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标题文章

伤逝

——李甲的手记

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杜媺,为自己。

望着家中空荡得房间,仿佛缺少了什么。天下太平,而我心中有股怨气,或许是十娘还在我身边,只是我看不见。回想起一年前:

青楼里到处都充斥着胭脂花香,为了掩盖青楼女子的落寞与风流才子的空虚。时间过得很快,我爱十娘,依仗她逃离未及第登科的失落与读书的苦闷,已经一年有余了。

还记得初遇十娘的那个夜晚,同乡柳兄带我外出解闷,他带我游教坊司院。十娘与其他青楼女子不同的是,浑身散发着高雅的气质,仿佛天上仙女下凡,没有丝毫俗气:从她的身边经过,就会有艳而不俗的香气迎风扑鼻而来,那是十娘娇体的香味,让人感觉身临仙境,仿佛呼吸一口空气便会长寿百岁;在十娘的细柳青眉下,有一双水润的眼睛,迷离的眼神望穿秋水;娇小的脸庞宛如莲花的花苞,貌若天仙,樱桃似的红唇,唱起歌来丝毫没有不如白居易家的歌姬。在遇见十娘之前,我的身体,我的心在一个无底的黑洞中,十娘是我在黑洞中的光明,是救命的绳索。我嗜酒,而十娘像酒,让我醉得迷失自我;我嗜糖,而十娘像糖,让我甜得掉了牙。

那一夜的初遇,那一夜的缠绵,十娘让我失去了自我,疯狂地爱上了她,陷入爱的泥潭。

从那以后,只要有空,我就去十娘那里,去给她讲我在太学发生的琐事。比如说,与我同住的太学生们的趣事,事情起源于一扇门,陋舍的门有一点问题,需要大力推才能开,其他太学生想串门都以为我们把门上锁了,每每到这个时候,与我同住的太学生就会说:“大力推门!大力推门!”。于是故事开始了,我们学府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每天子时,所有的房间都必须熄灯休息,学府也会派人查看熄灯情况,敲门让我们熄灯。而那一个太学生是个刻苦读书的人,每天夜里都会挑灯夜读,以致常常忘了时间,这就导致了每晚都会有人敲门喊我们熄灯,我的同窗不知道是耳背,还是因为学习听不清,忘乎所以,每当有人敲门就会大声地喊:“大力推门!大力推门!”然后门外的人又喊:“熄灯!熄灯!”同窗喊:“大力推门!大力推门!”如此反复了几次,直到我大声告诉同窗是时候熄灯睡觉了,他才反应过来熄灯。而这样的情况发生了不只一次,我都在怀疑我们屋会不会被举报,导致我们失去了住在学府的机会。还有我的另外一个同窗,他有一个青梅竹马的玩伴,他们两小无猜。我的同窗对她喜欢极了,但是她不喜欢我的同窗,装作不知道我同窗的心意,对我的同窗不冷不热,我的同窗内心痛苦极了,可却又无可奈何,心里想着只要能待在她身边就好了。

……

我每次都会带一个小礼物给十娘,跟十娘分享我的生活,逗她开心,光是看着她笑起来的样子,我感觉我的心都要化了,所有不开心的、苦闷的事情都会随着她的笑烟消云散,更别说可以与十娘共度良宵了。当然,十娘也会跟我分享的事情。我们之间无所不谈,从古至今,从地上的谈到天上的。

在这一年里,我与十娘渐渐熟识,然后相爱,我们聊的更多了,开始发挥想象,谈论起我们的理想,成为怎么样的人,我不愿意回家当秀才,我想自由自在,和爱的人一起生活。

但在半年前,我的父亲得知我和十娘的事,接连几次写信让我回乡。我不想回去,不想回去过无聊的生活,不想回家让父亲包办我的婚姻,我想与十娘一起,只有和十娘一起才是真实的我,才会快乐。我一直推脱,说有事耽误,一时半会回不去。后来得知父亲发怒,就更不想回去了。

