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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封
维康:
亲爱的,可怜的人!谁知会在急救室里见到你,又谁知这竟是永别?!
今天上午快下班时,一辆大班车直接冲进了医院,一伙人抬下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急促而大声地叫着医生救人!医生们奔进抢救室。片刻,外科大夫通知我们做手术准备。我们进手术室不久,手术车就推进来了。
这时我惊愕地发现,躺在手术车上的竟然是你!我的天!头上、肚子上、腰上、背上都是伤口,血还在往外流!我的手颤抖了,心也颤抖了。为什么遭受厄运的总是你?老天爷也太不公平了吧!
把你抬上手术台,剪开你的衣服,发现肝脏破裂,肠子破裂,肺部也有两处刀伤,头上更是血糊糊的,颅骨凹陷了!我颤抖着手,用纱布为你清洗着伤口,做着手术前的准备。也许是酒精的刺激,你睁开了眼睛,目光竟是那么亮,照得我的心又颤了一下。你注视着我,嘴唇翕动着,我明白你是有话要对我说。我赶紧俯身把耳朵凑向你的嘴,想听清你说什么。你艰难地抬起手到腹前,摸到上衣口袋上,眼睛向我投来最后一瞥,就停止了呼吸。我强忍住悲痛,轻轻地将你推向太平间,唯恐惊动了你,生怕有一点点颠簸使你的伤口发痛。趁没人注意时,我从你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被血染红信封,里面鼓鼓的装着一叠信纸。我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打开那叠信,发现竟是写给我的!把信带回家偷偷读完,我受到极强烈的震撼,禁不住泪流满面。
想不到,想不到你对我竟如此痴心!
痴心的人,你错了。我不是一个好女人,是一个不值得你爱的人。
当年在霞峰插队落户时,我何尝看不出你对我的心思?说实话,我也偷偷爱着你。你在当地青年中,无疑是出类拔萃的,甚至在所有知青中,包括上海知青,也没有人能比得上你。无论是外表、人品、性格和知识,你都鹤立鸡群,深深地吸引了我。虽然你也只是初中毕业,但比较其他人,你却显得知识丰富,没有什么你不能干的。你会干农活,能写会画,能歌会舞,能吹笛子口琴,会拉二胡,特别是能编节目,是宣传队里的台柱子。想不到霞峰这种穷山沟竟能哺育出你这样一个英俊少年!
但是,我不敢向你表示我的爱,也不能接受你对我的默默的爱。我怕,我怕陷得太深而不能自拔,这会影响我的前程。说实话,农村的苦我吃不了,我怕在农村待一辈子,生儿育女,围着锅台转。从这一点来说,我的目光比不上你的岳母大人。虽然她是一个真正的农村妇女,而且可能还是个文盲,但她的目光比我远,选中了你做她的女婿。
原谅我,原谅我离开了你。在霞峰的几年,留给我美好的东西毕竟是太少了。我与你不同,生长的环境不同。我生在省城,长在省城,直到17岁下放插队。城市生活使我习惯了喧闹,耐不了寂寞;习惯了安逸,受不了劳累和日晒雨淋。即使在宣传队时,夜晚排演短暂的热闹快乐之后,剩下的只有一个人深夜回户主家的孤独和寂寞。
你知道,从大队部到我落户的表叔家,要过一个树堑,几株古樟树遮天蔽日,周围灌木丛丛,即使是月朗星稀,那里也是团团黑影,似藏着无数的鬼魅精灵。阴雨天,就更阴森恐怖了。我一向胆小,极怕独自经过那里;想叫你送我,却不顺路。特意送我,耽误你时间不说,岂不招惹闲话?且你白天劳累了一天,晚上又排演到深夜,每次要你送,你能不烦?即便不烦,一旦你提出什么要求,我怕我会禁不住同意的,那可就毁了我的一生了!于是,我只好硬着头皮,心里默念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小跑着经过那树堑。
有一次下雪,我们排演回家时已十一点半。过那树堑时,忽从灌木丛中发出一阵“哗啦啦”的响声,其中还夹杂着“吱吱”的怪叫。我顿时头皮发麻,汗毛倒竖,眼睛一闭,赶紧跑起来。突然有什么东西在我脚上一撞,我耳朵里“嗡”的一声,眼睛一黑,下意识地大叫“救命”,脚下一滑就倒在雪地里。幸好户主家离树堑只有几十米远,听到叫声出来查看,我才没有冻僵在雪地里。事后,户主表叔告诉我,是一对狐狸在打架,已被他抓到一只。第二天,果然吃了顿喷香的狐狸肉,不过作为代价,我也因此发烧病了三天。是你,像兄弟般地关心我,得知我病了,拿了几个鸡蛋来看我,还给我讲《聊斋》中美狐的故事,让我从恐惧中解脱出来。
第二年,大队成立了知青点,我们知青都搬到点里住了,这种惊吓才算结束。
可怜的人,恨我吧。我清楚你对我的情意,我不是傻瓜,能看出来。只是我没注意到那本《收获》中夹的纸条,更没有深入地去领会那句“致以战斗的敬礼”的深意,这太含蓄太隐晦了,当然也就不可能回你一句“紧紧地握你的手”了。说句让你伤心的话,即使明白了,我也不会回应你的。我过不了那种艰辛的生活。田里干一天,腰酸背痛,浑身骨头都要散架似的。蚂蟥、牛蝇、蚊子、“麻鸡婆”、“舍命亡”①……尽是遭这些没骨头的小生灵咬,身上整天都有红疙瘩,又痛又痒。我们嘴里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在农村广阔天地里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心里谁不希望早日离开这个鬼地方?请原谅我这么讨厌你可爱的家乡,但这是当时的真实想法。你说我能接受你的爱,能向你表示我对你的好感吗?
