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无限接近的幸福

1.

藏传佛教认为,持诵六字真言越多,越表对佛的虔诚,可脱轮回之苦。

2012年底,各种QQ群里不断蹦出“双旦”祝福,“圣诞快乐”、“元旦快乐”,所有消息像被复制黏贴了一样整齐,但下面这条却不整齐的相当刺眼:“梁晋病了,在XX医院,如果不忙,去看看他。”

发这条消息的是大学辩论队的学弟,平时为人热情且消息灵通,很少使用这种半命令状的祈使句。

接着底下就有人问:“什么病?严重吗?”

“急性白血病”

“时间不多了”

有时候,“天妒英才”这句话可以残忍到可怕。

梁晋大我一级,是学校辩论队队长,五官端正,身高被南方学校的同学们衬的更加高大,最重要的是辩才一流,我们刚进辩队时曾反复观看他比赛的视频,其本人更是被我们称为数学学院最会讲话的人,被学妹们称为全校最会讲话的人。

我想很多人都会记得那个下午。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重症监护室里外已经围满了人,互相认识的几个人点头示意,脸上的表情凝固夹杂着一种说不出的难过。

房间里面,梁晋的母亲拉着他的手,泣不成声。虽然梁晋被查出急性白血病之后,所有人对这天都有心理准备,可是真到了最后,站在病房里的每一秒都需要极大的勇气。

生命的脆弱在可见的消逝中显得尤为凄凉。

梁晋脸上毫无血色,他睁开眼,艰难而缓慢。看得出他费了很大力气才转过头,跟母亲小声说了句什么,母亲强忍着从抽泣变成颤抖。

而后他艰难地抬起那只没有被母亲握住的手,一厘米一厘米地抬,手指也颤颤地伸开,但是突然就停在那里,手指慢慢地蜷缩回来,手也沉下去。最后,他朝着之前手伸出去的方向,努力地上扬嘴角,直到用尽身体残存的所有力气……

2013年7月,我第一次当背包客,穷游到甘肃,大漠戈壁月牙泉,玉门鸣沙莫高窟,在返程的路上突然想起拉卜楞寺和持有六字真言的转经筒,带着一些朝圣的意思,决定去甘南看看。搭车到甘南时,夜幕随气温一起降下,我哆哆嗦嗦地找了家青旅,一进门就看见一群背包客在炉子旁边取暖扯淡。

我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格子,他还是穿着件格子衬衣,黄红格子在一群背包客里很是显眼。我记得上次见他是在医院,梁晋的病房里,准确地说我们是那次才认识的,只是我们共同的朋友,已经不在了。

旅途中碰到熟人,自然开心,我喊了一声,格子!

他寻声看见我,带着一点点惊讶,从炉子旁起身走过来,带着依旧很重的书生气和腼腆的微笑。

“好巧啊,你怎么在这儿?”

“背包仗剑走天涯,游历祖国大好河山,你呢,书生也到这儿参悟拜佛来了?”

原本腼腆又安静的他,神色突然就暗下来。犹豫了一会,像是做了某个决定,低下头,慢慢地从裤兜口袋里拿出钱夹,递给我。

我竟然在格子的钱夹里看到了梁晋的照片。

照片里,梁晋和格子站在转经筒前,梁晋穿了件暖色调的毛衣,一只手搭在格子肩上,笑得明亮而温暖。

格子看出了我眼神里的惊讶,也没再隐瞒什么。

他告诉我,两年前刚毕业那会儿,梁晋喜欢大漠,喜欢宗教建筑,他们一起来过这儿。可是没想到,回去还不到一年,梁晋就病了。

我恍然大悟梁晋最后的那个动作,艰难地抬起手,颤抖停停,又选择放下。

他想伸手握住格子。

可是他不能。

他不能,因为没人知道,因为他不想在最后的时刻让他母亲更伤心,因为他只能最后一次用自己的方式保护格子。

他想,但是他不能。

一提起梁晋,格子的声音有种难以察觉的颤抖,“我现在……只能帮他来还愿了。他的愿望真的实现了,此生一直陪在我身边……一直到最后一刻都是。”

格子说到这里,下意识地往里吸了好多口气,我知道,他是为了让眼泪憋回去。

那晚我回到房间,翻来覆去始终睡不着,后来索性起床,走到青旅院子里,点了支烟。

我几乎能想象那个场景,拉卜楞寺三千多米的转经廊,两千多个转经筒,梁晋虔诚地转过每一个,每转过一个经筒都许下相同的愿望:我愿此生陪在你身边。他走完转经廊,很认真地看着格子说,我想在你身边。

我想在你身边,即使我转遍经筒,走穿经廊,愿望仍不是脱六道轮回之苦,只想换这一世陪伴你。

我想在你身边,即使得不到茫茫青山,明净夏河的祝福,我依然愿意陪你看皓月千里,深谷大江。

我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走了好久,熄了烟,看着这片拉卜楞寺外的天空。

抬头的那个瞬间突然觉得,可能两年前的甘南如今晚一样,梁晋一抬头看见的,也是满夜星空。


2.

