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各种鸟类是铺天盖地数不胜数的。麻雀平常到随时随地可见,以至于田野中菜土里要支起稻草人,以驱赶这帮无孔不入的偷食者,当然效果如何我常常是怀疑的。
如果家门口有极高大的树,比方说白杨,那是很容易招来喜鹊筑巢的。鹊巢大到超乎我的想象,都是用很粗的枯枝搭建而成的。曾经我家门口的那株白杨树被砍,上面的鹊巢足够我家烧一个星期的柴火。
比起讨喜的喜鹊,乌鸦就很不招人待见,简直是被人忌讳了。然而乌鸦却并不因为人们的嫌弃而自暴自弃,他们依然在田野上天空中活得有滋有味;并且鸦族也是一年年鸟丁兴旺。
与乡亲们相处比较融洽的要数燕子了,人们都允许燕子在自家厅屋甚至餐屋搭窝的。每年春天燕子归来的时候,由于得到大人们的警告,我往往收起自己的好奇心,对他们视而不见。
其他比如会唱歌的莺儿,会抓鱼的翠鸟,会游水的野鸭,会抓虫子的啄木鸟,经常在田野中被追捕最后往往难逃一劫的鹑鸡,还有像民航飞机一样起飞需要助跑的野鸡,......由于他们逃避与人类的相处,数量虽然多,留给我可以记忆的画面却不多。
不知什么时候起,叔叔开始致力于捕捉这些漫天飞舞的小精灵。对于抓鸟,我自然是满怀兴趣的。倒不是觉得他们的肉有多好吃,也想不起有什么特别的用途。凭空就是觉得一个平时可望而不可及的小精灵,如今却被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那种愉悦感是难以言说的。因此每当得到叔叔的馈赠,比方说一只漂亮的黄莺,我都是既兴奋又紧张。玩起来怕她活不好,放了又舍不得,快乐与自责填满了我幼小的心灵,直到一不小心被她逃跑,或者最终死于我的鲁莽。
最初叔叔抓鸟的工具是箩筐和盖子,类似鲁迅先生描述过的抓鸟方法。当鸟儿进入箩筐觅食的时候,一拉绳索,直接盖住。然后把箩筐搬到蚊帐里,小心翼翼地抓住这只贪食的鸟儿。完美地诠释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古话。
如果说这种类似于杀猪盘的方法还利用了鸟儿的贪心,后来的捕鸟方法就比较简单粗暴了。
那个时候我们村里有很多茅草房,屋顶不是用瓦盖的,水泥屋顶更加闻所未闻,而是用稻草盖的。麻雀白天觅食,晚上就睡在这些屋顶的茅草里面。手电筒一照,就能轻易地找到他们。尤其致命的是,被手电一照,他们竟然一动不动,任凭摆布。不像白天,人们无法近身。
发现这个秘诀以后,叔叔搬来梯子,先在地面用手电筒照着麻雀,然后一边照着,一边爬上去,一抓一大窝。
麻雀肉很结实,据说还很滋补,所以麻雀不是给我玩的。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家的盘中餐经常有所谓大补的麻雀肉。当然那个时候鸟类太多,人们还没有保护鸟类的概念,吃个麻雀也不会受到什么谴责,甚至还会被邻居羡慕。
有一天,叔叔说要干一票大的,他已经不满足于吃麻雀肉了。
我家的房屋是瓦房,招不来麻雀。但是屋后有一根很宽的长方形横梁,谁也没想到那上面会适合搭鸟窝。细心的叔叔发现最近有一对斑鸠夫妇经常在上面活动。斑鸠在我们这一带是比较常见的鸟儿,乡亲们都叫他斑鸡子。斑鸡子毛发以灰色为主,间杂有斑斓的彩色;长得有点像鸽子,但是个头稍小,当然比麻雀大多了。而且特别警觉,飞得又高,平时人们无法靠近他,没有现代化工具是不可能捕捉到的。
然而令人没有想到的是,她们这一次竟然这么粗心,竟然在人类的住宅旁边筑起爱巢,很明显她们不懂得伴君如伴虎的古训。这对斑鸠身材粗壮健硕,一只英俊帅气,一只漂亮艳丽。她们夫妇很恩爱,每天出双入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过得悠闲自在。
