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亲

1.

花妮在十六岁生日这天,被她娘从学校里撵回来。

她娘一手拿着镰刀,一手提着背篓,连踢带踹的将在学校操场里跳皮筋的花妮撵回家,花妮连书包都没顾上收拾。

花妮觉得很丢脸,离着她们跳皮筋不远处就有一帮踢球的男生,她隐约看见大强就在里面,她猜测大强肯定看到她这个狼狈样了,她娘嗓门那么大,吼起来尘土都能飞扬。

花妮气鼓鼓的回到家,把门“哐当”一摔,冲着她娘就嚷嚷:“娘你不会给我留点面子吗,当着全学校的人又踢又踹,让我在学校怎么混?”

花妮娘放下手里的家伙什,顺手抄起门后的扫把就要往花妮身上打,“你要什么面子,跟你说了不上学回家喂猪,你偏要去,咱家猪都饿了一天了。”

花妮也不躲,她娘手里的扫把落到花妮身上,象征性的拍一下,花妮和娘就都笑了。

花妮回屋换了身衣服,背上背篓,拿了镰刀,去后山给猪割草去了。

花妮找了一片水草丰盛之地,把背篓从背上卸下,便开始割草,她一边割草一边琢磨事情,上完这个秋天她就初中毕业,娘不让她再继续上了。

花妮其实对上不上学无所谓,她本来学习也不是特别好,而且她的很多小姐妹小学毕业就不上了,花妮娘硬是咬着牙让她多读了三年,花妮心里还是很感激她娘的。

只是前些天大强跟她说,他爹给他在县城给他疏通了个关系,他初中毕业以后可以去县城上高中。

花妮听了就有些失落,虽然说大强喜欢她,但是大强如果真的去了县城,县城里的小姑娘一个个的花枝招展,花妮担心大强十有八九是会变心的。

花妮一边想事情一边割草,身后的草不知不觉就堆了一大堆,眼见着天快黑了,她才收了镰刀,把草一把一把的塞进背篓里往家走。

天擦黑的时候她到家了,累得呼呲呼呲直喘气。她的哥哥宝根正拿了把锤子在门口叮叮当当敲个不停,花妮卸下背篓问:“哥你在干嘛?”

她哥哥一边敲钉子一边气呼呼的说:“谁把咱家门给摔坏了,关开关门的时候要小心点,这门不经摔。”花妮吐吐舌头进屋了。

花妮娘正在厨屋里忙活,烟熏火燎的,花妮看到案板上有切好的肉丝,葱花,鸡蛋和两根火腿肠,她拿舀子从门口的缸里舀了水,细细的洗了手和脸,又换下了脏衣服,便进来帮她娘忙活。

娘给花妮做了长寿面,用大碗盛了,两手捧着碗沿乐滋滋的放在花妮面前,“来,女寿星,尝尝娘做的面。”

花妮便拿了筷子,夹起一根细细的品了,面条劲道柔软,口齿留香,花妮抬起头,嘴巴里吸溜着面条,对着娘憨憨一笑,便低头用筷子使劲往嘴巴里扒拉。

2.

当地里的庄稼由绿变黄的时候,花妮终于从学校毕业了。她用纸箱将书本运回家,细细摩挲,又叹口气,把纸箱推到了床底下。

不上学的花妮每日便忙娘做些针头线脑,娘再拿了去集市上换点钱,日子过得也算安稳。

那一日正是晌午最热的时候,花妮提了一袋子黄豆,在村口大树底下的碾盘上磨豆子,宽宽大大的树枝在空中伸展,给花妮遮出了一片难得了清凉之地。她一边推着碾盘,一边哼着小曲,惬意的像树梢上飞舞的蝴蝶。

大强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她旁边,她发现他的时候,大强正盘腿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眉眼含笑的望着她。

“你怎么来了啊,学校放假了?”花妮听到自己的声音里有藏不住的欣喜。

“对呀,放假了,回来看看你嘛。”

花妮便觉得自己脸上热辣辣的,她抿着嘴尽量不让自己笑出来,突然又似乎想到了什么,急急开口问到:“你们县城学校里,小姑娘都美不美?”

