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下学期，苏小澈和502关系紧张，一不小心就剑拔弩张。又因为天热了，住宿条件差，苏小澈不幸旧病复发——苏小澈有某种难以启齿的病。这真是件丢人的事情。当初苏小澈去医院检查时，那个慈祥的老阿姨连连惊呼：“啊呀呀！怎么都这么严重啦！这个病一般是三四十岁的中年妇女才得的，怎么这姑娘这么小就得啦！”苏小澈躺在那个小床上无地自容。彼时苏小澈上初三。
苏小澈有苦难言。那里生病，纯属体质特殊。苏小澈一年四季手脚冰凉，却肝火旺盛，一上火就从头到脚，牙疼和那种病来回折腾。苏小澈不好意思在北楼的公共厕所里用药洗，但更不能在寝室里洗，只好占用小阳台。
虽然502面上都表示理解，但总有人在苏小澈用药时来敲后门。苏小澈只能跟阿培提出最后一个月晚上回家睡觉，说复习阶段休息不好。阿培同意了，态度却难看，脸皱缩得像一个核桃，眼里射出锐利的精光。
苏小澈被阿培看得汗毛齐竖，想阿培本来就对自己诸多不满，自己又去撞枪口了。但这枪口不撞又不行。苏小澈硬着头皮板着脸，对502通知了这件事情，大家也没说什么。最后一个月，终于相安无事。
本来，如果苏小澈就那样半走读到高一结束，也就天下太平了。但是苏小澈“犯贱”了。苏小澈想念502.至少502有姚微然。
姚微然在19班，是苏小澈的小学同学。不管说到梁子衿还是易潇还是谁，502开群嘲的时候，姚微然都是不补刀的。苏小澈失眠坐在阳台上发呆，姚微然总会起床去看看。苏小澈被突然的敲门敲得心慌，也总是姚微然拦住里面的人。
和易潇决裂前的那个夜晚，苏小澈坐在阳台发了大半夜的呆。姚微然陪着苏小澈，只说了一句话：“如果你真的喜欢他，就不要管别人说什么。”
苏小澈听懂了，也没听懂。
苏小澈想念502的床。苏小澈睡在3号，上铺，却觉得安稳。夜里的微光透过门窗，在地上照出几个棱正的框。苏小澈躺在床上，侧过头就能看见。苏小澈就这样安稳地睡去。
期末考试前一晚，苏小澈回到寝室，让502大吃了一惊。苏小澈兴高采烈地说：“最后几天了，我回来陪你们住！”
但502并没有苏小澈那么高兴，因为考试有点难。到最后一晚，因为只剩下半天考试，502才热闹起来。然而502热闹得过头了。505的易琳来玩，19班也跑来了两个女生，其中一个叫苏小清。一群人在寝室里打打闹闹。
苏小澈很开心，坐在床上靠着墙，跟着大家一起说啊笑啊，突然发现没人接腔，说笑声都浮在空气中冷了。苏小澈害怕了。
大家在起哄说那个苏小清，唱《一直很安静》唱得最好了，现在就给咱唱唱吧，咱洗耳恭听！
苏小澈急了。苏小澈想大叫：我比她唱得好，你们不是一直知道么！连姚微然也在起哄！
苏小清唱起来了，大家还在起哄，苏小澈觉得无力，嘭嘭地捶着床。可是捶了半天，仍然没有人跟苏小澈说一句话，连不耐烦都没有。
苏小澈真的害怕了。而且气氛如此热烈，苏小澈居然觉得冷。苏小澈呆呆地坐了一会，就赶快用毛巾被把自己裹了起来。
苏小澈真的冷。
空调的冷风哗哗地吹过来，蚊帐在苏小澈的脚边飘动。苏小澈顿时醒悟，突然探出身体叫道：“欣欣，把空调遥控器给我！”
穆欣欣在4号床，苏小澈的下铺。苏小澈听见穆欣欣尖利的嗓门：“不给！”
苏小澈咬咬嘴唇，说：“那你把温度打高点，太冷了。”
穆欣欣马上说：“不冷！”
苏小澈急了，大声说：“我觉得好冷啊！”
穆欣欣马上大声说：“你们觉得空调冷不冷？”
一团吵闹声中传出一句轻飘飘的回答：“还好吧……”
苏小澈火了。苏小澈大声吼道：“不要打16度！明天还要考试呢！”
瞬间寝室静了下来。穆欣欣满不在乎地说：“怕冷你可以多盖点啊，出去睡也行。”
苏小澈噎住了。
