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平面上涨后,一些人类长出了鳍和鳃 | 科幻小说


各位读者新年好!

在阅读了科幻春晚的诸多作品后,让我们继续本月「孕育与复苏」的主题,阅读关于生命、孕育和进化的两篇科幻作品。

生命也许无法选择,自己诞生在什么地方,什么时代,但既然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就必须勇敢地面对未来各种变化。

今天这篇小说,讲述了一个未来地球将被海水淹没,人类和变异鱼人在同一个世界生存的社会情景,物种间的和平共处是否可能?

本周五的元宵节,我们还将迎来科幻春晚小说的返场,敬请期待。

本文首发于未来事务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账号

非淆 | 工科出身,兼职魔法少女。代表作《木魅》发表于“不存在科幻”。

鱼什么都知道

全文约12400字,预计阅读时间24分钟


缇奇醒了,耳边依旧是无尽的雨声。

雨云匿在高处,从幽暗中垂眼,穿过防水板上的裂缝与她对视。毯子上又落了水,她踢开冰凉的那一半,对着空中缓缓比出一根中指。投影仪里的食品报价随即亮起,闪着冷漠的红光在墙角附近打转——六点刚过,人工米粉的价格已经比前一天高出了三个百分点。她看到雨水不断穿过防水板的缝隙,聚集,凝结,再倏然落下,之后争先恐后地,拖着扭曲的红色猝然下坠。

昨晚的客人抽了太多烟,缇奇觉得自己正散发着一股霉掉的烟尘味。

“欢迎回到满是雨水、潮气和食品存量低位警报的美妙世界。”

她一边小声嘟囔着,一边爬到窗边,顺着路灯的光往下望。门口房东的船已经不在了。不远处的水道上,船桨、人影、话语,万物皆混杂于雨点之中,衬着铅灰色的天幕,如同加错音轨的黑白电影。身旁的坦雅还在睡,一只手搭在床沿上,呼吸里满是酮味和觋鱼罐头的油脂气。缇奇不确定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但至少是三点以后的事了。她扯过毯子,盖住坦雅弓起的脊背,之后跨过她,赤脚站在了湿冷的水泥地上。

她们衣服不多,就塞在床下,她随手翻出两件,借着炉火,试图驱赶其中的水分。裤子是坦雅上周从别的女孩那儿顺来的,裤腿有些短,至于套头衫,缇奇已经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胸前印着“循此苦旅,以达天际”几个字。她觉得这句话很蠢,就像西威特医生一样。缇奇想起他浑身是血倒在自己怀里的样子,不过很快又忘了。

“你这是去哪儿?”

坦雅的声音很轻,带着少女独有的稚气,从阴翳中传来。

“到填埋场碰碰运气,”缇奇说着,瞥了眼炉子上方空荡的食品槽,将衣角重重地塞进裤子里,“圣诞节到了,说不定能挖到点什么。”

“我们晚上赚的钱呢?不够买吃的了吗?”

她朝投影里的数字抬了抬下巴,坦雅看过去,神情瞬间变得灰败起来。“操!”

“食品槽也不能一直就这么空着。”

“真希望我有你一半的乐观,还能妄想着从别人牙齿缝里淘出一口剩饭来。”

“我们需要吃的……”

“没错,你需要吃的。”

之后是短暂的沉默。坦雅反复摆弄着身上的毯子,没再看她。又过了一会儿,她起身拉开了床边的抽屉。

缇奇看到里面放着几张鱼皮传单,还有一个吃了快一半的罐头。

“罐头厂最近在招人打扫垂直渔场,”坦雅说,“每人一个标准刻度的玉米碎,中间人抽一成。另外还可以拿一点厂里的成品,如果你想要的话。”

缇奇没吱声,转头阴沉地审视了她一会儿,与此同时,她似乎听到觋鱼罐头里传来一阵低沉的哀鸣声。但她很快意识到,那不过是自己拳头攥紧时指节的响动。

“这年头讨生活的方法有很多种,虽然大部分很龌龊,”她把额发往后拢了拢,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焦躁。“但绝不是这个。”

“你只是去打扫渔场。”

“坦雅,我们可以做别的。”

“别的?”坦雅发出一声干瘪的笑,“是去船上卖,还是给人当苦力?或者,干脆去做水活好了?”