大强略一思考,“嗯,挺美的,长得好看,穿得也好看,说话也温柔。”

“哦”

花妮便不再说话,无数的羡慕嫉妒和失望都在这一个字里头了,她不自觉的撅起了嘴。

大强见状“噗呲”一下笑出声来,“但是我觉得她们都太能装了,都不如你,又调皮又活泼又可爱”

花妮便笑嘻嘻的扔了手里的簸箕,三两下蹦到大强跟前,“还有呢还有呢?”

“额,又能吃又能睡又能打,还会割草喂猪,尤其是那大嗓门,听着老有劲了。”

大强话还没说完,就被花妮提着耳朵拽到碾盘边,“话真多,推磨!”

大强帮花妮提着磨好的豆子回家,快到花妮家门口的时候,花妮便从大强手里接过来,忙不迭地撵了他走:

“快走快走,让我娘看到了,可不得了。”

大强嘻嘻一笑:“就好像俺婶子不知道一样。”

花妮这会子可没空理会他,她发现自己家院子里围了好多人,便丢下大强,快步跑过去。

刘婶正抄着手倚在花妮家的大门框上往里看,见着火急火燎的花妮,一把便拉了她胳膊:“屋里头你哥哥正在相亲呢,你等会再进去。”

花妮便更疑惑了,相亲不是男方去女方家吗,怎么跑到自己家里来了?

一个穿着花枝招展的半老徐娘从屋里头出来,脸上挂着一层霜,翻着白眼走了。

花妮才匆忙进屋,她看到娘正抬着袖子抹泪。

花妮不解的问:“不是来给哥哥相亲的吗,该高兴才是,怎么是这般光景?”

娘抬起头看一眼花妮,又看一眼沉默不语的宝根,叹口气说:“哪是什么相亲,就邻村那个村长,家里只有一个姑娘,人家要招个上门女婿,咱家宝根一直找不到婆娘,人家便托了媒人来给说合,让你哥去给人当上门女婿。”

花妮一边安抚娘,一边瞪着宝根:“那还不是我哥不争气,你看他都多大了,也不知道学点手艺挣点钱,就指望着我和娘一天攒那三瓜两枣的,啥时候能娶上婆娘。”

花妮说的一点也没错,他哥哥宝根今年都二十好几了,和他年龄相仿的小伙子们早就成家好几年,他却连个上门的媒婆都没几个。

饶是说家贫,这村子里比他家更揭不开锅的也有的是,饶是论相貌,宝根虽说不上一表堂堂,也还是能拿得出手的,唯一的一点就是,他太懒了。

刚刚下学那会,村里头一般大的小伙子要么出去学了木匠瓦工,要么就跟着包工头出去打工,只有宝根哪里也不去,任他娘怎么劝说他也不离开家。不知道的人都劝着花妮娘,你家宝根这是恋家恋着娘呢,不舍得离开。

只有花妮知道,他哥就是懒,好吃懒做,不想去外面吃苦受罪。

3.

夏天到了的时候,花妮穿上她新买的麻布连衣裙,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等大强。

大强已经高中毕业了,他的父亲托人在县城的造纸厂给他安排了个技术员的工作,四个星期休息一次,花妮掰着手指头算了好几日,正巧今天该着大强回家。

花妮一直等到太阳落山,才在夕阳的余晖里瞧见大强的身影,大强穿一件蓝色工装,头发倒是梳的溜光水滑,脚下穿一双军绿色解放鞋,走起路来特别带劲。

花妮抿着嘴,眉眼含笑的望着大强,大强便一把拉了花妮的手,端详半天,缓缓道:“还是我家花妮最耐看,我喜欢。”

花妮回到家的时候天快要黑了,她本想偷偷的去厨屋盛了饭来吃,却发现堂屋里灯光亮着,娘和哥哥围着一桌子的饭菜,像蜡像般坐着一动不动。

宝根看到花妮进来,嗖得把头低下去,却又不住得拿余光瞧她。而花妮娘,则是拿手指,一下一下摩挲着桌面,似乎在思量。

花妮素来直性子,她搬了把椅子坐到娘对面,伸手攥了娘的手,“娘,出什么事了吗?”

