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午后,阴冷。天空灰蒙蒙的,下着毛毛细雨。
我靠在车子的椅背上,听着周杰伦的《青花瓷》,和同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可是我总是心不在焉,因为即将去的地方和即将见到的人,让我紧张又期待。
我们要去的是市里的精神病院,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去那里,心里难免有些紧张。
我要见的人是一位护士,由于工作的需要,我和同事要去采访她,因为她在2015年被评为省百优护士,我们的内部刊物要为她做一期人物专访。
怀着忐忑的心情,二十分钟后,车子到达了郊区的精神病院。
01
下了车抬眼望去,院区很大,因为这里住着一群特殊的病人,不可以随意走动,而且医院规定,所有病人无需家属照管。所以目力所及之处不见一个人影。
干净的水泥路向不同的方向延伸着,水泥路两旁的树木还不够粗壮,高大,有的树木只剩下数根枯枝,叶子全部凋零了,还有一些低矮的常青树挺立在那儿。
远处有一条长长的走廊和一个红色的亭子,周围有开得正旺的我不知道名字的花,还有修剪的整齐的草坪,再往远处望去,是连绵起伏的群山,整个院区的环境清幽雅致。
按着标识牌,我们很快找到了来之前联系好的护理部主任,一阵寒暄之后,主任便带我们到了封闭式的男病区。
医院的病区有开放式和封闭式,开放式病区住着一些病情相对较轻,对病人不会有攻击性的病人;封闭式病区的病人病情相对来说较为严重,甚至有些病人还有着强烈的攻击性。
坦白地说,当主任打开病区大门的那一刹那,我的内心是有一点恐惧和紧张的,因为我不知道我将要面对的是怎样的一群人,可是一想到整日与他们待在一起的医护人员,我从心底深处感觉到自责和惭愧。
当我走进去的时候,这个有着七八十平米的大房间里,站着的,坐着的,来回走动的共有三十人左右。他们看到有陌生人进来,眼睛全部看向我们。
在一片穿着灰黑色衣服的病人中间,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显得尤为惹眼,他们有的在和病人聊天,有的在和病人一起看电视,景象一片和谐。
有十来个病人开始向我们这边走来,他们看上去就像不谙世事的,对这个世界和所有的陌生充满好奇的孩子们。他们的眼神有的炽热得像一团火,有的清澈得像一汪水,而有的完全是麻木而呆滞。
其中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在我刚进去的时候就死死地盯着我,后来就在离我一米左右的地方来回走动,只是眼神盯着的方向始终没有改变过。
我不敢直视他的眼神,但是眼角的余光看到他开始慢慢向我靠近,自我保护的本能让我想往后退,就在这时,一个护士把他喊了回去,主任也把我们从病区带了出去。
就在这里,我们见到了要采访的对象,江护士。
02
江护士已经五十多岁了,1.55米左右,瘦削的脸庞不施粉黛,头发用黑色发绳随意地扎成了低低的马尾,眼角处被岁月刻出了一道道很深的鱼尾纹。
她总是对我们笑着,可是当我看她向的时候,她又眼眉低垂,或者看向别处,很羞涩腼腆的一位大姐。
我好奇极了,渴望知道和这样一个特殊的群体在一起,她的职业生涯中有着怎样的故事。
在采访她之前,先给她拍了几张特写。拍照的时候,她笑得很羞涩,也很不自然,我笑着告诉她,“江护士,您的笑容可真美,笑起来好灿烂啊!”
她开心的笑了,露出一排整齐而洁白的牙齿,唯一的一缕长长的刘海垂到耳畔,这个看起来质朴的五十多岁的女人那一刻是如此温婉柔媚。
开始采访的时候,我和同事有些紧张,江护士面对两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也有一些不自然,只是她的表情一直都是那么柔和,笑容一直挂在脸上。
她并不是很善于表达,但是对我们的每一个问题,她回答得都很真诚。有些时候,她甚至只沉浸在自己的表达里,并非在回答我们的问题。
尽管我很想和她像朋友一样轻松地聊天,但是那一刻我好像忘了我是我,置身在一个陌生的环境,对面近距离坐着的是一位未曾谋面的人,我的内心竟然僵硬得似乎没有任何想法在涌动。
但是在她和病人的那些温情的故事里,我的内心似乎有清泉在汩汩流动,那些温暖一寸一寸的开始在我的体内窜动。
03
37年前,17岁的她从一所中专卫校毕业,没曾料到被分配到了当时市里的精神病院。
刚踏进医院的时候,她的内心是沮丧的,恐惧的,排斥的,可是她没得选择,一干就是37年。
是啊,命运对很多平凡的人来说就是如此强大,强大到你根本生不出改变他们的念头。能做的就是逼着自己深怀谦卑,隐忍地去生活,平静而温顺地享受自己小小的角落。也许,这才是生活的智慧。
04
18岁那年,她遇到了一位男幻想症患者。他见到这个妙龄白衣天使的时候,就大声叫着,“你就是我女朋友”,还试图过来抱她,亲吻她。
我无法揣测当时这个还从未恋爱过的女孩该是怎样的尴尬,恐惧和愤怒,可是江护士淡然地说,“是他的病让他成为那样,并不是他的本性指使着他做出这样的举动,他只是一个病人。”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神里似乎隐藏着一汪水。是善念,让这汪水看起来平静而清澈。
05
25岁那年,她的病区来了一位躁狂症患者,病情一发作就踢门,砸东西。
那年夏天的某一天,外面下着倾盆大雨,江护士带着病人到一楼进行常规检查。
这位患者突然大叫着奔向雨里,朝医院大门外跑去。江护士见状,都来不及想,立马追了出去。
雨大得让人睁不开眼,江护士刚跑出去,就滑到了,狠狠摔了一跤,一只鞋子甩出去老远,膝盖摔得生疼。
那位患者见到这一幕,兴奋得一边拍手,一边哈哈大笑。然后又开始往前跑。
江护士来不及去捡那只鞋子,更无暇顾及自己疼痛的膝盖,就这样光着一只脚,又奋力直追上去。
她说,“怕病人被别人伤害,也怕病人伤害到别人。”就这样,追了一里多路之后,终于在一个校园里在别人的帮助下逮住了患者。
彼时的江护士全身湿透,头发不停地往下滴水,膝盖上的血渗出到裤子外面,另外一只光着的脚更是疼痛不已,患者看着狼狈的江护士,依然大声叫着笑着。
时隔多年,回忆起来,江护士平静地说,“怎么可能没有委屈呢?只是那是工作,这份职责不得不担起来!”