另一边,仿佛是为了配合她的建议,投影仪里的觋鱼罐头广告适时亮起,高高悬在半空,如同闪着微光的灯塔。两个体态丰盈的女人挂着虚伪的笑,正竭力展示着罐头涵盖的营养物质。

缇奇飞快了扫了一眼,兀自攥起裤边,试图遏住心底的怒气。但她失败了。她拿起罐头,反身对着投影的方向扔了出去。白色的鱼肉和汤汁溅在地板上,像极了从贯穿的后脑勺里飞出的某些东西。

坦雅先是愣了一下,之后俯到地上,慌乱地想要拢起散架的鱼肉。

“好。你想去填埋场,去就是了,反正那里有的是守卫。他们很快就会发现你是哪边的。而我会在边上看着,看他们慢慢折磨你,等到他们割断你喉咙的时候,我再过去接点儿血,然后做成血肠拿去卖……”

坦雅还在继续发出咆哮,缇奇的神情却蓦地凝重下来。她注意到坦雅白衫下交错的红印。她拉下她的领子,是鞭痕。

“昨天那人弄的?”

“不关你事!”

缇奇此时陷入了愤怒过后巨大的怅惘,她从柜子里翻出药膏,递给坦雅。假装刚才的争吵完全没有发生,她也没有把罐头扔出去。

“对不起,我没想到他下手会这么狠。”

坦雅没接,撇着嘴坐到地上。

“以后你还是别上船了。”缇奇跟着坐下去,挤出药膏,细心涂在那些伤口上。坦雅的身子跟着颤了几下。

“我知道你怎么想,”坦雅说,“但其他人早就不在乎了。”

“大概吧。”

缇奇起身,顺手拔掉了自己肩膀上新添的几点银色鳞光。她听到自己的一部分在远处笑着,那笑里透着不甘与无奈。西威特医生与那部分的她并肩坐着,神情异常的苍老。

一张明信片样的东西从她内衣里落下,坦雅拿起来看了一眼,那上面印着两只鸽子,还有一行几近褪色的花体字:

长荆特区。

“好了,振作一点,”缇奇拿回卡片,“我们不是还有工作要做吗?”

她顿了顿,“得先想办法到罐头厂。”


 

每月3号是缇奇唯一被允许进入长荆特区的日子。她需要见西威特医生。

在接受例行视检之后,她拿着松垮的内衣和一件早已褪色的连衣裙,排在了淋浴间前一个十人的队伍里。雨衣在这里属于禁带物品,她不得不另花五毛钱租下一个储物柜,把雨衣,还有换下来的湿鞋子放进去。

淋浴间的水汽散发出温和的气息,她平时也洗澡,但用的往往是雨水。只有雨水。肥皂属于可遇不可求的奢侈品,除非刚好能在哪个老师的洗漱袋里发现一小块快用完的。热水让她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她觉得自己正在肥皂的作用下变成某种气味清新的植物。

洗到最后,她张开嘴,仰头喝了几口龙头里的水。

外面的雨一定是已经下了一段时间了,银色的雨线在风力鞭打下恣意伸展,却只在特区边缘的强化玻璃幕墙上留下模糊的一片。全光谱照明让这里充满了盎然的生机,检查站外,一条树影斑驳的小道一直通向城中广场。

以广场为中心向外辐射的地段,大部分还保留了上个世纪的建筑和街道,没有倾垮的残垣,没有爬满青苔的石板路。无处不在的除湿机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干燥着缇奇的下唇,她站在广场边的阳伞下,感到兴奋,却也相当地不安。

不远处,就在面包店的门口,一方红酒杯造型的透明水池,被几根盘旋的玻璃带撑住,悬在明丽的半空。玻璃带呈螺旋形向上延伸,宛如几条盘住自己身体的疯蛇,只在池沿翘起头,吐露出细长的蛇信。池子里,是两个跟缇奇差不都年纪的女孩,魅惑地相互缠绕着,浸在一人多高的水里,相互抚摸着对方的敏感处。缇奇听不到她们的声音,但她们确实将撩拨的快感推向了整个空间,栗色的长发一直跟随水波飘摇,微妙地协调着这场肉体的交叠。

除了缇奇,没有人惊叹于这样的场景,只是偶有人停下来,对着她们不怀好意地笑笑。广场流畅地运转着,丝毫没有因为这方水池徒起波澜。

她低下头,不甘地挪开目光。

她帮不了她们。

“你觉得这里的人为什么要把她们放在广场上?”西威特问道。他要缇奇转过身,然后将听诊器叩在了她的背上。

“羞辱她们,还有她们的同类。人们总是对与自己不同的事物采取仇视的态度。”