香港地铁有一站叫金钟,就像北京一号线、十号线交汇的国贸,上海三条地铁线交汇的世纪大道一样,都是地铁换乘站,一边连着生活区,一边连着CBD。金钟连着的,是港岛和新界,也是学姐和梓桐。

我是在毕业之后才机缘巧合认识学姐的,后来我、还有我的小伙伴瞬时间和学姐打成一片。那时候我们刚毕业,工资低且月月光,要是还没到挨到月底就光了,就只能盛情邀请学姐出来吃饭,美其名曰邀请,实为敲诈,我们几个乐此不疲,学姐也从不拒绝,只能大呼无奈,感叹本是同系生,相食何太急。

认识梓桐也是后来的事情,梓桐白甜且傻萌,记得第一次学姐带梓桐一起来吃饭,我们七嘴八舌地八卦她们在一起多久了。只见梓桐很认真的一、二、三、四、五数完了五个手指头之后,用极其确定且不容置疑的语气告诉我们:四年!

众人皆倒。

梓桐虽傻,其心善焉。由于各种原因,学姐和梓桐分居港岛和新界,每次在港岛吃完饭之后,学姐都要送梓桐回家,梓桐不让,说送到金钟就行了,正好我换乘,你回家也方便。

总之两人平淡且互相体贴,这也曾在一众分手分的腥风血雨的朋友里面传为美谈,羡煞众人。

可是白天之后总会有黑夜的,这个世界虽有太阳,但阳光却不会照在每个角落,有些人的黑夜来了,就注定再也见不到太阳了。学姐的黑夜就是这样。

有一天,大家突然听说梓桐要回大陆结婚。没人问为什么,也没人评价,甚至没人敢和学姐说话,就像戛然而止的故事,本来是逗号的内容,却迎来了句号的收尾。到了这样的年纪,总是要回去结婚的,没有为什么,就像生活没有给出选择一样。无法抵抗的现实总是会给曾经的执着一个响亮的巴掌,只不过对于有情人来讲,这巴掌一下打在了两个人脸上。

直到过了很久之后我才敢小心翼翼地问学姐,那时候你是怎么过来的。

学姐脸上依然是很安静的表情,“那天……也没什么特别的,就和往常一样,她在公司办完离职手续,等我下班,一起去常去的茶餐厅吃饭,一起坐地铁到金钟,她像平时一样不让我送她回去,像平时一样挥挥手,笑着说再见。”

“唔,还真挺平常的”我其实不知道该说什么。“是怕对方伤心吧”

学姐半天没说话,“嗯,平常的就好像明天下班我依然会见到她”

2015年圣诞,大家又聚在一起吃饭喝酒,地点选在新界,那是梓桐走后,所有人第一次见到学姐,饭间互相吐槽工作且刺探八卦,唯独不问学姐,像是有了默契一样。饭后回家,只剩我和学姐在金钟转车,不知道是喝多了还是怎样,来了一趟车之后学姐仍然怔怔地站在那里,并没有任何准备上车的意思。

我说上车了,她嗯了一声,还是站在那里。我以为她没听见,又重复了一遍,上车了。她还是站在那里。

车门关了,又走了。

我说,哎,你怎么不上车啊。

我突然想起什么,心猛然往下一沉,转过身去想拍拍她肩膀,最后还是选择抱她一下。

“自从她走了之后,我每次路过金钟,总是会多等一班地铁再上去,我老是觉得……觉得下一班地铁上就会有她,我……”学姐没继续说下去,抬手揉了揉眼睛,不再说话。

那天我陪学姐在金钟站坐了好久。

“下一班列车即将到达”

“下一班列车即将到达”

……

“尾班车即将到达”

在这个高速运转的城市,我不知道每天有多少辆这样的红白列车运送着匆匆忙忙的乘客,但我知道,再也没有一辆列车上会有梓桐,金钟站蓝色的背景里再也不会出现那个让学姐一直等待的身影。

那天她应该想说,我好想她。

有天我又路过金钟,听着广播里用两文三语说着“下一班列车即将到达”,总是感觉,这是学姐对梓桐说着世界上最美的情话。


3.

是谁说的不为天长地久,只为曾经拥有,可是真的有人在乎长久,起码,格子在乎,学姐在乎。是哪本书写的,童话故事的最后,主人公们总会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明明幸福快乐并不一定是生活的形容词,有时候生活着,却不快乐。

想起六年前,我刚和女友分手,约当时还是辨队学长的梁晋出来喝酒。

我喝醉了扯着嗓子问他,你他妈说说幸福到底是什么?

他想了想,说,渐近线和坐标轴。

我歪七扭八,含糊不清地问他为什么。

梁晋脸上的表情很复杂,当时的我一直不明白,只记得,他说了,无限接近且不能到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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