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奶的皮囊

太奶离开我们太长时间了,具体已记不得,我只隐约那年我好像初三,天气开始转冷。悉听噩耗,我没有特别悲伤:一是因为太奶已经93岁,已属高寿;二来太奶可以见到太爷了,他们在阴间一定又会继续旷日持久的吵架。

太奶姓杨,全名我已不记得(或者说我一直都不知道,以前问过她,她总说:“小孩崽子问这玩意干啥”),长得干干瘦瘦,个子不高,常年辛勤的劳作在她身上可下了一道道如钢印般的褶皱。太奶不喜笑,一笑脸上光洁的皮肤上,总是泛起一道一道细纹,恰似水中涟漪。那时我最喜欢摸她的胳膊,皱纹最少,凉凉的一层皮,好似一个皮囊。

因为小时候缠过足,太奶有一副小脚。小脚既是她的骄傲,也是她的一生的痛处。旧时,太奶因为缠足,想必受到族人的尊重,位列贞洁;新时,世间已无裹足人,畸形小脚孤立于世,另人惋怜。多少年,太奶睡觉也是穿着袜子,只有一次我哭闹要她脱袜而睡,她才让我见了小脚的真面目,见后我竟哑然。一次,太奶和奶奶吵架,双方吵至胶着,太奶随口而出:“你个大脚婆子。”一下被奶奶抓住弱点,竟被辩得无法还口,后来她们吵架,太奶再也没有提过“小脚”。

我小时候是太奶太爷带大的,太奶太爷和爷爷奶奶同住一个两室一厅,他们住在稍大一点的房间。屋内摆设朴素,一张大床,一个高立柜,一个电视机,一个黑木饭桌,后来又添置一个小床,这些已是二老的全部家当。小时候,我最喜欢在太奶家的阳台上嬉戏,那个阳台很宽很厚厚,我可以趴在上面睡觉,亦可在上面大步流星,有时即使一盒火柴,我也能在阳台上东摆西挪,玩上整整一个下午。太奶家几乎承载了我的半个童年,而那个阳台承载了四分之一。

太奶十分疼我,那时候还没有什么营养品,最好的食物就是鸡蛋和肉,太奶把儿孙们给她的鸡蛋全都攒下来,每次都留给我吃,最多时候我曾一天吃了8个鸡蛋,也让我成为第四代最胖的一个。我大概是每个星期六下午去太奶家,她总是提前将精心挑好的“扁豆宽”豆角炖肉,满满一锅,肉菜各半,然后一筷子一筷子将肉挑到我的碗里,自己吃豆角。太奶走后,我仿佛再也没吃过如此美味的“扁豆宽”。

太奶和太爷吵了一辈子架。从我有印象起,他们就在吵架,几乎无时无刻,只有偶尔我犯了错误,他们才会“一致对我”,稍停片刻。我想他们上辈子一定是冤家,今生积累了更多的怨气。小学三年级时,太爷先亡,84岁,那年太奶86。太爷出殡时,太奶、奶奶、我三个人留守在家,人去楼空,太奶独自坐在黑木桌旁嚎啕大哭,边哭边骂:“你这个死老头子,老不死的怎么就死了”,这是我唯一一次见她为太爷落泪——原来,太奶是爱太爷的。

太爷走后,我们小区出现一个老爷子和太爷几乎长得一模一样,甚至连锃亮的光头也丝毫不差,最神奇的就是他带着和太爷一样的蓝色帽子、穿着一样蓝色的中山装。不知为何,我始终希望太奶能够见到他。一次,太奶来我家,我们坐车子,路遇此君,我慌忙指引太奶快看去。太奶撩了一眼,说她眼花,没有看到,而后坐在车上絮絮叨叨:“这个死老头子……”

随着年岁增长,我玩心愈重,开始沉迷于路边的街机。每次和父母说是去太奶家,很多时候其实是去打游戏了,根本没有陪太奶。一次家里有事,我在太奶家过夜,那时太爷已去世,奶奶病重,爷爷去看护老伴,家中只有她一人。忽然停电,太奶说道:“已经停了好几次电。”黑暗中,时空静止,难以入眠,我闻到空气中寂寥的湿气,不禁落下泪来——原来此时太奶晚年如此寂寞,而我竟因贪玩没有陪她。

那时,我最羡慕太奶长寿。太奶却从来不以为然,念叨着“长寿没啥好的,早走早好了……”终于,那年太奶93岁,离我们而去。家人把她的骨灰撒在了松花江里,随着滔滔江水东流入海,逐太爷而去。

《皮囊》中有一句话:“肉体是拿来用的,不是用来伺候的。”我猜:太奶褶皱的身体已经没有皮囊这个包袱,往来自由,时常在我的思念中、太爷身边以及松花江上游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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