西威特未置可否,在她颌骨的位置捏了一下。缇奇顺着他的手,抬起头,她看到头顶的米白壁纸正在因为年代久远,泛起色调不一的黄色。

这里是西威特医生的诊室,房间不大,地板常年透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屋子正中摆着一张带抽屉的办公桌,桌面的木盒里胡乱塞着玻璃球、稿纸、铅笔、零钱和几个装药签的铁罐子;靠南的墙面被两扇窗户全然占据,另一边则是一排高大的书架,摆满了黄色封面的国际医学委员会会刊、论文集和几个硬皮本。

“羞辱是没错,但根源未见得是仇视,也有可能是别的东西。”西威特检查了她的牙齿,接着说。

缇奇困惑地摇摇头。

“如今的地球有超过90%的地表面积被海洋覆盖,或许过几年会更糟,普通人类,和一群拥有鱼类基因的变异者,你觉得谁更有可能幸存?人人都想活着,所以人人都会嫉妒能活下去的人。‘活下去’这三个字就像是深镌于人类基因的执念,一如21世纪的前50年,人类执着于发现宜居星球,发展脑芯片、人机接口、意识上传,期待未来的我们能够成为突破肉体存在的星空之民。我喜欢他们的思路,可惜视角太窄,于是在几十年后败给了海平面、雨水、潮气、粮食紧缺和褐海鳗。”

“褐海鳗?”

“啊,那个是我瞎说的,别在意。”西威特笑笑,回到桌子前,写下几个数字,“大家都想毫不费力地活下去,这种期待,有时会演化成一种恶意。”

“您听说了吗,最近的传闻?”

“嗯?”

“说鱼人是因为和海妖进行了某种交易,所以才变得能像鱼一样在海里生存。”

“听上去像是从《海的女儿》里获得的灵感,我还以为大家已经不记得这个故事了。”西威特示意她抬起手臂,“你们真这样做了?”

“当然不是!”

西威特耸耸肩,“没有人知道你们是怎么进化的,这才是矛盾所在。如果他们知道了,至少可以死心,或者根据自己的意向放手一搏。没有选择才是最痛苦的,这大概也是他们折磨鱼人的另外一个原因,他们在等你们把秘密说出来。”

“您也想知道吗?”

“我?不不不,我已经太老了,肉体的改变对我没有任何意义。我只是希望大家都能被公平地对待,毕竟你们没有做错任何事。”

在窗台那片相对的明媚之中,缇奇注意到一台恒温水箱正在静静工作。她起身走了过去,细看起里面的一只鸽子,它的翅膀缩短了,趾间长着半透明的薄膜,见缇奇靠近,它猛地一伸头,脖子上的白腮也随之露了出来。

“能看见眼球上那层淡蓝色的东西吗?”西威特指点着,“它能保护眼球不受海水的侵害,不过你好像还没有长出类似的结构。对了,把雨水吸进肺里时,你是什么感觉?”

“没什么感觉,但能听到急促而清澈的呼吸声。”

西威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缇奇抬头望向他,“我们,和它们,还能变回原来的样子吗?”

“大概不行。”西威特承认道,“你得学着接受这件事。最近会有新的研究结论出来,少了那些缺乏科学依据的宗教性传闻,你们的处境应该会有所改善。话说回来,”他顿了顿,“最近中学里都在教些什么?”

“汤因比[1]和斯宾格勒[2],神经演化,麦克白。”

“哎呀呀,再这样下去,以后我就只能和你聊聊墙外的天气了。”

缇奇穿好衣服,向医生告别,他把一个小药包放到她手中,之后在她的两边脸颊上各亲吻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亲吻让缇奇感受到了某种力量。

“你的生日快到了,我得为你准备一份礼物。”

“可那天我进不了特区。”她飞快地瞟了一眼脚面,显得有些窘迫。

“没关系,我可以去找你。”

缇奇笑了,她收好药片,再次说了再见。

[1]阿诺德·约瑟夫·汤因比(Arnold Joseph Toynbee,1889-1975),英国著名历史学家,代表作包括《历史研究》《人类与大地母亲》《展望21世纪》,曾被誉为“近世以来最伟大的历史学家”。

[2]奥斯瓦尔德·斯宾格勒(Oswald Spengler,1880-1936),德国著名历史家及历史哲学家,代表作包括《西方的没落》《普鲁士的精神与社会主义》《人与技术》等。

罐头厂位于长荆特区和新纽约市毗邻地的一座盐湖上,四周是层叠绵延的青色山峦,这里有潮湿的厂房、淤泥、臭气,和望不到顶的垂直渔场。

她们到的时候,工厂门口已经聚满了饥饿的鱼人,青年、孕妇、老人、孩子,此外还有四辆加装金属格栅的凯迪拉克,底盘下沉,炭黑色的涂层在雨水中显得隐秘而冷峻。几个穿仿生防雨服的安保站在车顶上,警惕随时奔袭的人群,腰间的电击枪因为蓄能正弹射出微弱的光芒。