古人有:“以利相交者,利尽而疏。”这一年来,去青楼占了我的大部分消费,加上父亲得知我去青楼,给我的银两越来越少了,虽然快乐,但近来实属囊中羞涩,每每去找十娘,遇到老鸨时,都是低着头。而老鸨看我的眼神也不同了,一年前,开头闭口李公子,现如今,看我的时候巴不得将我赶出青楼,好十娘偏向着我,只愿意接待我。我想赎十娘的身,带十娘回乡,娶她为妻。能娶这样貌若天仙,通情达理的人是我最幸运的事情。但毕竟十娘是院中头牌,非千金不可得,可如今的我哪里还有千金,能维持生活已经不错,我还能怎么办?想到这里不禁叹道: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那天夜里,十娘对我说:“公子,你想与妾身共度余生吗?”我说:“当然!我当然想娶你为妻,与我回乡。可是我囊空如洗,若无千金,怎带娘子回家?怎娶娘子为妻?”但十娘却道出让人欣喜的消息:“妾身昨日已与妈妈议定,只要三百金,但须十日之内筹集。公子游资虽罄,然都中岂无亲友可以借贷?倘得如数,妾身遂为君之所有,省受虔婆之气。”听到十娘的话,不禁让我燃起希望,想到,说:“亲友中为我留恋行院,都不相顾。明日只做束装起身,各家告辞,就开口假贷路费,凑聚将来,或可满得此数。”两人相视一笑,相拥入眠。次日,起身梳洗,与十娘告别,十娘让我速度筹备。

出了院门,来到亲友住的地方,说起身告别,说要回乡,大家听到都说为我感到欢喜。但后来说到囊中羞涩,路费欠缺,想借路费。人常言道:“谈钱伤感情。”亲友们就不待见,便敷衍回道:“目今正值空乏,不能相济,惭愧!惭愧!”人人如此,个个皆然。就这样,我一脸奔走了三天,    毫无收获,心里想到:分文未借到,我怎么去跟十娘交代。到了第四天,还是没有借到一两银子。心想,平日可以去十娘房里住,可如今一两银子都没有借到,还怎么去找十娘,风流倜傥的我竟会沦落至此。而在此时,在街上闲逛的我遇到了同乡柳兄。我将我现在的窘境无所保留地告诉了柳兄,于是柳兄邀请我到他的寓所住下。待我到他住的地方后,他邀我坐下并说到;“那杜媺曲中第一名姬,要从良时,怕没有十斛明珠,千金聘礼。那鸨儿如何只要三百两?想鸨儿怪你无钱使用,白白占住他的女儿,设计打发你出门。那妇人与你相处已久,又碍却面皮,不好明言。明知你手内空虚,故意将三百两卖个人情,限你十日。若十日没有,你也不好上门。便上门时,他会说你笑你,落得一场亵渎,自然安身不牢,此乃烟花逐客之计。足下三思,休被其惑。据弟愚意,不如早早开交为上。”听了柳兄的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疑惑不定,柳兄又说:“足下莫要错了主意。你若真个还乡,不多几两盘费,还有人搭救;若是要三百两,莫说十日,就是十个月也难。如今的世情,那肯顾缓急二字的!那烟花也算定你没处告债,故意设法难你。”柳兄这么说,我只能这样回答:“仁兄所见良是。”我自然懂得这个道理,可柳兄哪明白我的感受,我与十娘两厢情愿,海誓山盟,更何况有这样一个机会可以帮助十娘恢复自由身呢。  于是白日我又外出奔走央求亲友,夜里住在柳兄家,就不去院里了。

在柳兄家中住了三日后,第四日,十娘可能是因为多日没见我,或是着急了,就唤了小厮四儿叫我去院里,可我接连六日丝毫未得,哪有脸面去见她,自然就是推辞,那小厮四儿却一把扯住我说今日我要是不去见十娘,就不让我走了。

心想:那么久没见,我也惦记着十娘,那就去吧。于是我便和四儿去了院里。见到了十娘,我苦笑了一阵,十娘问道:“所谋之事如何?”我半晌没说出话,心里的憋屈说不出来。十娘看出了我的心事,便又问道:“莫非人情淡薄,不能足三百之数么?”我只能如实道出。

