刘玉玲毫不迟疑:“敲吧,敲断了给你拿去做挂件。”

见多识广的王仁美,倒不在意她这个品相不怎么样的玉材,敲断它,只为满足刘玉玲喜新厌旧的心理。她在工具箱里拿出一把玉锤,在刘玉玲平放的手腕上,按住手臂与镯子之间的海绵,由下向上叮当两下,将那个镯子一敲两半。带着刘玉玲体香的玉镯,咣当一声落在玻璃柜台上。

新的玉镯,送礼人是费心观察了刘玉玲的,圆的直径仿佛是专为她那手腕定制的。王仁美没费什么劲,在香皂水的滑腻中,捏住她的五指,轻松穿过拱起的手背,顺滑到手腕。王仁美看着玉镯,情不自禁:“漂亮,是真漂亮。”

从王仁美的店铺出来,刘玉玲直接招了个的士,打车回家。一路上,她喜不自胜,左看右看,还把王仁美送给她的紫光小手电打亮在镯子上,娇艳欲滴的美,真是让刘玉玲的心都醉了。

回到家,刘玉玲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出那个记账本,在这个玉镯的后面补记上六十八万的价格,这是王仁美给她的市场评估价。

一间十多平米的房子,日光灯把墙体四周照得陈旧泛黄,暗红的办公家具也打上了灯影的苍白。在两张一字摆开的办公桌前,穆鸽和助手李晓明与对面椅子上坐着的刘玉玲,形成对峙状态。

这已经是第二次问询。刘玉玲对很多事情供认不讳,但就是在玉镯的数量上一口咬定:“差一个。”

李晓明几次断喝:“你老实点,不要和组织对抗,这样的态度对你是没有好处的。”

刘玉玲看一眼李晓明,眉毛轻轻上挑,睥睨的眼神仿佛在说:“你横什么横?我做董事长的时候,你还没上大学呢,小屁孩。”

穆鸽看着带有挑衅意味的刘玉玲,身上的名牌服装确实拉高了她的身价。虽然几次露面都穿的是同一套服装,但不妨碍穆鸽的联想,这要不是在她猝不及防的时候从董事长办公室被带走,搁在平时出差或开会,那还不得天天服装秀,引得无数艳羡的目光打量这个精英女能人。

正当穆鸽在刘玉玲身上逡巡时,刘玉玲抬起的眼睑刚好瞥见穆鸽犀利的眸光,她有些不自然,窘迫之时,轻抬左手拢了拢蓬松的卷发。“叮”,一声清脆的敲击声,让穆鸽注意到了刘玉玲手腕上的玉镯。

因为刘玉玲的这个案子,穆鸽恶补了一下关于玉的常识。军人家庭出身的穆鸽,从小悔是女儿身,对女性的头饰,结子,发夹一概不感兴趣。儿时的娃娃头,一直留到现在当纪委副主任,只不过比儿时多了一抹头油,娃娃头型变成了运动头型,注意形象不是。

至于那些金银手饰,穆鸽更是觉得俗气,俗不可耐。除了酸腐的铜臭味,她从来没有觉出这些东西的美,也懒得多看一眼。而这次举报刘玉玲的信件,却是拿玉镯起头开刀的。穆鸽这才提起十二分精神,关注学习这些玉器饰品的相关知识。

那天到刘玉玲家搜查时,打开卧室的保险柜,穆鸽的眼睛像看见皇家珍藏,被豁然点亮。以前被穆鸽最不耻的这些玉镯,竟然色彩缤纷,或华丽,或清秀,或沉静,或张扬,像海天一色的蓝楹花,像窈窕翩跹的紫罗兰,像……穷尽天下赞颂的词语,无法形容那些玉镯的美轮美奂。翠绿的,青绿的,色泽绮丽;冰种的,水润的,独具匠心。还有那沉淀千年的蜜蜡镯子,光晕流淌,丝丝缕缕,都像在诉说一个个远古的传说。

穆鸽想起了古诗词中对玉镯最传神的描述——“腕底生香”。而在这个敏感的时间,尴尬的地点,穆鸽觉得有些过度消费了诗词的意境。她突然意识到,刘玉玲伸手拢发,估计是玉镯和她玛瑙头饰的碰撞,发出的只有真正的玉石才会有的脆生声响,瞬间,穆鸽的思绪急转,正色地问道:“你总说差一个,这个手上戴着的是受贿品,还是你自己的藏品?”