缇奇下意识地瞥了他们一眼,一步步融入湿冷的人潮,跟随他们翻转、蠕动、相互纠缠。这是灌满肉骨的泥潭,她不得不时时停下来,解开那些勾连的黏腻躯体,在一片不安的、狂躁的眼神中前进。她感到疲惫,但她强迫自己不去在意,拉着坦雅,努力往队伍最前面挤去。

“再说一遍,我只要16到22岁,没案底,能干重活的。这不是要写写算算,不符合要求的赶紧滚,别在这里浪费老子时间。”

一个戴目镜的亚洲男人发出粗粝的咆哮,骚动的人群顿时爆发出阵阵咒骂。他把手边的老人掀倒在地,转头继续扫描应聘者的身份码,每扫描一个,旁边的帮工就会甩给对方一台头戴式直播机。

“我,我,我,我们符合,绝对符合。”坦雅扒开最后一层人障,举着瘦骨嶙峋的手腕凑了过去。

“能下水吗?”男人朝着陷在泥地里的老人看了一眼,转头望向坦雅,并慢慢咧开沾满椰子油的嘴。附近的帮工听他这么说,也跟着咧开嘴,清一色望向了这边。“下水工钱拿十倍,这样的话,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家里人就不用为吃饭的事发愁了。”

坦雅避开对方的视线,摇摇头,以一种近乎逃跑的姿势向后退了一步。

“水活我们干不了。”缇奇趁机挡在两人之间,她把男人的脸轻轻转向自己,在手腕上扫了一下,“您要肯让我们干点别的什么事儿,或什么人,我们倒还能想想办法。”

她的话仿佛是在人群里投下了饵料,立刻于黑暗的漩涡中勾起无数扭曲的涟漪。一些不屑又渴望的视线开始在她们身上汇集,游移,沿着大腿的曲线走去,缇奇没抬头,但她能感觉到那些幻想里饱含的恶毒的情欲,正舔舐过她们身体的每个角落。

“是吗?”男人朝缇奇倾过去一些,一边用钳爪似的的大手反撇住她的手腕,“可惜我不喜欢直接的女人,何况还是个变异的婊子。”

缇奇没有反抗,她忍住呻吟的冲动,不再发出声音。

另一边,老人还在试图站起来,但他的脚完全不听使唤,只好用手肘撑住自己,歪歪斜斜地向后退去。亚洲男人又猛地朝他吼了一声,见他吓得面色煞白,不由满意地大笑起来:“真是个老不死的臭杂种!”

“求求你,”老人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挤出这几个字,“求求你了,我年纪是大了些,但我儿子身体很好的,他上个月刚满23,你就让他试试吧。”

“照你这么说,确实可以给他一个机会。但老子不乐意。赶紧带着你的小杂种一起滚!”

“给个机会,给个机会。你看,我们也不想变成这样。再说,”老人顿了顿,“那些东西你们也吃,你们一样会有这一天,真的没必要这样苛责。”

亚洲男人的脸色刹时变得难看起来,几个穿仿生防雨服的家伙仿佛是接收到了某种信号,一群人随手挥舞着电击枪,很快便把老人围在了中间。

老人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一边摆着手,一边望向身后,像落水受惊的老鼠一样,踢着泥巴翻身准备爬走。其中一个防雨服扯住了他的领口,反身将他拉起,将他全身的重量吊在喉咙的位置。老人剧烈地挣扎着,上衣混着泥浆卷起,恰好现出他腰间一大片翠绿的鳞片,在四周探照灯的渲染下,宛如早已绝迹的新草一般刺眼。

另一个防雨服的拳头适时落下,重重砸在他鼻梁的位置。

其余的家伙随即发出了欢呼,老人来不及再反抗,已经被按住脑后,摆出跪拜的姿势。几个人聚集起来,对着他的胸腹部一阵猛踢,缇奇看到他挣扎着蜷缩起身体,像触到电鳗一样剧烈地痉挛,肺里还同时发出咯咯的杂音。

而她依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这种无趣的折磨很快就让男人失去了兴致,他悻悻然地松开握着缇奇的手,一巴掌甩到了她的脸上。

原本还在为没有听到女人的叫喊而失望的人,这会儿再次发出阵阵哄笑。

“你们两个,戴好直播机去2号渔场。别想偷懒,我可都从镜头里看着呢。”

