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妈妈被检查出了卵巢癌。当时的我茫然无措，只会一遍遍在手机上搜索这个关键词，期待找到一丝希望。在不安和焦灼中度过了两个月后，2018年3月，我决定开始写这份记录。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要写任何东西发布到网上。可就是在写这些的过程中，我的情绪得到了纾解，连勇气也在不知不觉中生了出来。正是它们陪伴着我熬过了在医院中一个个寒冷的夜晚，给予我陪伴妈妈走下去的勇气。
1
医院是人性汇集的地方，世间形形色色的品格，你都可以在这里看到。
在肿瘤内科，“你吃的什么”似乎是个永远经典的话题。众所周知，啊，不，众病友及其家属周知，肿瘤病人的营养补充十分重要。
百无聊赖的病友们聚到一起，难免聊聊天，吹吹水，再相互攀比攀比。比完了孙子，孩子和老伴，晒完了房子，车子和旅游，“今天你吃了什么”成为了一种新的攀比手段。
总有个别阿姨叔叔爷爷奶奶们，企图从你的饭碗里判断出你的经济收入，儿女是否孝顺等等一系列问题。
我还记得第一次化疗期间，门口那个床位的叔叔拍着他老伴儿的不锈钢保温桶问我们：“知道里面是什么吗？人参，这一顿，好几千呢！”
还有护士站前的叔叔，大着嗓门告诉医生：“我每天吃儿子买的冬虫夏草和灵芝，觉得这次的化疗反应小了很多。”
说实在的，我不讨厌这样的攀比，医院这个地方全是些生生死死的哲学问题，这样带着烟火气的话题总能冲淡不少这里的压抑气氛，让我们得到片刻的喘息。
更何况还时不时有各种经验丰富的“老前辈”告诉我多吃点什么，怎么做好吃，甚至有一些”这是发物不能吃“的伪科学忠告，我都微笑着一一收下。我由衷地感谢他们，他们的善意贴心又暖心。
2
前段时间，被一位医生朋友的朋友圈逗笑了，他说：“那些阿姨们，比起自己的病情，更加关注你是否未婚。”
这句话，我简直太感同身受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少不了漫天八卦。
在妈妈住院期间，我经历了人生最多的口头相亲。大概是因为我这张深受老人家喜爱的脸，或者是我在医院如同标准“三好孝女”的表现，总时不时冒出个有着适龄儿子或者孙子的阿姨或奶奶想张罗场相亲。
对于这样的情况，妈妈已经学会了一套官方的回答，叫“看他们自己的缘分”。而对于我，我觉得等他们看到我在家穿着睡衣张牙舞爪的模样，就会打消这样的想法了。
3
医院的护士站旁边有一张长椅，那里是各个病房里八卦巨头们的接头地，每天准时准点在那儿交换消息。
医院的八卦有着其特殊性，肿瘤科的话题无非那几个。
“你是长在哪里呀？”
“哎，肝上面的。”
“你看着还挺好的呀，应该是早期吧。”
“片子上看，都很大了，要不是这次体检，都不知道的。”
“那你做了手术了吗？”
“做了，好长一道疤呢。”
“哎，你这个还算好，我们病房的阿姨，都扩散到脑部了。”
或者，
“你这是第几次化疗了？”
“哎，都第9次了，你呢？”
“哦，我第三次。难受呀，吃不下，拉不出。”
“打化疗就是这样的，嘴里没个味，我第三次那会儿，一周都吃不下东西，吐地天翻地覆，直到有天晚上，突然想吃酸辣粉，就让我女儿大晚上给我买了一份，这才能吃下东西。”
“你不知道昨天，我旁边那床，吐的啊，我一晚上……”
又或者，
“我和你说，这个病呀，还是得靠中医调理。”
“是吗？”
“对呀，我老伴儿的同事的老婆得了这个病，在医院打了3次化疗，受不了了，回家别人介绍了一个老中医，吃中药，现在十几年了，还好好的呢。”