“没啥,娘就是有点心思,开不了口。”

花妮看着娘欲言又止的样子,心里便存了不好的预感。

“娘说吧,我是你闺女呢,我不替你分忧你还能指望谁。”花妮边说边瞥哥哥一眼。

花妮娘似乎就是在等花妮的这句话,她踌躇一会,缓缓开口道:

“妮子啊,今儿个你婶跟我说,隔壁刘庄村有一家子,那家的妹子可以嫁过来给你哥当婆娘。”

花妮一听便激动的摇晃着娘的手,“娘你说的是真的吗,太好了,我哥哥终于有婆娘了。”

花妮娘稳了稳气息,脸上便带了一抹难堪的神情,她待花妮安静下来,又开口道:“可是人家的要求是,你也要嫁过去给那家的哥哥当婆娘。”

花妮握着娘的手猛然松开,她疑惑的望着娘,娘说的是什么?

一旁低头不语的宝根此刻便抬起头来,“就是说,你去给人家当婆娘,人家妹妹才来给我当婆娘。”

花妮的目光从娘的脸上移到哥哥脸上,又移到娘的脸上,她看见娘轻轻的点了点头。

她只觉血气上涌,压抑不住的愤怒,花妮抄起面前的碗便砸在地上,那碗发出及其清脆的声响,随即便粉身碎骨。

她一路哭着往后山跑,风在她耳边发出古怪的叫声,路边的野花野草也摇摆着腰肢跳莫名其妙的舞,有一对卿卿我我的小鸟儿被她的哭声惊扰,扑棱着翅膀在她头顶盘旋,叽叽喳喳像在讨伐她。

她跑累了便一屁股坐在地上,松软的草地让她那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她想到傍晚时分,大强拉着她的手跟她说:“花妮,我攒够了钱就去你家提亲。”

远处有稀稀拉拉的亮光扫射过来,她隐约听到娘在唤她,还夹杂着大强的声音。她便从草地上爬起来,抹干净脸上的泪珠,又使劲拍了拍身上的草碎,迎着亮光走过去。

花妮娘和哥哥,还有大强,正一人拿一根手电筒四处找寻花妮,花妮这般无声无息的突然站出来,倒是唬了他们一跳。

花妮看到娘脸上原本担忧的神色淡下来,眉眼间皱纹也舒展了,可是娘没有说话,轻叹口气,便往回走。

第二天天刚亮,大强和大强爹便来敲花妮家的门,花妮将他们领进屋,便寻了个小凳子坐下,一言不发。

花妮娘将每个人的表情尽收眼底,心里便明白了七七八八,她深吸一口气,用手将前额的头发往后捋了捋,便开口道:

“她叔,我们家情况你是知道的,花妮爹走的早,我一个妇人养活两个孩子有多艰辛咱就不提了。我家宝根今年都二十七了,再说不上个婆娘就要打光棍了呀。”

花妮听着她娘的口气里有了哽咽声。

“为了我家宝根的亲事我跑断了腿,现在就有这么一门亲事,只要花妮嫁过去,人家家女娃也嫁过来。”

“婶,这样对花妮不公平。”大强忍不住插嘴道。

花妮娘看一眼大强,“大强,婶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还年轻,以后你就明白了,跟谁过都一样,都是一辈子。”

大强听得花妮娘如此言语,心下更焦急,便求助的看向自己的父亲,大强爹思量许久,欲言又止,最后只说:“咱们走吧。”

4.

花妮望着跟在父亲后面一步三回头的大强,感觉从未有过的绝望,她生平第一次对着娘喊叫:

“为什么要用我给哥哥换婆娘,他没本事自己找,何苦又搭上我这一辈子?我从小到大什么都听娘的,娘说不上学了我就不上,娘说每天干活我就干,现在娘为了哥哥打算把我卖了是吗?哥哥是亲生的,我是娘捡回来的吗?”