“去他妈的,”趁着男人转身,坦雅朝地面吐了口唾沫,“下次碰到,我一定要把目镜直接从他脸上扯下来。”

缇奇连忙按住直播机上收音孔的位置。

她又恶狠狠地回身看了亚洲男人一眼。而等到她们绕过老人的时候,那份怒意早已从她的脸上消失了。

轰鸣的引擎声渐起,嘶吼的炭黑色巨兽依次穿过工厂大门,往北面和东面的垂直渔场驶去。

人群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只是跟在凯迪拉克泥泞的车辙里,颓然走进了工厂。


……我并没有和你开玩笑,马特,这些数据你也都看到了,过去十年,陆地面积每年都会以五个百分点的速度减少,而这个速度还会逐年加快。海平面只会一年比一年高,直到整个地球都淹没在咸涩的海水里。民众可以期待诺亚方舟的到来,可那又能能救多少人?更棘手的是,海水不是我们唯一的问题,耕地面积减少,过度灌溉,加上土质盐碱化,世界粮农组织预计全球小麦产量会在未来十八个月缩减至50年代初的三十分之一,还有大豆、玉米、块茎植物,一切依赖土地的作物都会逐渐消失殆尽;养殖农场的空间日趋逼仄,鱼类、副渔获物的捕捞量比预期缩水了一半以上。这样下去,人类终将迎来相互噬食的一天。


缇奇又花了一些时间把借来的肥皂还回去,当她拖着单薄的身影来到约好的地方时,西威特医生正等在水道边,试图捋平衣摆上的皱褶。

长夜将至,不久前还生机勃勃的水道逐渐变得黯淡,掩在船灯制造的转瞬即逝的幻景里。他穿了一套蓝色的细纹西装,昏黄的船灯照亮了他的五官,比起在特区见面的时候,缇奇觉得他少了一些沉静、内敛,多了一份细润的活力。

“先坐会儿吧。”

他们刚走进“格陵兰剪刀”,一大群戴着反鱼人徽章的渔夫就跟着进来了,西威特点了两杯加冰的人造威士忌。酒保还想推销新到的觋鱼罐头,他笑着摆摆手,拉着缇奇,在一个远离窗户的位子坐下来。

“生日快乐。”他递给她一个包裹,“我估计你不会想收到食物和现金。”

“因为那就不像礼物了。”

缇奇打开,是一件黄色的仿生防雨服。

“谢谢。”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音调有些高,忙捂住嘴,小声地又说了一遍。

“要许个愿吗?”

“我希望……”

“等等,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这样吗?”

她从盒子里拿出防雨服,轻柔地抱在怀里。她能听见高分子材料挤在一起的沙沙声,还有西威特医生喝酒时喉头发出的轻柔的声音。

“对了,”缇奇说,“还要谢谢您找到了真相。”

“你看新闻了?”

“嗯。”

“至少证明了你们也是受害者,是科学的试验品。其实人人都一样。”

“但我不认为……”

此时西威特的后背被人猛地撞了一下,他本能地从镜片后抬起褐色的眼眸,没能听见她接下来的话。缇奇的话语悬在空中,他就这么看了一会儿,“他们总有一天会想明白,学会同你们融洽相处的。”

缇奇愣了一下。

她的视线越过西威特的肩膀,落到更远处的人群里。店里正是熙熙攘攘的时候,往来的人流宛如上涌的潮水,填满了这里的每条缝隙,戴反鱼人徽章的家伙大多挤在吧台前,喝着劣质的人工酒,相互打趣,抱怨漫长难捱的雨季;酒保一边点头,一边静静清理架板上的霉斑,顺手把沾满水汽的玻璃杯摞在一起。

“如果现在有人站出来说‘鱼人是因为病毒才变成这样的’‘这是政府的阴谋’‘在他们的计划里你们都该变成鱼’,估计场面就没这么好看了。”缇奇说。

“等到所有人都意识到你们的出现不过是一群疯狂的科学家偏执的结果,舆论风向应该会发生一些变化。”他抿了口酒,粗劣的口感让他不禁皱皱眉头,“从柔软的皮肤长出鳞片,新的呼吸器官应运而生,一切都是人为操纵,你们既没有向魔鬼出卖灵魂,也没有接受手术改造,更不是自然选择的进化者。”

缇奇摇摇头。

“你不信?”