很快叔叔就发现,很多时候斑鸡老婆都不大出去觅食了,成天在爱巢里面等待丈夫的归来。斑鸡老公每天忙上忙下,忙出忙进,不辞劳苦,开心得很。每当丈夫带回食物,和老婆共进午餐或晚餐后,我们都可以听到这对年轻的夫妇耳鬓厮磨,窃窃私语,情话绵绵的声音。斑鸠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咕咕咕,咕咕咕。”
“母斑鸠孵崽了”,叔叔说,“这个时候她们太忙了,捕捉最容易得手。”
有一天,或许是在家呆腻了,这对夫妇一起出去觅食或者游玩去了。叔叔赶紧搬来梯子,在她们的巢上方支起一张网,只要一拉,就可以一网打尽。
好不容易熬到傍晚,鸟巢里传来了“咕咕咕”的轻声呼唤。叔叔说,两只都回来了,就在今晚,采取行动,就差没有给行动起代号了。我还是既紧张又兴奋。紧张的是怕行动失败,兴奋的是终于可能与这种体型较大的鸟近距离接触了。
夜深了,不仅人安静了,鸟也安静了。不仅是月朦胧鸟朦胧,简直可以说万籁俱寂了,叔叔要采取行动了。他不让我靠近,怕我粗手粗脚惊动了斑鸠夫妇。黑暗中只见叔叔手起网落,接着就是翅膀扑棱扑棱的声音,然后是凄厉而绝望的“咕咕咕”。取下来的时候,听到叔叔说,怎么只有一只呢?原来,辛勤的斑鸠老公晚上也有可能出去工作,却使他幸免于难。
这只被抓的斑鸠我也没怎么看清楚,这么大的猎物不可能给我玩的。依稀记得她毛发倒竖,瑟瑟发抖,又气又急。反正到屋里没多久,她就一命呜呼,然后毛也没有了,只剩下一个光身,很难看的。我认为故事就这样到此为止了。
第二天早上,斑鸠已经被爆炒成香喷喷的美味,我们就要享用的时候,猛听到屋后传来了比平时粗重多了的“咕咕咕”。声音急促而锐利,焦急而沉重。叔叔说,肯定是那只公斑鸠回来了,不理他,吃饭!可是,那“咕咕咕”一声比一声粗重,一声比一声凄厉,刺激得人的耳膜很难受!一向嘴馋的我,这次却感觉到提不起食欲来。
叔叔说,那你去把他赶走吧。于是我走到屋后横梁那,只见一只健硕的斑鸠正在他的鸟巢边声嘶力竭地不停叫唤;每呼唤一声就低一下头,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他们本来的习惯,还是由于太过用力而动作变形了。我完全没有勇气去驱赶他走了;平时最怕人的斑鸠此时也懒得理睬我这个小屁孩,一心在呼唤着他的伴侣。
此时的我完全理解他在叫什么了,我想要他不再枉费力气声嘶力竭地呼唤了,而且还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我希望他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去重新开始新的生活。我走近他,用力地挥手,嘴里发出驱赶的声音。他本能地飞了一下,然而并没有远离,而是在另一边继续大声呼唤。
叔叔走过来了,叫我去吃饭。我紧张得不得了,我知道叔叔还有弹弓。我赶紧拉着叔叔的手去吃饭。然而,整个早上,那“咕咕咕”的声音一直没有停止,幸亏也没有引起大人们太多的注意。
大人们都出工去了,剩下我一个人在家独自面对“咕咕咕”。于是我想尽办法要驱赶他远离这个危险地带,却一直没办法赶他走。我把他从这边赶走,他一下就飞到那边大声“咕咕咕”,每叫一声低一次头,声泪俱下。从那边赶走,他又飞到这边呕心沥血地“咕咕咕”。
最后,我只好放出大招,用尽吃奶的力气搬来了梯子,当着他的面,把鸟窝取下来(鸟蛋早就烂了),撕烂,丢在地上。
此时, 这只伤心欲绝的斑鸠大叫了一阵,终于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