泪水模糊了花妮的眼,她顾不得擦,她心里被巨大的委屈和失望盛满,她觉得自己要坠入深渊永不见天日了。

花妮娘一句话也不说,抹着泪转身往屋里走,她背部微颤,连步伐都跟着混乱起来。

花妮无处发泄,便赌气坐在家门槛上哭,从艳阳高照一直哭到夕阳西下,她哭一会便停下来想办法,想得脑瓜子都疼了也是无解,便忍不住再哭。

可是娘始终都没出来,那扇门一动不动。

花妮觉得不对劲。

她急急的从门槛上站起来,两三步就跑到娘的屋门前,才发现门已被娘从里面锁死了,她怎么推也推不开,急的花妮一边朝着邻居大声喊叫,一边去门口拿了把大斧子,照着木门就劈了过去。

娘直挺挺的躺在地上,口里的白沫子淌得到处都是。

花妮吓坏了,嗷嗷的哭着抱起娘,闻讯赶来的邻居见状,赶紧招呼了人来,几个人把花妮娘抬到车上,飞奔着往医院送。

花妮娘是救回来了。

可是花妮的心却死了。

几天后,大强提着一袋子东拼西凑的钱来到花妮面前,花妮看着一脸兴奋的大强,冷着脸说:“你别费心机了,这点钱够干什么的,能给我哥换来个婆娘吗?”

大强似被说到痛处般,手里拎着那袋子,僵硬的站在那里。

花妮实在不忍心看到大强如此,便狠狠心说到:“你别忙活了,我们都别忙活了,我都答应我娘嫁了,你现在是工人了,你去找县城里那些长得好看穿的好看说话也温柔的姑娘给你当婆娘去吧。”

花妮说完便往外推大强,一直把他推到门外面,然后快速的关了门,没有给大强一分一秒的机会。

花妮倚在门上,忍不住开始掉泪,她的大强以后就要去找县城里的小姑娘了,而她,就要嫁给一个从来都没见过的人,就这样过一辈子了。

5.

结婚的日子定在了七月初十,两家同时进行。

花妮家那破败颓废的老屋各个门框上都贴了红火的对联,花妮娘又从别处借了过年用的大红灯笼挂在院子里。

几个婶婶正拿了剪刀,细细的剪窗花,一方方的红纸在剪刀下流转,待展平了再瞧,无不是鸳鸯杜丹这等喜庆之物,婶婶便欢喜着将它们贴在窗棂上。

花妮看了却只觉得刺眼,她望着院子里忙碌着的人群,有的搬凳子,有的摆桌子,有的在生火,有的在洗盘子刷碗。

用不了几个时辰,这里便会宾客满座,推杯换盏,喜气洋洋。

宝根迫不及待的换好了新装,又把大红绸子绑成的花系在胸前,收拾的干净利落,任谁看也不是那好吃懒做的主儿,倒真真像极了守家持业的正经青年。

花妮生平第一次对宝根生出了厌恶。

花妮娘喊了花妮进屋,从一个陈木箱子里扒拉半天,掏出个素绢帕子,一层层打开来,帕子中间有一玉手镯,细腻通透,泛着青色的光泽。

花妮娘将手镯给花妮戴了,又从床铺上拿了崭新的喜服,便要帮花妮穿上,花妮抗拒的别过身子,娘便知趣的停住,她知道,花妮这回真的和她隔心了。

“花妮,别怨娘,娘也是没法子,娘总不能看你哥打一辈子光棍。”

嘹亮的唢呐声响起,像号角般将村里的男女老少悉数吸引过来,他们聚集在路旁,笑嘻嘻的欣赏谈论着这这场婚事。

一辆铺了崭新被褥的地排车停在花妮家门口,车把上各挂了两朵红花,花妮看到一个身高尚不及她的男人进来,穿得和她哥哥一般无二的行头。

就是他了。

花妮娘端坐在堂屋的正首等待新人行礼,屋里有些昏暗,花妮看不清娘脸上的神情,她木然的跪在地上,认认真真的给娘磕了头。然后起身,头也不回的坐上了地排车,那车便由男人拉着,一路蜿蜒颠簸的走到了另一个村庄。