“这不能改变‘我们之间存在差异’的本质,环境更倾向于我们,嫉妒会存在,偏见也依然会存在,当你挑剔一样东西的时候,无论如何都会找到理由。退一步说,即使有人接纳了我们,他还得面对自己的群体,当一个人融入群体后,他的所有声音都会被这个群体的声音所淹没,他的思想也会立刻被群体的思想所取代。”她顿了顿,“这些还是您教我的。”

“是我把你教得太好了。”西威特医生大笑道,“不过你应该看看新闻页上的评论,已经出现了不少改观的声音。”说到这里,他出神地叹了一口气,缇奇坐在那儿,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周围的空气因为酒精而变得浓浊,渐渐地,吧台的方向发出了含糊的类似嗤笑的声音:

“……听说了吗,有些公司已经开始给那些变异杂种涨工钱了。”

“也不知道女人被哪种鱼操爽了,才会生下他们这些杂种。”

“根本就是物种入侵嘛,还一个个在那里唧唧歪歪,说自己是无辜的,是弱势群体。”

“你说,他们怎么有脸在这里跟我们抢工作抢粮食……”

西威特托了托眼镜,显得有些尴尬,沉默瞬间刺穿了两人之间的气氛。

“走吧,去试试你的生日礼物,而且你也需要个干净点的地方吃东西。”末了,他提议道。

他们走出酒吧,走下渡口,走过龟裂的水泥台阶,还有其间锈蚀不堪的螺纹钢筋。水道上恰好出现两点鹅黄的船灯,他们趁着光亮,迅速冲过石桥,钻进对街一条狭窄的巷道。

令人不悦的杂音倏地都消失了,只剩积水孤独地反射着他们的脚步。

巷道深处,是几个立了“食品回收”招牌的简陋帐篷,西威特走向其中一个,数给摊主几张粮票,买下一个标准刻度的蛋白加强型玉米。

他把玉米放到缇奇手中。

“在这里,你应该不会吃不下了。”

喧嚣的人声遥远地吵闹着,缇奇举起温热的玉米,贴在脸颊上,心中不禁涌起一种僭越的快感。她想到刚才那些人咄咄逼人的样子,想到水池里的女孩,想到自己在他们的世界里依旧低沉卑微。但那不是全部,她还有西威特医生,还有像他一样对自己怀有善意的人们。她不该继续自怨自艾。

但今天的新闻播出后,自己的处境真的会变好吗?缇奇舔了舔嘴唇,开始快速地思考起来。如果那些人永远不会变呢?

“如果那些人永远不会变呢?”

西威特抠了抠眉毛,“至少我的诊室会永远向你敞开。”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手里饱满透亮的玉米,用力咬下。那是她从未品味过的甜糯味道。第一口,第二口,第三口,最初的时候她还打算吃慢一点,多咀嚼几下它的滋味,可吃着吃着,喉咙就不听使唤了,玉米粒只要碰到舌头,自己马上就会本能地全部咽下去。

西威特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直到所有玉米粒都顺着她的食道流泻而下。她又把玉米棒来回吮吸了一遍,摸摸凸起的腹部,响亮地打了一个饱嗝。

“对了。”

“嗯?”她抬起鸦翅般的睫毛。

“我还是想听听你的生日愿望。”

“能吃饱。”

两个人相视一笑。

隐约间,她听到巷道的入口传来新的动静,那是好几双靴子踩过积水的声音,由远而近,仿佛嘈杂的海浪声,淹没了缇奇听来的世界。

她忽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你是西威特?”

几个人发出了醉醺醺的笑声,西威特立刻警觉起来。“你们是?”

“小人物,不必在乎。”

他们戴着反鱼人徽章,缇奇认出了正在说话的那个,他刚才就俯在吧台的角落。

“我们不喜欢你在电视上说的那些话,你选择了站在变异杂种那边。这样不好,特别不好。你应该追随大流的。”他们逐渐靠近,直到说话人的手抵到了西威特的脸上,缇奇看到了某个闪光的东西。

“所以我们要惩罚你。”

他手里的东西在西威特的脖子上毫无阻力地划过,西威特还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他们的脚步已经在黑暗中急速消失,四周回归平静,只剩食品回收摊传来水开时细密的咕咕声。

恍惚间,缇奇的耳畔开始回响起附近摊主的叫喊声,她抱着渐渐失去温度的西威特,迷茫地瘫坐在巷道里。迎面而来的雨水让她窒息,她想捂住他脖子上的血,却怎么也阻止不了雨水一再的裹挟。红色四散,汩汩流向阴冷的水道。