真可谓: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十娘明白了我的意思,另有商议,我问她,她却吊着我的胃口。另外,十娘准备了美酒佳肴,于是我们饮酒作乐,直至夜半。十娘在枕边问我:“郎君果不能办一钱耶?妾终身之事,当如何也?”我只能搂着她的肩膀,抚摸着她,而不说话。十娘见我不说话,又道:“妾所卧絮褥内藏有碎银一百五十两,此妾私蓄,郎君可持去。三百金,妾任其半,郎君亦谋其半,庶易为力。限只四日,万勿迟误!”听了十娘的话,却没有半点欣喜,剩下的一百五十两该如何去借。突然灵机一动,可以让柳兄去帮我借,事后再还与他想到这里,不禁眉开眼笑。十娘将那褥交付于我,我拿着那褥子径直走向柳兄寓所。我将作夜之事将全盘相告,柳兄惊讶道:“此妇真有心人也。既系真情,不可相负。吾当代为足下谋之。”我早有预料地说:“倘得玉成,决不有负。”柳兄留我在他寓所,他出去助我借贷,两日之内,就筹得一百五十两,交付于我并说道:“吾代为足下告债,非为足下,实怜杜十娘之情也。”

得了三百金自然是喜上眉梢,欣欣然去见十娘,刚好是第九日,还不够十日,十娘问我如何两日之内得一百金,我就将我托柳兄借贷之事告了十娘,我们两人之事幸有柳兄。还剩一日才足十日,剩下一日正是我们耳鬓厮磨的时候,亲热过后,看着十娘,不禁回想起一年前初遇之时。两人还只是陌生人,是嫖客与娼妓之识。那时的我风流得意,那时的十娘,无数人拜倒她的石榴裙下。从相遇到相爱,在一年的时间中,我与家里闹开,十娘与老妈子闹开,我想替是十娘赎身,十娘想从良。我自认为我读书很多,然而我现在才知道,女人也是一本书,尤其是十娘,她是我一生都读不完的书,内容丰富有趣;十娘也是一张白纸,在闲聊时,十娘常常会提出一些天真烂漫的问题,问我:天为什么会黑,天一直亮着不好吗?我听到这样稚气的问题,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解释道:因为太阳也像人一样,也需要休息。人不可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不休息。有时候她夜里会做噩梦,会紧紧地抱着我,我会抱紧她,给她足够的温暖。在你在她身边的时候,女人也是一个小女孩;在你不在的时候,女人就是一个女超人,无所不能。夜深,倒头就睡。

第十日,十娘早起,也唤我起身,说道:“此银一交,便当随郎君去矣。舟车之类,合当预备。妾昨日于姊妹中借得白银二十两,郎君可收下为行资也。”我正愁没有路费回乡,十娘竟如此懂事,不禁笑逐颜开。说完不久,那老鸨便来敲门问道:“媺儿,今日是第十日了。”我听到便去开门,理直气壮地将三百两交付给她。老鸨立马露出难看的脸色,我心中暗喜。十娘见状,说道:“儿在妈妈家中八年,所致金帛,不下数千金矣。今日从良美事,又妈妈亲口所订,三百金不欠分毫,又不曾过期。倘若妈妈失信不许,郎君持银去,儿即刻自尽。恐那时人财两失,悔之无及也。”那老鸨无话可说,只能取天平称银两,说道:“事已如此,料留你不住了。只是你要去时,即今就去。平时穿戴衣饰之类,毫厘休想!”说完之后就将我和十娘赶出房门,叫人拿锁锁住房门。