你给了我不少额外的关心和照顾,使我得到安慰和温暖,我感激你,也想用自己的爱来回报你。那次过小溪,我伏在你背上,搂着你的脖子,闻着你脖颈里散发的男子汉气息,听着你粗重的呼吸,心里充满了安全感和幸福感。知青点上,生活贫寒,我们常吃家里寄来的酱萝卜下饭,吃完了,还常用酱油拌饭。后来学着种了一点辣椒等容易种的菜,却因不会管理,结几个辣椒也是又小又辣。每次吃饭我总是流泪,是辣椒辣的,也是生活苦的。是你常在河里捕些小鱼,在田里捉些黄鳝泥鳅来给我们“打牙祭”②,让我感受到远离亲人后难得的温暖。
那年在公社双抢庆功会演出回来时,我不幸被蛇咬了一口,又是你冒着挨批的风险,及时撕开一条演出用的红绸带,紧紧地扎在我的脚弯处,防止蛇毒上升,又及时打着手电筒到田头采来半边莲等草药,填进嘴里嚼,嚼得满嘴溢出青绿的汁液,然后将草药敷在伤口上。第二天,你又弄来一瓶子蚂蟥,一条条抓到我的伤口上,用玻璃杯罩住,强迫蚂蟥吸取我脚上的毒液,使我很快就恢复了健康。那时,我几乎都要说出“我爱你”了。其实,那次在一起烤火看书,如果你趁机抱住我的头吻我,我不会拒绝的。不过,即使吻了,过后我还是会坚决地推开你的,因为我不想永远留在霞峰。
是那件可怕的事使我下定了决心,我非离开霞峰离开你不可!
那是在公社学习赤脚医生期间。一天,公社管文教卫生的革委会副主任刘梦来检查我们的学习情况。他谈了一番要我们好好学习好好锻炼,以便更好地为贫下中农服务之类的话,检查了我们的学习笔记,观看了我们打针换药等实际操作,特别表扬了我,说我学得最好,很有前途,并嘱咐我晚上到公社去,他有重要的话对我讲。
晚上,我去了,在他的寝室里找到了他。他穿一身当时很昂贵的蓝滌卡制服,披一件军大衣,脚穿当时非常时髦的翻毛猪皮鞋,保养得很好的脸上泛着红光——也许喝了点酒,没有一点皱纹,看不出他四十出头的年龄。他热情地接待了我,又是让座又是倒茶。我喝了一口才知道他给我泡的是那时乡下根本买不到的麦乳精。我受宠若惊了,心里很不安。
没容我多想,他就滔滔不绝地谈起来。从原始社会的母系氏族谈到当今的阶级斗争路线斗争,从霞峰公社的工作谈到世界革命,从聂元梓的第一张大字报谈到毛主席的“五七指示”,从知青的上山下乡谈到我现在的处境。他说,领导很器重我,出身好,根子正,有天赋,肯学习,是棵好苗子。只是长期待在霞峰会埋没我的才华。他说不久县里要举办农业学大寨成果展览,要从知青中抽调讲解员,我普通话基础好,是最合适的人选。这些话说得我心里热乎乎的,从心眼里感激他。这时,他拉着我的手,热辣辣的眼睛盯着我说:“小吴呀,领导上为你铺平了通向幸福的道路,你该怎样谢我啊?”我一阵惊慌,忙缩回手,低下头怯怯地说:“我写信告诉我爸,让他寄钱来,寄好东西来谢你。”突然,他一把搂住我,在我耳边说:“不,我不要东西,不要钱,就要你陪我。”他一口吹灭桌上的罩子灯,无边的黑暗吞噬了我……
我反抗不了,我也不能反抗。我一个弱女子,能奈他何?若闹起来,他反咬我一口,说我腐蚀革命干部我一辈子不就完了?一头是鲜花,一头是荆棘,我屈从了。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我可以马上离开霞峰,离开这个人面恶魔!就这样,不久我就离开了霞峰。
我无脸向你告别。我是一个懦弱的卑贱的人,我不干净了,不值得你爱。
可怜的人,你一直把我当做完美的化身,我令你失望了。
后来,我结婚了。我丈夫是个好人。但是我没敢告诉他一切,我怕伤害他。他也插过队,插队时当的兵。我们是经人介绍认识的。我想,只要有人不嫌弃我,随便是谁我都会同意的。等结婚后再说吧。后来,我发现他人不错,同他逐渐有了感情,就更不敢将往事告诉他了。我怕失去他。感情世界里,我已经离开了你;现实生活中,我不能再失去他。
我一直生活得很安宁平静。虽然有时心里会掠过你的影子,但往往仅是一晃而过,不留痕迹。现在,我再也不能平静了,我必须向你忏悔,向你承认我的鄙下,我的卑微。
命运是何等不公!你才华横溢,当年得不到施展。现在,机会来了,你有了用武之地,却又遭此厄运!你满怀喜悦来接受荣誉,满怀信心准备向新目标发起冲刺,却天降灾祸,意外地在来县城的车上碰到了上车抢劫的车匪路霸,使你丧失了宝贵的生命!