面对穆鸽的单刀直入,刘玉玲有些支支吾吾,像要遮掩什么,李晓明又是一声断喝:“老实点,不要耍花招。”

人类就是这样,不管有没有真本事,职场中的浸染,还是在高管的职位上,即使是个傻子,看也看会了。李晓明的一喝再喝,刘玉玲根本没有当回事,她斜睨着双眼皮的大眼,看一眼李晓明,又看着自己手腕上的镯子,嘟哝着:“差一个,就是差一个。”

再也没有了下文。

看着刘玉玲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穆鸽在结束问询后,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展开了头脑风暴。

刘玉玲手上的镯子,到底是不是她受贿镯子总数里的一个?她为什么遮遮掩掩?为什么总说差一个?是不是因为差一个而要将这个品相完美的镯子剔除受贿数目?反正是一盘乱账,正好混水摸鱼。

穆鸽在这一系列问题面前,苦思冥想,细分梳理。刘玉玲不是善于记账嘛?那个账本里应该有“乾坤”。穆鸽电话让李晓明拿来刘玉玲的记录本,李晓明先是说账本在主任那里,穆鸽坚持让他从主任那里取出送她办公室来,李晓明犹豫了一下,期期艾艾地答应了。

棕色真皮面的笔记本,本底延伸出一寸长的扣子,金光闪闪,从后面扣在封面上,堪称精致,配得上刘玉玲白皙还有着一个个肉坑的手翻看抚摸;配得上那集天地之精华氤氲而生轻触账本的玉镯;配得上刘玉玲董事长的身份。

穆鸽打开本子,几百页书一样的厚度,分了几个部分,每个部分的上部贴了一个标签,分别是现金,玉石,其他等等。穆鸽直接翻开了玉石部分,日期从一九xx年开始,送礼人姓名,时间;品种有镯子,挂件,摆件;估价栏目很多都是写了一个价又在这个价上划上一横,在划痕上方又是一个价,想是根据市场变化作了调整。

穆鸽看着看着,就有些佩服刘玉玲了。都说她不懂烟草业务,经常在干部大会、全体职工大会上胡诌,可这些账目记得多好。那些会说话的数字,那些被划掉又重新写上的数字,让穆鸽不禁心生疑窦,就算刘玉玲不懂烟草业务,而玉石行业的水更深,她凭什么把握市场行情的变化,根据市场调整价格?穆鸽数了数账本上的数字,六十六个镯子,谁给这么多镯子把脉呢?

陷入困惑的穆鸽,一遍一遍翻看账本,想从这里面找到蛛丝马迹。翻找之间,一句话从心底升腾,不是说功夫在诗外吗?何不到镯子以外的账本看看?

这样想着的穆鸽,直接翻到了“其他”的标签页。“其他”的页面记得满满一张,与左边“玉石”末页未著一字的横纹条,形成鲜明对比。咦,不对,左边并不是没有字,最底下中间的页码“88”数字前后,又用人工写上了几个。穆鸽点一点数码位数,正好十一位,包括88的页码在内。

这么巧妙地记一组数字是什么意思呢?用心良苦啊。穆鸽食指在这组数字上划来划去,突然计上心来,这十一位数字会不会是电话号码?如果是,这又会是谁的电话号码?为什么这么隐蔽地写在这里?疑窦丛生的穆鸽决定试一试这组数字,看能不能拨打,打进去的又是什么部门。

电话很快拨通了,等待接听时播放的音乐是《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友好祥和。歌曲只唱了两句,话筒里就传过来一个温柔的声音:“你好!这里是玉宇琼楼,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穆鸽一听“玉宇琼楼”,虽然没有去过,但带一个玉字,一定与玉器买卖有关,她抑制住心中的窃喜,尽量以平和的语调问道:“你们是玉器行吗?我想买个玉镯送人。”

电话那头,很快回话:“我们玉宇琼楼是经营了十几年的老店,在银湖玉器一条街上也是有名的。您要买玉器送人,算您选对了地方,我们这里高中档玉镯特别适合送礼,欢迎您的惠顾。”

穆鸽听着这些正中下怀的介绍,适时地提出了一个要求:“我因为是第一次选购玉器,又需要不同档次的几个玉镯,我希望你们最懂行的老板能够在场。”

电话那头,仍然是亲切的声音:“没有问题的。请问您什么时候光临本店呢?”