那时候还是九月天气,早晨还凉,而十娘才起身,还未梳洗,穿着旧衣,就向老鸨作揖,就出了大门,我的主意是唤个轿子抬十娘先前往柳兄寓所,而十娘道出要先去谢过院中姐妹平日的厚待以及承蒙姐妹借贷路费,我便一同前往谢过十娘各姐妹。姐妹之中,唯独谢月朗、徐素素与十娘最亲近,十娘先找谢月朗家,月朗见十娘,穿着旧衣,惊讶地问原因,十娘如实答道。十娘又引我向前,介绍我给月朗,我为了表达她借出路费的感谢,连连作揖。谢月朗一边让十娘梳洗,一边去叫徐素素。待十娘梳洗完毕,谢、徐两人各出所有,将十娘打扮了一番,焕然一新。月朗让出她的闺房,让我们过宿。次日,谢、徐备酒席为我们践行,召集众姐妹把酒言欢,各逞其长,欢声笑语充满整个院中,直至夜半。十娘是一个有情有义之人,向院中众姐妹一一道谢。各姐妹也说:“十姊为风流领袖,今从郎君去,我等相见无日。何日长行,姊妹们尚当奉送。”月朗道:“候有定期,小妹当来相报。但阿姊千里间关,同郎君远去,囊箧萧条,曾无约束,此乃吾等之事。当相与共谋之,勿令姊有穷途之虑也。”

肴核既尽,杯盘狼籍。

各姐妹也逐渐散去。是夜,我们仍住在谢月朗的院里,又是在一阵翻云覆雨后,十娘问我如何跟家里交代,此去应该怎么安身。我没什么安排,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不过要是我父亲得知我去了一个娼妓为妻,他可能会将我赶出家门,但我觉得无所谓,毕竟我有十娘就行了。不过十娘不同意,她想在老乡附近先找一个临时居所,然后让我先回,寻求亲友帮助说服我的父亲,最后带十娘回家。我觉得我十娘说的非常有道理,表示同意。

次日,我们起身辞别了月朗,前往柳兄寓所,整理行装。十娘见了柳兄,倒身下拜,谢其周全之德。在为十娘赎身这一事中,柳兄有一半功劳,而不像我,毫无作用,惭愧惭愧,他日我将必当重报。柳兄让十娘赶紧起身,表示区区小事不足挂齿。在柳兄寓所住了一夜,心里感觉怪怪的,并无行男女之事,昏昏睡去。

第二天一早,雇好了马车,准备上路回乡,十娘使童儿传口信谢别谢、徐二人。就在我们即将出发时,谢、徐两人竟带着众姐妹给我们送行,并将一个上了锁的描金妆匣赠予十娘,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十娘一番感谢后收下,并不打开看。我在想:院中姐妹个个重情重义,这也恰恰说明了十娘的为人在院中是公认的,平易近人,人情练达。顷刻,车夫不耐烦,催促我们赶紧上车,我也叫十娘与她们分手,柳兄敬我三杯别酒,院中各姐妹垂泪而别。我对柳兄说道,下次相逢,必当重报;十娘也抚慰院中姐妹。

车上一路无颠簸,甚是舒适,于是沉沉睡去,一路无话。

下车到了潞河边,需要走水路,弃车乘舟,刚好有船,说定价钱,包下小舟。上了小舟,不禁忧愁起来。原因就在于,先前十娘与姐妹借贷的二十两,如今一分毫不剩。好在十娘善解人意,一下子就看出了我的忧愁,并从描金妆匣拿出一个红绢袋,说道:众姐妹同赠予,必有所济。我伸手去拿红绢袋,那红绢袋刚放到我手上,没发觉袋中竟那样沉重,一不注意,没接住红绢袋,掉在地上,只听叫银子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我迫不及待地打开了袋子,细数袋中银两竟有整整五十两。我好奇地问道:“娘子,匣中有何物?”十娘微微一笑,并没说有什么,只是将妆匣上锁,说:“匣中舞乃是众姐妹赠予,并无他物,只是患我与郎君无路费,特意助我们回乡。”