气氛冷了一下，重又热闹起来。苏小澈坐回床里，背靠着墙。酷热的夜晚，墙却冰凉冰凉的。苏小澈胡乱把毛巾被搭在腿上，眼泪就掉下来。
因为空调，苏小澈没少和穆欣欣闹矛盾。本来，岳老太和阿培都明确说了，遥控器必须寝室长亲自保管，再热的天，温度也不能打得太低。苏小澈领了遥控器之后，穆欣欣拿去看了一下，就不给苏小澈了，并说：“以后空调就我管了！”
苏小澈当然不答应。在苏小澈眼里，这个遥控器并不只是遥控器那么简单，它是寝室长权力的象征。穆欣欣你这是公然夺权！
但苏小澈不敢这么说。穆欣欣是属火药的，一点就着。苏小澈虽然不稀罕这权力，但交给穆欣欣是绝不放心的。穆欣欣一向毛手毛脚的，很有可能按错了键，冻病了大家，还浪费了电。苏小澈绝对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但是大家都在附和：“人家欣欣睡下铺，管空调多方便啊，你在上面都对不准。”
苏小澈想想也是有道理，但是也不至于就“对不准”了。苏小澈压着气说：“还是给我吧，免得影响你睡觉。那我多不好意思啊。”
穆欣欣说：“不影响我睡觉。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大家继续附和：“看人家欣欣多乐于奉献啊，你就别瞎操心了。”
苏小澈再压压气，说：“温度不要打太低，最低24度就够了，千万不要打16度。”
穆欣欣不耐烦道：“我知道我知道！”
苏小澈说：“万一岳老太或者阿培来检查，你就把遥控器给我。”
穆欣欣说：“到时候再说。”
大家就散了。各做各的事去了。
当天晚上临睡前，苏小澈轻声喊：“欣欣，定时，两个小时就够了。”
穆欣欣说：“太短了吧！我都还没睡着！”
对面有人附和：“就是！凉气都还没聚起来呢，不到早上又热了。”
苏小澈想想，说：“三个小时吧。”
对面说：“那么麻烦，开一夜吧！”
穆欣欣还没说话，苏小澈就抢过话头：“不行！太费电了！”
穆欣欣说：“那么抠干嘛？第一天嘛！”
姚微然轻声说：“省着点用吧，别到期末考试没电了。”
穆欣欣说：“到时候再买嘛！”
苏小澈不说话了。苏小澈想：忍。大半夜的，万一穆欣欣发飙了，把岳老太招来就惨了。挨训的是寝室长，不能自讨苦吃。
第二天早上，苏小澈被冻醒了。天还是淡淡的灰黑色，连5点都不到。苏小澈觉得身上的毛巾被薄得像一层纱，想强忍着冷，却难以入眠。短暂的犹豫过后，苏小澈几乎是弹起来，几下扯开脚边的被子。再过一个小时，又要叠起来了，尽量多盖会。
苏小澈再醒来的时候，是早上6点。苏小澈看见对面的人都紧紧裹着棉被。橙色的棉被卷在黄绿色的床铺上，就像煎饼上躺着一个火腿卷。火腿卷里的人还睡得正香。
空调还在飕飕地吹着冷风。苏小澈赶快换衣服，叠被子，下床拿了遥控器关掉。然后苏小澈低头一看——擦，16度！
“叮铃铃……”起床铃声适时地响起。
苏小澈急忙把遥控器放回穆欣欣枕边，去开前后门透气。
“欣欣，你昨天空调打的是多少度？”
苏小澈倒着开水，装作随口问道。
“哦……我直接开的，没看。嗯，有空调睡得就是爽。”
穆欣欣掀开棉被，伸个懒腰。
苏小澈扭过头，看着穆欣欣说：“你不觉得冷吗？昨天你打的16度。”
几乎每天都是这样。穆欣欣就是喜欢管空调。穆欣欣就是喜欢打16度。穆欣欣就是喜欢开一夜。穆欣欣就是喜欢裹着棉被吹空调。
苏小澈停止了回忆，抱着自己的膝盖，无声地难过。
欢乐仍在继续。苏小澈想，今天怕是睡不成了。就蹑手蹑脚地爬下床，把毛巾被拽下来，轻轻拉开门走出去。
外面也并不很热，有些温润的风。
502的空调是下午去考试前就打开的，是怕电用不完，也是想聚些凉气。苏小澈晚上回来时看了电表，还有9度，应该足够这最后一夜了吧。可是苏小澈不想睡了。