几只蜘蛛蟹慢慢爬上巷道尽头的沙堤,挥舞细长的前螯,似乎是在打发成为食物前穷极无聊的自由。晦暗的血水从它们身侧缓慢起落,在银色的浮沫间尽显冷漠。

讨论的是一种富有深意的简单的可能性,按照退行的进化过程,引发形体变化、食性转变、器官形成,让人类重回海洋。反正地球的未来已是必然。

2号渔场藏在厂区北面的尽头,透明的池壁闪着微弱的绿光,独自矗立在宛如沥青般焦黑浓稠的淤泥中。缇奇抢到两把长柄铲子,急不可耐地从底座的入口钻进去,爬上边缘沉积物的斜坡。她想要快点开始工作,运气好的话,她们还能赶上下午其他地方的招聘。

玻璃滤过原本就已微弱的日光,让渔场内部陷入了更为深沉的幽暗,一种刺激、粘滞的气味卡在缇奇的鼻窦和嗓子眼里,令她窒息,令她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完全失去了对肢体的控制,只能盯着发黑的淤泥,回溯心底的震惊与困惑。

坦雅的运气则更差些,在站稳之前,胃里的东西已经喷薄而出,落得裤子上到处都是。缇奇转过身,强迫自己不去看她,同时拼命咽下口里涌起的酸水。

头灯的光线扫过池底,她看到几条还没完全腐烂的犬鱼正翻着眼珠,远远望着天空。

“能省下晚饭了。”她向坦雅比了个口型,苦笑着踏进满是尸体、排泄物和残饵的黑色沉积。池边聚了一群赤裸上身的瘦瘪男人,她又往里挪了几步,一种黄褐色的粘稠液体很快便从脚印处流了出来。更多的人没有拿到工具,只能弓在地上,用手挖出那些令人作呕的东西,塞进前襟扎成的袋子,等到推车经过时,再把怀里的淤泥掏出来。几个年纪稍长的男人蹲在更高的位置,负责把推车拉上斜坡,他们大部分贴着膏药,用来掩盖逐渐明显的腮丝,拉车的时候会咬着牙,发出含糊的哼哼声。

插铲,撬动,甩起,放下。才刚干了不到两个小时,缇奇的手臂就已经酸到抬不起来了,腕关节更是像在抽筋一样,动一下都疼。但她丝毫不敢懈怠,不断重复着手里的动作。一遍,一遍,再一遍。按目前的速度,应该再有两个小时就能清理完了,运气好的话,她们还能赶在食品发放站关门之前,把玉米碎兑出来。

“缇奇!”

坦雅叫了她一声,她猝然抬头,这才发现周围的动作早已久慢了下来,几名拾荒者趴在她的身侧,正借着直播机的监控死角,将还没烂透的死鱼装进口袋。离她最近的是一个还没成年的小姑娘,顶着稀疏发黄的短发,指间长出的柔软的鳍条已经被悉数剪掉了。她俯在淤泥里,用四肢勾动周围一切可能有鱼的地方,生怕漏过什么,连缇奇两脚间那一点空隙都反复摸了好几遍。

“头转过去。”

她毫不客气地说道,生怕缇奇耳朵上的直播机会拍到自己装鱼的画面。

渔场之外,白色的湖床沿着地平线向层层山峦延伸,掩在晦暗的雨里,显得荒凉而可厌。缇奇跟着一点点看过去,很快,一串模糊的身影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是五十米外的3号渔场,硕大的圆形水柱于午间幽暗的空气中缓缓旋转,她看到六七个娇小的人影在鱼群中翩然游动,扫荡过数十万立方米的冰冷海水,将捞起的死鱼、饵料装进背后的编织袋,一如沿着海岸逡巡的淘金者。那些经历了基因突变的身体,以海洋生物独有的方式在水中蹁跹,背鳍随着泳动盘旋而上,在一片碧色中闪着耀眼的鳞光。她瞬间就被那个画面迷住了。

“居然真的有人肯下水。”她抬抬眉毛,小声惊叹道。坦雅听见了,没做声,只是惶然地抓了抓自己的脸。

她又靠在铲子的长柄上,欣赏了一阵这些鱼人的身姿,直到脚边的拾荒者全部去了别处,她才低下头,将视线重新转回池底。

过一代代的累积,将人类塑造成你想要的样子。

缇奇回到了长荆特区。

她喝下龙头里的热水,换上准备好的黑色长衫。

她没有去西威特医生的诊室,而是找了张城中广场的长椅坐下来。面包店门口的水池还在,池子里的女孩们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不到十岁的男孩,跪在水里,眼神呆滞地望向远处,脖子上横贯着一条狰狞的伤疤。他就这么冷漠地看着缇奇,只有当人走过时,他才会收起远眺的双眼,双手合十,向对方作揖问好。