谈完了各自及其所有病房的病症后，八卦又恢复到了最本质的样子。
“诶，你知道吗，新来的那个20床，他的女儿都30了，还没结婚。”
“是吗，看着还行呀，肯定是太挑剔了。对了，我们这间病房的老爷子，你知道吧。”
“知道呀，怎的了？”
“哎，别提了，家里孩子不孝顺，昨天说不肯出钱给老爷子治病了。”
“命苦呀，你看看对面病房那个老太婆，家里有钱呀，看不出吧，昨天她孙子从国外带来一堆保健品，贵着嘞。”
4
八卦者的心，到哪里都不会安定下来，而妈妈的第三次化疗期间，我有幸见到了其中一位“巨头”。
那位阿姨在住进病房的第一天，便摸清了我们病房的所有基本情况，每天只要不是打针，就一定是在外头那张长椅上呆着，或者积极地游荡于各个病房，搜集各种新信息。
她管医院里的每一位女性，只要不是年纪大的，都叫美女。医生美女、护士美女，以及各种小美女。
“小美女，”有一天，她神秘兮兮地和我说，“你知道吗，护士站斜对面的那个病房呀，昨天半夜里有个老爷子去了。”
“是吗，怪不得昨天半夜听到人哭。”我没做声，隔壁床的阿姨倒是接话了。
“是呀，走得急呀，上午才来的，晚上人就不行了。”
“听说最后看到他的是昨天的护士美女……”
我有点慌，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打断她们。这件事情，我是隐约知道的。前一天半夜，我也被那一声声哀嚎唤醒，半年前才经历过这样的惨痛，那时的哭声仍然萦绕在耳，那样的我，怎么会猜不出来发生了什么呢？
那时候，我只是裹紧了自己身上的被子，努力缩得更小，一边心情复杂，猜想着半年前的那时候，作为旁观者的众人是怎样的心情，一边强迫自己赶紧睡去，梦中光怪陆离，全是压抑。
八卦阿姨还在喋喋不休地向隔壁床阿姨描述着，仿佛找到了信徒。我只好赶紧胡乱地找几个话题，努力调开妈妈的注意力。我太了解她了，她害怕医院、病痛、死亡，害怕与之相关的所有话题。
5
再说回八卦阿姨，肿瘤内科的病区来来去去总是这么些人，多住个几次，基本能混个脸熟，而八卦阿姨硬生生混出了不少熟人，有的病友出院了还会特意过来道别，不可谓不厉害。
本来我对别人的八卦并无兴趣，不喜欢也谈不上讨厌，谁知道八卦的主角变成了我自己。
妈妈在第三次化疗期间，我犯了一个大错。她那时候刚打完化疗第5天，正是最虚弱的时候，总是畏寒，我便去开水房打了一壶开水让她捂一捂。谁知水壶的盖子被压力崩开了，热水烫伤了她的手和大块的下背部。
我被妈妈的惨叫声吓坏了，赶紧跑去找医生和护士，后来又忙着给她换湿掉的衣裤，给她上药。心中正自责不已，抬头却看到门口聚集了一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阿姨叔叔们，八卦阿姨在一旁绘声绘色地给他们描述着。
我在去找医生的途中，亲眼看到她跑去隔壁的病房，主动给人家说起妈妈被烫伤的事情，那时候慌乱地不可开交的我，根本顾不上这些。这会儿过去这么久了，她居然变本加厉，还带起团来了。我终于怒了，却还是努力保持着礼貌，拧着眉还生硬地挤出一分笑容大声道：“阿姨，麻烦您别说了好吗？”
我分明看到他们脸上的尴尬，立即做鸟兽散了，我走到门口用力关上了门。
从此，八卦阿姨就不怎么再搭理我了，也越来越少呆在病房里。可是我一点也不后悔，生命中总有些人，你想去维护，去保护，为此你会变得勇敢、强硬，为他们穿起一身的盔甲。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