苏小澈站在门外，还能听见里面的喧闹声。苏小澈抱着毛巾被，倚在走廊护栏上，看楼下的小院里铺满银白色的月光。
龙门二中的女生宿舍，南北二楼都是“回”形结构。正面是一扇小铁门，精巧的白色圆拱门上写着“女生宿舍”，是红色的小篆字，还是从右往左的；门里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小院，中心是一个大花坛，栽着一棵参天大树；三面都是寝室，就像北京的四合院。也都是红白色调。
女生宿舍临近二中的正门，是几十年的旧楼了；男生宿舍则临近后门，建了还不到十年，是一片规矩的灰色楼房，条件要好得多了：地面是铺了瓷砖的，墙壁是洁白的，日光灯是节能的，有独立卫生间。从外面看，男生宿舍灰暗压抑，内部却宽敞明亮。
女生宿舍的地面则是水泥毛坯；白墙早就变灰，大红大绿的油漆斑驳脱落；灯泡黄嘎嘎的只有70瓦；没有独卫，每层楼14个寝室140人，就公用一个厕所10个坑。女生宿舍外表光鲜，内部却狭窄阴暗，刚好和男生宿舍相反。苏小澈不知道该怎么理解这巨大的反差，苏小澈也不想理解。
所幸女生宿舍的阳台和走廊都是开放式的，不出门就有好风光；男生宿舍的阳台则是封闭的，低层的走廊边还安装着密集的铁护栏，常有寝室门开着，露出一角神秘的暗影。苏小澈偶尔经过，无端惊惶，却不羡慕。
苏小澈扭头看右边，503和504的门窗都紧闭着。505呢？苏小澈往那边走几步，就看见505的门窗敞开，也听见有说话声。苏小澈放心了，走到505门口，轻喊道：“萧瑟，睡了吗？”
505瞬间静了一下。萧瑟柔声道：“进来吧，小澈。”
萧瑟说：“你可以先坐在2号床上，就是门口那个下铺，她在杨清的床上玩呢，一时半会还不会睡。”
苏小澈迟疑道：“这样……可以吗？”
那姑娘的声音就传出来：“坐吧坐吧，尽管坐！”
大家也都在说：“坐吧坐吧，没关系的，明天不就放假了吗！”
苏小澈心里一阵暖意，就坐进那个下铺。
萧瑟柔声问：“怎么这么晚跑来了啊？”
萧瑟的声音，和夏柠老师一样，天生就带着一种清甜的温柔。
苏小澈叹道：“我们寝室太热闹了，睡不着啊……”
萧瑟道：“那你晚上就在这儿睡吧。只是没电了，没空调，有点热吧？”
苏小澈由衷道：“还好……其实自然风挺舒服的，坐这儿吹风正好。”
2号床姑娘的声音从上空传来：“你们寝室还有空调吗？”
苏小澈说：“有啊，还很冷呢。”
2号床姑娘说：“那我过去睡你的床吧。”马上就往下爬。
萧瑟笑道：“这丫头想吹空调，一直在喊热呢，所以一直不愿睡。我们寝室用电也是太费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505渐渐地安静了。易琳也轻手轻脚地回来了。待易琳爬上床，萧瑟轻声道：“大家都睡吧……明天考试加油。”
苏小澈听见各张床上传来的翻身的声音。苏小澈没有躺下去。苏小澈仍然靠墙坐着，一动不动。苏小澈心里有预感，2号床姑娘会回来的。
果然，那姑娘马上抱着被子进来了：“哎，你们寝室也没电了。”
苏小澈在黑暗中笑了。苏小澈跳下床，小声说：“嘘——大家都睡了。我回去了，谢谢你哦。”
502的门窗也敞开了。苏小澈走到门口还能感觉到室内飘散出来的凉气，混着外面的热风，感觉奇妙。
苏小澈慢慢走进去，先把毛巾被扔上床，再轻手轻脚地爬上去。
凉气散了，热闹也散了。苏小澈躺下的那一瞬间，听见几张床上翻来覆去地响动。苏小澈在黑暗中笑了。
只是，闭上眼睛，总有个声音在耳边萦绕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