第二年秋天的时候,花妮诞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花妮搂着那软糯的小身体,看他一张一合的小嘴,心里突然就变得柔软起来,她终于露出了这一年多来最开心的笑容。

那一日太阳很大,暖暖的照到人身上极舒服,花妮便套了厚厚的棉衣棉裤,带着宝儿在院子里学走路。

她将宝儿放在离着她一步之外,便张着双臂唤到:“宝儿,好宝儿,到妈妈怀里来”,那小娃儿便支棱着两只肉肉的小胳膊,努力的抬腿往前迈。

大门突然被大力推开,她男人张迟连滚带爬踉跄着从外面冲进来,险些将宝儿撞翻在地。

“娘,娘,娘,不好了,俺妹子喝药死了。”

花妮惊得顾不上去扶宝儿,便跟着张迟快步进屋,她婆婆张陈氏正在煮地瓜,听得这消息,未及言语,便直挺挺的倒下去,亏了花妮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婆婆的衣领,又唤了张迟帮忙,才将张陈氏拖到床上放平。

那张陈氏回过气儿,张口便嚎啕大哭:

“我可怜的闺女啊,有什么想不开的,这么狠心丢下娘走了。”

苍老的声音里夹杂着无尽的悲痛,一遍遍的回响在屋子里,震得花妮心颤,花妮也忍不住哭了,她不知道她是在哭嫂子,还是在哭自己。

她回家奔丧,院子里搭起了灵棚,嫂子的黑白照片就挂在正门对的位置,那是多么年轻的一张面容啊,眉眼细细的,嘴角永远像在笑一样,她都未曾和她细细拉过家常,就这样寻了短见,该有多么绝望,竟连亲骨肉都顾不得了。

花妮娘神情涣散,头发乱糟糟的无心梳理,正抱着刚一岁的小孙女喂饭,那女娃红扑扑的脸蛋,忽闪着大眼睛好奇的观望这一切。

花妮寻遍了屋内,终于在厨屋的角落里发现了宝根,他坐在蒲团上,埋着头,狠命的抽烟。花妮本想埋怨他几句,见着他如此光景,生生咽了到嘴边的话,走开了。

礼毕,花妮收拾了东西便要回去,娘一把攥住她的衣服,花妮看娘的脸上神情急切:

“妮儿啊,咱们家都是厚道之人,平日里对你嫂子说不上万般好,也是没有亏待过的。可是娘瞧着她,总是闷闷不乐,没想到最后走了这么一条道。”

“娘平日里看着你嫂子那样子,心里就想,你应该也是这般光景度日的吧。虽然你不说,娘也能猜得到。”

“妮儿啊,要是你在那边实在过的不如意,你就回来吧,娘收留你们娘俩,万万不可学你嫂子这般方法。”

花妮眼睛里闪过一丝光芒,“娘,你是说让我离婚?”

6.

花妮是在大集上重新碰到大强的。

那日她用背带背了儿子,正在一个卖鱼的摊子前讨价还价。

八月十五前后的季节,海鱼尤其肥硕,花妮在鱼摊前驻足不前,可是这卖鱼的人大概也晓得他的鱼卖相好,死活都不松口。

僵持不下时,一双手从花妮身边伸出来,提了装好的那袋鱼,又把钱扔到小贩的跟前。

花妮抬头,阳光明晃晃刺得人睁不开眼,大强带着久违的笑容,正在阳光里看着她。

大强比以前清减了许多,却显得愈发精神。

花妮望着眼前的大强,竟有了些许恍若隔世的感觉,他们两个有多久没见过了呢,一年?两年?不对,从花妮出嫁那天就再没见过他了。

那日花妮出嫁,大强爹怕大强会做出不好的事情,愣是喊了几个人将他五花大绑的栓在家里。所以那日,花妮坐在铺了厚厚被褥的地排车上被拉走的时候,她极目远眺,终不见大强的身影。

两人许久都不开口说话,花妮觉得这气氛未免有点沉闷了,便强忍着收了悲伤之感,换了以往大咧咧的神情,道:“嗯,那个,好巧啊。你的县城婆娘呢,没一起带来吗?”