广场的其他地方,还有三两个落单的人,享受着午后虚假的阳光。缇奇知道他们不是同类——除了那些被运进来当展品的,鱼人已经不被允许进入特区了。

管理者忌惮他们可能引发的冲突与纠纷。

“我上个星期给你打过几次电话,但房东都说你不在。看来你也没收到我的留言。”那是一个和西威特一样,有着低沉嗓音的年轻人。他没有自我介绍,径直在缇奇身边坐了下来。

其实她收到了留言,只是不想理会。

“你已经知道了,西威特医生的遗产目前由我负责处理。”他顿了一下,“首先我得恭喜你,继承了其中小小的一部分。”

“是吗?”

“不过由于西威特医生的家人对你的身份存疑,这笔遗产将暂时由长荆特区保管,直到你能够提供与他的关系详情。”

“他留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这封信是跟盒子一起的。我觉得至少你能看看这个。”

她接过年轻人手中的信。

“顺便说一下,”他似乎并不习惯在这种场合谈事情,眼神总是不自觉地飘向地面,“医生遇害前一直在为鱼人的事奔走,包括调查变异的由来,等等等等,如果盒子里面的东西被证实与此相关,你估计也拿不到了。你知道,引发变异这个动作其实是得到了政府首肯的,所以整件事变得有些敏感。”

之后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注意事项和法律术语,缇奇看着水池里的男孩,嘴角透出一丝漠然的笑。

“那只水箱里的鸽子呢?”她忽然问道。

“那个啊,好像是已经死了。”

缇奇点点头。

“好了,我该走了。西威特和我就是普通的医患关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把我的名字加入遗嘱。如果他的家人觉得那箱东西不该留给我,就让他们自己拿着吧。”她把信折了两折,捏在手里,“反正我也不太想要。”

阳光从男孩的背后倾泻而下,他的脸,长久地掩在阴影里。

缇奇没有像以往离开时一样,踏上通往检查站的小路,当她抵达那座熟悉的圆顶建筑时,它正蒙在一大片靛蓝的阴影之中。她打了个寒战,用西威特医生留给她的钥匙进门,穿过客厅,径直去了二楼。书房的褐色木门半掩在走廊尽头昏暗的光里,默然地注视着她的到来。

所有的窗子都被关上了,隔绝了外部的滋扰,只有屋里的除湿机仍在嗡嗡运转。缇奇走进去,走过办公桌,走过西威特医生常坐的那把椅子,装鸽子的恒温水箱被移到了书架旁的地板上,它看上去已经死了很久了,趾间的薄膜成了一滩腥黄的黏液,脑袋低沉地帖子水箱的边缘,似乎在诉说自己死亡前的无助。缇奇看了它一会儿,抱起水箱,离开了房间。

她把鸽子抛进了水道,就像之前抛下他送她的那件沾满血迹的防雨服一样。

她又试着把那个水箱放在家里的好几个地方,床尾,炉子上,最后她把它卖掉了,换了五块钱。

还有那封信,那其实只是一句写在米色信笺上的留言,她也一并丢进了水道里。

上班了才能生效。你可以提起诉讼,不过你知道会是什么结果。唉,肾上腺素真是个好东西,我的汗毛都竖起来了,真是令人雀跃的一天。

直播机里传来休息的指令,缇奇爬出了渔场,扭头吐了几口,然后直直躺倒在地上。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再过不久,3号渔场就要开始收渔了。那些美丽的躯体,她强大的同伴,将裹在数十吨的犬鱼之中,被巨大的洪流吸向底端,直至因为无法通过收渔管道而折断、爆裂,消亡在一片没有人会铭记的殷红里。

这是罐头厂里每到收渔季都会上演的剧情,只有那些从外乡来新纽约市的鱼人,才会被十倍的薪金迷惑,成为恶意的牺牲品。

她仰头喝了几口雨水。

那一刻,她听到电机响动的噪音,脑海中再次闪现出西威特医生最后的留言。

他说,一切苦难只是序曲,世界终会向着我们希冀的方向,变得更好。

(完)


编者按

从神话史诗到科幻小说,半鱼半人的生命是人类幻想作品中的常客,与我们生活在共同的世界,随着海平面的上升,也许这种生命形式会成为人类的未来。别利亚耶夫和韩松都有过关于水栖人的精彩描述,而非淆的这篇作品,以优美感伤的笔触,将鱼人这个种族和人类社会的命运,更加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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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宇镭

题图 |《海兽之子》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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