穆鸽想了想,有些迫不及待,却又故意不让对方看出这种急切,拉长声音:“哦,我看看我的日程安排啊,后天?明天?恐怕只有明天有时间,我明天上午十点左右过去,可以吗?”

电话那边掩饰不住的激动:“没有问题的,我马上跟老板汇报,明天上午恭候您的光临。”

放下电话的穆鸽,为这样搜索枯肠找到的新路径,兴奋不已。她看一眼窗外摇曳的蓝楹花,欢快单纯,不禁想起刘玉玲的那些玉镯,晶莹纯粹,俨然照得见人的灵魂,怪不得那么招人喜欢。这一晚,穆鸽睡了一个好觉,睡得好踏实。

玉宇琼楼在银湖街88号,联想到刘玉玲记下的电话号码也有88,穆鸽深感这家老板的迷信,信奉8就是发。

一面镶有玉兰花枝的照壁下,腐木的花槽里也艺术地摆放着星星点点的玉雕玉兰,显示出了老板不俗的欣赏水平。

穆鸽穿过照壁,进到玻璃柜台的营业大厅,檀木茶几后面的老板看了一眼手表,迎了上来:“请问,您是昨天来电的穆女士吧?”

“正是。”穆鸽看着眼前端庄秀美的老板,感觉她和室内玉器的氛围很是协调,一身讲究的装束,自己朴素的穿着成了她高大上的陪衬。因为不是一类人,穆鸽没有来自女性带给自己的压力,很坦荡地接受老板邀请,喝起了一盏一盏的普洱茶。

穆鸽从老板手中接过她递给的名片,认真地看了一眼老板的名字,王仁美,感觉这名字就是对老板形象最好的诠释。

当王仁美知道了穆鸽的真实来意后,没有什么躲闪,将刘玉玲这些年和她的往来和盘托出。

原来,玉宇琼楼是刘玉玲识别玉器真伪的坚强后盾。从最初刘玉玲拿着玉镯寻找能为她戴上镯子的店铺,到“无意”碰到王仁美,他们长达十多年的交往就这样开始了。刘玉玲但凡收到一个玉器,都会拿到王仁美这里来鉴定一番,真伪自然是第一关,玉器的成色,稀罕的程度,天然的花色就成了标价的重点。

虽然和刘玉玲是同学,刘玉玲当时的社会地位也是炙手可热,王仁美还是坚持生意上的原则,为刘玉玲设了一个账本,按规矩,鉴定后拍个照,标明价格,记到账本上。

起初,王仁美碍于情面,不收任何费用,架不住刘玉玲需要鉴别的玉器越来越多,只得接受刘玉玲的提议,一年十几万的费用,由王仁美的玉宇琼楼开出办公用品发票。这样,王仁美的把关不白做,生意不吃亏,刘玉玲的鉴定玉器更是长驱直入,常年不衰。

王仁美拿出账本,将第一页第一笔的业务指给穆鸽看,日期栏是一九xx年,这让穆鸽想起刘玉玲的账本,第一个玉镯的日期也是这一年。穆鸽不明就里,王仁美看出了穆鸽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决心,就讲述了刘玉玲第一次到她店里换玉镯的故事。

这下,所有的疑惑解开了,这个镯子是个受贿品,它应该统计在受贿品总数里。

王仁美很是配合,又专门清点了镯子鉴定的数量,六十六个,这是刘玉玲自己对王仁美说过的话:“六六大顺,多吉利啊,再多都不要了。”