06
34岁那年,她所在的病区收治了一位赤身裸体、满身污垢、双脚十趾被剁的流浪患者,病人来到医院的时候吵闹不休,手舞足蹈。
江护士和四名护工将其抬进盥洗间,一边安慰着让患者的情绪平静下来,一边护理其失去脚趾的双足。
当她拨开患者脚趾恶臭的脓血,看见清晰可见的白骨时,她心疼地留下了眼泪,轻柔而快速地将患者脚上像焦锅巴一样的污垢一片片的洗去。
患者住院期间,江护士看到她随地大小便总是主动及时清理掉;看她没衣服穿,就从自己家里拿来衣服给她穿上;看她走路不方便就上前搀扶。喂饭,换药,样样照顾周全。
在她的精心护理下,患者的精神症状慢慢好转,脚趾断端愈合,体重增加,面色红润,还常主动帮助护工做些力所能及的杂事。
07
42岁那年,病区收治了一名存在明显幻听、幻视和被害妄想的精神分裂症患者。
患者因怀疑自己母亲是魔鬼附身,要害死自己,于是在深夜趁母亲睡熟之机,用极其残忍的手法将自己母亲杀害。
在清点随身物品时,该患者错把当时正在值班的护士当做了自己的母亲,口中说道:“魔鬼原来在这,我跟你拼了。”
说罢,顺手拿起办公室的一份病历夹,就往值班护士身上扑,将值班护士逼到了墙角。
正准备下班的江护士见此情景,迅速将自己的外衣脱下,穿在科室一人体模型身上,然后指着它对病人说:“你的母亲在这,魔鬼也在这,放开她。”
病人果然放开了值班护士向她走来,江护士一字一句地说:“你的母亲就躺在这,可是她已经死了,魔鬼将她带走了,永远的离开了你,没有人想害你了,你看,一切都过去了,放下病历夹,我们带你去大厅看电视,好吗?”
病人看看她又看看他“母亲”,自语道:“走了就好,看电视去……”。
08
在她37年的职业生涯中,她拯救过试图自杀的,因高考落榜而自闭的患者,并鼓励他重拾生活的信心,患者最终考上了梦寐以求的大学;
她也护理过一位因恋爱受挫,精神崩溃的在读研究生,和他做朋友,倾听他内心所有的不快,最终使他走出了失恋的阴霾;
她还从家中将自己的缝纫机搬到病区,帮助患者缝补衣服,或者把病人经常撕坏的床单、衣服、被子改成衣服给没有亲人的流浪儿患者穿。
09
采访接近尾声时,江护士告诉我们,她的这大半生中最遗憾的事是因为忙于工作,没有陪母亲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旅程,当她见到母亲的时候,她已经撒手人寰。
“子欲养而亲不待”该是怎样的一种痛楚?从那一刻江护士沉默的表情,低垂的眼神里我感受到了那深不见底的忧伤,和无法言说的无奈。
她的另外一个遗憾是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都给了工作和那群特殊的病人,孩子的成长过程在她的脑海里一团模糊。
当我们离开的时候,江护士一直把我们送到楼下,目送着我们离开,坐在车里,看着车窗外伫立在空旷院区的那个娇小的身影,我想起了南丁格尔誓言:
余以至诚,于上帝及会众面前宣誓:终身纯洁,忠贞职守,尽力提高护理之标准;勿为有损之事,勿取服或故用有害之药;慎守病人家务及秘密,竭诚协助医生之诊治,务谋病者之福利。
只是所有闪耀的光环和成就背后都有着常人无法体会的痛楚,无奈,以及很多人不能承受的艰辛的付出。
特别是像她这样,对一份工作从排斥到接受,再到能够脱颖而出,除了工作的职责和对物质的需求以外,一定有些特别的东西存在在这样一个高贵而真实的灵魂里。
我想应该是与生俱来的善念和同情心,是对自己的人生负责到底的一种态度,或者也是悲天悯人的济世情怀。
我很好奇假如用她的那些荣誉去换取陪母亲走完最后一程的时间和陪伴儿子慢慢成长的时光,她是否会同意?
这样的疑问也许是没有意义的吧?谁的人生不都是一段取舍的旅程?在不断的放弃和选择里,交织着失去的遗憾和获得的欢欣,掺杂着无奈的苦痛和丰硕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