话一出口花妮就有点后悔了,因为她看见大强本来还平静的脸,现下嗖的耷拉下来。

“我没结婚。”

花妮正拿竹签串了烤串喂宝儿,听得此话手一哆嗦,那竹签头便不偏不倚的扎了宝儿的嘴巴,宝儿吃痛,哇一声便哭起来。

花妮赶紧手忙脚乱的抱起宝儿,宝儿趴在花妮的肩头,停不下来的哭,花妮便也跟着哭起来,让一旁的大强更加不知所措。

大强自花妮出嫁以后,顿觉生活了无情趣,他心灰意冷之下辞掉了造纸厂的工作,和高中同学一起去南方打拼,一年到头只有春节才会来家看看,眼见着二十好几的人了,上门说亲的都要把门槛踩碎了,大强偏偏一个都看不中。大强爹知道他的心结,却也不好相劝,毕竟当年,是他舍不得拿出那么多彩礼,才生生让花妮走了换亲这条道。

前几日大强本家的一个舅舅去世,大强回来奔丧,闲谈中便听说宝根家的事情,他突然觉得,是时候把花妮找回来了。

“花妮,离了吧,跟我。”

只这只言片语,花妮的心便活过来了。

花妮一边抱着宝儿,一边使劲的点头,在这人潮汹涌的集市上,哭得歇斯底里。

人潮散去,花妮怀里的孩子香甜睡去,大强将衣服脱了披在孩子身上,又一手拎了篮子,送花妮回家。

未及到村口,便遥望见张迟矗立在村口,他胡乱的披着一个外衣,手里拿根胳膊粗的棍子,如焦躁的豹子般,来回的踱步。

张迟今早本来邀了人打牌,七八圈下来天已经晌午了,牌友饥肠辘辘的都各回了各家,张迟一边数着今天赢的钱一边往家走,半路上遇到了赶集回来的张婶。

那张婶是这村最会搬弄是非之人,她将花妮在集市上和大强相遇的戏码添油加醋一番加工,张迟本来笑逐颜开的脸上立马像挂了一层霜。

花妮深知张迟莽撞的个性,便拉住了往前走的大强,“你回去吧,我处理好了给你信儿。”

大强看一眼花妮,又看了看不远处的张迟,“你自己回去,我不放心。”

说完便不顾花妮的拉扯,提着篮子径直朝张迟走去。

那张迟本就是个草包,他提了棍子只不过是为了给自己壮胆,眼见着高大威武的大强一步步朝着他走过来,他心里便有了几分胆怯,说话也结巴起来:

“你你你,就是你,在集市上勾引我婆娘的?”

花妮未等大强开口,便站在了两人中间,虽然她知晓大强未必不是张迟的对手,但是难保不会惊动整个村庄的人,为着大强着想,花妮忙不迭的催促大强赶紧回家。

花妮眼见着大强走远,便一手抱着儿子,一手从地上挎起篮子,直直朝家里走去,看都未曾看张迟一眼。

张迟吃了瘪,提着棍子也快步赶上,待到花妮身边时,又赶紧把棍子扔了老远,一脸谄媚的对着花妮:“宝儿娘,那小子一看就不是好东西,看着人模狗样的,心里花花绕绕才多哩。”

花妮停下,鄙夷的看张迟一眼,“人家不是好东西,你看见人家又懒又笨天天就指着婆娘养活了?你看见人家天天没事跟寡妇后面跑了?”