难道是造化弄人,六十六不是吉数是劫数?是刘玉玲良心发现,还是天意制止了她的贪心?六十六个镯子到账后,一切戛然而止,穆鸽不无嘲讽地看着账本,笑了。

数量确定了,可刘玉玲的那句话:“差一个,就是差一个。”在穆鸽和王仁美分手后老是在心中想起。

穆鸽记起问询刘玉玲时,李晓明说:“……现在公布玉镯数量,总计六十四个。”

刘玉玲立马回答:“差一个。”一幅不屑的神情。她没有在六十六个的基础上说差两个,那就是说,她心里是承认手上戴着的这个玉镯要归到赃物里去的,她自己不会取下来,现在只能这么理解。

可这第六十六个镯子又是怎么回事呢?刘玉玲反复说“差一个”,不能就这么忽略了,刘玉玲不在供词上签字,这个案子就不算完。

这个神秘的镯子,弄得穆鸽寝食不安,这个镯子会到哪里去了?

从搜查刘玉玲家开始,保险柜的镯子是第一次在纪委工作人员面前露面,当时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赃物装在统一的箱子里运到纪委大楼的地下“金库”,保安人员二十四小时值守,问题会出在哪里呢?

穆鸽让李晓明调出清点时的监控录相。那天,刘玉玲的案子还请来了工商银行的工作人员,点钞机刷、刷、刷,一扎扎地清点钞票,纪委人员记录数字。李晓明和纪委的另一个工作人员在距离点钞机不远的地方清点玉镯,只见李晓明从刘玉玲原装的竹编圆框里拿出镯子,一个一个放到边上的整理箱中,画面上好像看不出什么疑点。

穆鸽从紧张的盯屏中移开双眼,重重地叹了口气,是一种不甘心的失望。边上的李晓明从穆鸽身后走到椅子上坐下,也是一声长叹,却让穆鸽怎么听着都觉得不舒服。虽然都是叹气,分明不在一个频道上,那李晓明的叹气又有什么成分?事不关己?如释重负?

差一个,就是差一个。那这一个在哪里?每一个环节都卡得死死的,怎么会少一个?而且监守自盗是犯罪,这是纪检工作条例明文规定的,谁会吃了熊心豹子胆,于前程予不顾呢?吃过晩饭的穆鸽,心事重重,她知道,这一个找不到,她会“今夜无眠”。她索性来到纪委大楼,又一次调出了清点的监控视频。

穆鸽心里咚咚跳,慌慌的,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又像是今晚要发生什么事。她定了定神,开始搜索。她基本上隔几秒就定格放大,生怕漏掉一个不为人知的细节。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定格放大的画面一页页翻过。

夜色浓密,并无星星闪烁的天空,像一张巨大无声的网,罩住亮着日光灯的这个屋子,凸现得似一座孤岛。穆鸽调整了一下坐姿,又聚精会神的一寸一寸定格放大前进,图中出现李晓明将夹克拉链拉上,细看并无异样。而这一秒,穆鸽的眼神被画面牵住,放大再放大,速度放慢再放慢。

慢镜头下,这样的图像出来了——李晓明右手五指分开捂住镯子,往衣服右侧荷包里装进,很快又进行前面一样的清点动作。清点开始时,李晓明的夹克是敞开着的,他在中途把夹克拉链拉上,只为装玉镯进口袋的动作幅度小一点。

确实,正常速度下,李晓明装玉镯进口袋很容易忽略,加上角度的怪异,很难发现这个发丝一样的细节。

寂静无声的夜里,面对定格的画面,穆鸽心中骇然,胸中被一团乱麻堵住的烦闷,这一刻像是被快刀斩断,畅通一般。墙上的挂钟敲响,让穆鸽觉得有些不合时宜,又有些振聋发聩,心底深处不易察觉的颤栗轻轻划过。

这钟声为谁敲响?十二下的钟声预示着新的一天的到来,也预示着李晓明的未来。刘玉玲再也不会说:“差一个,就是差一个。”

签字画押已成定局。那李晓明呢?

穆鸽深吸一口,轻声叹息,在这黎明孕育的暗夜里久久回响,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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