这一年,十娘勾走了我的魂,引走了我的魄,脑子满是十娘,停止思考,没有任何想法,才会沦落窘境,今日幸得十娘姐妹之助,不然我李甲将死于他乡也无他人知道。

一日还不足,小舟就行至瓜洲。大船停泊在岸口,我另外雇了民船,用于安放行李。大概明天早上,将渡江而行。这时只是初冬中旬,我和十娘坐在船头。在天上月和水上月环绕下,想到这些日子,不禁心里一阵抑郁,邀请十娘饮酒,希望可以畅所欲言,十娘说她也正有此意。我带着酒到船头,与十娘比肩而坐,饮酒交盏。饮到兴头,我提出让十娘歌一首,十娘也兴致勃勃,于是松松歌喉,呜呜咽咽,唱出元人施君美《拜月亭》杂剧上“状元执盏与婵娟”一曲。也许是平常听惯了十娘的歌喉,因此并没沉浸在歌声中,反倒是江中平静的景象让我流连忘返。霎时间,江上忽作大风,就让十娘回舱中休息,我待坐一会就去休息。十娘却想留着陪我,我觉得她甚是任性,便赶她回舱中。回舱后感到一阵疲惫,躺下就睡着了。

及晓,江中忽下暴雪,狂雪乱舞。不得行,只能等雪停,但看情势没有三两天,这大雪不会停。我出舱查看情况,旁边多了一艘船, 忽然听见一人吟高学士的《梅花诗》:“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我向旁边的船看去,想看是何人。之见那人是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少年,锦帽貂裘,好生英俊。他见了我,连忙举手问我姓名,我自报门户后也问那人,他姓孙名富,字善赉,徽州新安人氏,年方二十,也是南雍中朋友。原来是同学,也就叙了些太学中的闲话,才认识没多久,孙富便道:“风雪阻舟,乃天遣与尊兄相会,实小弟之幸也。舟次无聊,欲同尊兄上岸,就酒肆中一酌,少领清诲,万望不拒。”其实对这样这个风流少年并无好感,但这天气也无法上路,就只能答应他了,客气地说:“萍水相逢,何当厚扰?”那孙富是个自来熟,甚是热情,道:“说那里话!‘四海之内,皆兄弟也’。”随后我们上岸,找到一家酒楼,在二楼找到一处靠窗的位置坐下,孙富不仅年龄与我相仿,也与我一样风流成性,以为遇见同道之人。孙富举杯敬酒,我们两人饮酒赏雪,先说些斯文中套话,渐渐引入花柳之事。二人都是过来之人,志同道合,说得入港,一发成相知了。正饮到半酣,孙富突然低声问道:“昨夜尊舟清歌者,何人也?”我正要卖弄我的本事,实话实说:“此乃北京名姬杜十娘也。”孙富又问:“既系曲中姊妹,何以归兄?”于是我将初遇杜十娘,如何相好,后来如何要嫁,如何借银赎身,前因后果都细述了一遍。孙富露出羡慕的眼神,说道:“兄携丽人而归,固是快事,但不知尊府中能相容否?” 孙富问这样的问题,又戳到了我的难处,娶妓为妻,叫人听见,我的脸面该往哪搁。借助酒劲,就如实告知孙富。孙富又问道我有何安排,如何安顿十娘,我与十娘早就商议过了。孙富却说他另有妙计,沉吟半晌,故作愀然之色,道:“小弟乍会之间,交浅言深,诚恐见怪。尊大人位居方面,必严帷薄之嫌,平时既怪兄游非礼之地,今日岂容兄娶不节之人?况且贤亲贵友,谁不迎合尊大人之意者?兄枉去求他,必然相拒。就有个不识时务的进言于尊大人之前,见尊大人意思不允,他就转口了。兄进不能和睦家庭,退无词以回复尊宠。即使留连山水,亦非长久之计。万一资斧困竭,岂不进退两难!”