张迟被呛,面儿上终挂不住,随即开始骂骂咧咧,花妮早已习以为常,她加快脚步进到屋子里,将门大力关了,留张迟一人在院子里破口大骂。

花妮将儿子安顿好,从衣兜里掏出一小片报纸,报纸上还带着些橘子的汁液,是集市上大强从水果摊上撕下来的一角,花妮将那角细细捋平了,大强写给她的电话号码便清晰可见。

大强说,她处理好了,便给他打电话,他会立马赶回来的。

花妮走到村口的小卖部,她小心翼翼的按照报纸上的电话号码拨过去,心便开始扑通扑通的跳,当花妮感觉快要跳到嗓子眼里了的时候,电话终于接通了。

她喊:“大强?”

他说:“你考虑好了?”

她说:“你来接我吧。”

她挂了电话便急急的往家赶,一边走一边用手不住的整理头发,这头发好久没打理过了,该去理发店修修,花妮心里对自己说。

她从柜里找了那条麻布裙子,又翻出多年不穿的小皮鞋,在穿衣镜前细细打量,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容颜尚在,却早没了往日的神采。

看了一会,她突然又觉得不妥,思量着这般打扮待会会不会被大强笑话,故又脱下重新换了干净的衣衫,再去镜子前打量,觉得稳重了许多,方才安心。

她抱起儿子,未带一针一线,便走出了家门。

天起风了,天渐黑了,花妮站在村口的枯井边,终是没有等到大强。

她复又想起那一天夏天,也是这般光景,她左等右等,终于在晚霞里看到面带笑容奔向自己的大强。

可是今天没有晚霞,只有漫天的黑暗,花妮便觉得有些恐惧,那恐惧感从脚直冲如脑海,她慌忙的搂紧了儿子,撒腿便往娘家跑去。

她沿着坑坑洼洼的羊肠小道一路奔跑,混乱的脚步声一下一下回响在空旷的原野,汗水从额头滴落,模糊了双眼,她望着面前空洞的暗夜,似妖怪张了血盆大口,欲将她全部吞下。

娘家早已没了光亮,她拍门喊了娘,花妮娘便从披了外衣从屋里出来,花妮累得说不出话,她只把怀里的儿子塞给老娘,便急冲冲的转头往大强家跑。

沉寂黑暗的小村庄里,唯独大强家里还灯盏通明,那亮光刺得花妮睁不开眼睛,她的脚步终于慢下来了,她踌躇着不敢前行,她觉得周遭一片阴冷。

越来越近了,她听到人声嘈杂,伴随着哭声,她的心一点点的揪起来,终于一个不稳,她瘫倒在地上。

她听到院子里有人在哭:

“大强,强子啊,你让娘怎么活啊!”

6.

花妮昏睡了两天,第三天天还没亮的时候她醒了,她直愣愣的从床上坐起来,她很疑惑自己为何在床上,她不是去找大强了吗?

花妮娘正搂着两个娃娃睡觉,察觉到花妮起身,便摸索着抓到电灯绳,吧嗒一声,屋子里便亮堂起来。

花妮被这亮光一照,脑子里电光火石般,便想起来了,她昏倒在大强家的院墙下,是奔丧的人发现了她,把她送回到娘家。

那天她说,大强你来接我回家吧。大强便开心的像个孩子,他知花妮素来臭美爱穿裙子,便去百货商店给花妮选了一件藕荷色的连衣裙,又向同学借了摩托车,急匆匆的往花妮家里赶。

可能是他太心急了,想迫切的见到她,也可能他太欣喜了,心里想的全都是她,他竟没有留意身后急速而过的大货车,碰击的一瞬间,他看见那裙子从他的挎包里飞出去,任他再如何努力,也够不到了。

花妮说:“娘,我都没看大强最后一眼。”

花妮说:“娘,那年大强来咱家提亲,劝你不要拿我给哥哥换亲,娘说,和谁过都一样,都是一辈子。娘,你错了,不一样的。”

一座新坟在葱绿的麦田里突兀的耸立着,坟头插了五颜六色的纸花,风一吹便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花妮穿了那件藕荷色的连衣裙,蹲在坟头焚香烧纸。

“花儿谢了,大强。”

她喃喃自语。


本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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