事后我听人述说了当时的情况。当载着你们的班车行驶到桐树坳的山谷时,两个年轻人站在马路中间拦下了车。他们上车后,一个守住车门,一个挨个向乘车的人要钱,逼着大家掏空自己的口袋,把所有值钱的给他们。是你大喝一声,突然从后面抱住那个歹徒,打算制服他,却没想到那个守车门的歹徒立即掏出把杀猪的尖刀从你背后就捅了一刀。你被突然的创痛刺激,不自主地松开了手,那个原先被你抱住的歹徒也立即拿出刀子朝你乱刺乱砍。幸好其他乘客这时回过神来,好几个人一跃而起,围过来制服了两个歹徒,要不然,你可能当场就会毙命。然后司机就直接把车开到医院来了。
老天不公啊!为什么就偏偏是你们碰上了车匪路霸呢?而你又偏偏嫉恶如仇,容不得任何作恶的人作恶的事,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你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歹徒作恶得逞而不闻不问呢?
记得那年在大队部排演时,一个年纪40上下的老光棍在窗外看了一会儿,然后进来盯着我和小兰看,色眯眯的。我们都不理他。忽然,他走过来对小兰说:“小兰,我告诉你件事。”小兰疑惑地看看他问:“什么事?”他说:“你出来说。”说着就拉着小兰的手往外走。小兰不情愿地跟着往外走。突然,只听得小兰在外头叫了起来:“你干什么?流氓!”我们一听,都跑到外面去看。只见那个光棍搂着小兰要亲她,小兰拼命挣却挣不开。这时你过去对着那人扇了一个耳光。趁那人一愣,小兰赶紧挣脱跑到大晶身后。那人恶狠狠地盯着你,捋起袖子说:“要你管闲事?想打架是吗?”你昂着头说:“你欺负女孩子就是不行!要打架就来吧。”大晶等人围了过去,那人见势不妙,灰溜溜地溜走了。
这一回,你碰上的不是村里的流氓,是车匪路霸,他们是要你的命啊!我的心在滴血,我想嚎啕大哭,却不能发出半点声音。我没有资格哭啊!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为你缝合伤口,洗净血污,让你在妻儿面前留下一个完整的遗容。
你有一个好妻子。这是令我欣慰的。她娇小,但不柔弱;善良,又不失坚强。我为你有这样的妻子高兴,又为她失去了你而深感同情和悲伤。她是那么爱你!今天下午,我从车站接来她和你的宝宝贝贝,她脸色苍白,迈步不稳。我搀着她走到太平间就离开了,我不敢看她同你见面的惨景,我怕受不了。教育局的领导很关心她们,派了专人照顾。我丈夫陪着局长去慰问了她,劝她节哀。你不必担心,大家都会帮助她的。
再告诉你一件可以令你欣慰的事。据我丈夫说,“教师节表彰大会”明天开幕后,将临时增加一项内容:全体与会者将为你默哀。同时,再颁发给你一个荣誉:“见义勇为英雄”。这是对你的最高嘉奖。你可以放心地去了。
为了给你深埋心中十多年的感情一个回报,我写了这封信。明天我将把这封信放在你的上衣口袋里,与你的遗体一同火化。如果真有灵魂的话,你能读到这封信的。爱你的妻子,鄙视我吧,我不是一个值得你爱的人。永别了!原谅我不能吻你,我不配,我没这个资格和权利。
紧紧地握你的手!
丽华
1987年9月9日晚。不,9月10日凌晨1点
注释:
①“麻鸡婆”、“舍命亡”:“麻鸡婆”一种会叮咬人的很小的虫子,会飞,被叮咬后皮肤会起红疙瘩,特别痒。“舍命亡”也是一种会叮咬人的虫子,类似于苍蝇,叮住人就不松开,往往被人一巴掌打死后还叮在人身上,是以名之。
②“打牙祭”:加餐。意即给牙齿上祭品,有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