我自知手中只剩五十金,路途饮食已经用去一大半,说到资斧困竭,进退两难。在酒精的作用下不禁点头道是。孙富又说到婊子无情,天下皆是老相好,若将十娘留在一方,难免会红杏出墙。虽然我与孙富只是初识,但说的话却又很有道理。孙富又说他可以帮忙,先将十娘接去他那里借住几天,同时也会给我两千金,助我还乡,好让我给父亲一个交代。这样的好事,岂能推辞,可转眼想到,孙富也是个风流成性的人,要是让十娘到孙富那去暂宿,岂不是将美人拱手相送,这样的事还需跟十娘商议才行。我并没有说话,只是敬酒。风雪已停,我打算回船上和十娘商量。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这道理我自然懂得,在酒和自己心里的作用下,竟向一个初识之人全盘道出。

回船后,十娘早已摆好酒食,等我回去,然而我已经吃饱喝足,便没有理会,回舱中小憩。十娘见我毫无热情,心生怨气,但又不好说什么,只是给我解衣让我入睡。

夜半,我醒来见十娘没睡,便与她说了白天遇孙富之事跟她说了,问她意见如何,让我没想到的是十娘竟然同意。我甚是欣喜,只想着第二天让孙富送来二千两,便到头又睡。

次日一早,十娘起得早,梳云掠月,花枝招展,珠光宝气,非比寻常。孙富早已早船头等候,唤人来叫我,十娘见此,让我快去。去到,我问孙富银两得事准备得怎么样了。他说须得十娘的妆台为信,我又回船上,带着十娘的妆匣又去孙富船上,孙富也将千两送到我船上,十娘点了点,分毫未少,于是同我到孙富船上。

十娘叫孙富把她的妆匣拿来,孙富照做了。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足以让我后悔一辈子。我怪我自己贪财,我怪我自己无情,我怪我懦弱。

十娘叫我抽第一层来看,只见翠羽明珰,瑶簪宝珥,充牣于中,约值数百金。十娘皆投之江中。我跟孙富都不知道

十娘想干什么,只能呆呆看着,而两艘船上的人,无不惊诧。然而十娘又命我再抽一箱,乃玉箫金管;又抽一箱,尽古玉紫金玩器,约值数千金。十娘尽投之于大江中。我呆地不知道该该干什么,十娘又抽一箱,我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抓住十娘,乞求原谅。

十娘推开我子,向孙富骂道:“我与李郎备尝艰苦,不是容易到此。汝以奸淫之意,巧为谗说,一旦破人姻缘,断人恩爱,乃我之仇人。我死而有知,必当诉之神明,尚妄想枕席之欢乎!”又对我道:“妾风尘数年,私有所积,本为终身之计。自遇郎君,山盟海誓,白首不渝。前出都之际,假托众姊妹相赠,箱中韫藏百宝,不下万金。将润色郎君之装,归见父母,或怜妾有心,收佐中馈,得终委托,生死无憾。谁知郎君相信不深,惑于浮议,中道见弃,负妾一片真心。今日当众目之前,开箱出视,使郎君知区区千金,未为难事。妾椟中有玉,恨郎眼内无珠。命之不辰,风尘困瘁,甫得脱离,又遭弃捐。今众人各有耳目,共作证明,妾不负郎君,郎君自负妾耳!”

围观的人无不流涕,都骂我负心薄幸。我怎么忍受的了这样的场景,只能一直向十娘谢罪,并没有想多,只要十娘原谅我,我做什么都愿意。就在这一瞬间,十娘竟抱着那妆匣,向江中跳去,江中波涛滚滚,杳无踪影。

我又羞又愧,只能叫船夫快点开船回乡。

到家后的我,回想起这一年的时间,每每睡觉总能想起十娘那跳江的画面,十娘化成水中厉鬼缠着我。“戏子无义,婊子无情。”原来我才是戏子,有眼无珠。一日复一日,每日都不得安宁,终究是我不爱了,说好的海誓山盟,说好的天长地久,都只是嘴上逞强。如果有再来一次的机会,我愿以我性命换十娘性命,起码世上会少一个无情无义之人,而多一个有情有义之人,但人死不能复生,这也只是空话。如果鬼魂真的存在,就让十娘回到我的身边,我以我寿命换见你一面,求十娘原谅。

十娘,我愿入地狱,在烈火与风暴中拥抱你,让我们下辈子再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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