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年除夕夜前夕,阔别三年,我高高兴兴地重新踏上家乡温润厚实的泥土地。一整天乘火车的疲劳感也因家乡熟悉的黑土地散发的咸咸的味道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本以为我在家中见到的第一人肯定是我的母亲,因为她有本事儿能从空气中嗅出我的味道,即便冬季之神激发伟力将空气冻成冰。但我却失望了,我站在家门口也没有见人来迎接我。就在我准备高呼之时,却不曾想,会见到我以为终我之一生也都不会再见到的一个女人,一个寻常的、但是又不是那么普通的农村女人。
她与普通的农村妇女没什么两样,都是枯黄色的、扎成辫子的头发;因长期在黄土上耕作而被晒伤的黄褐色的皮肤,但她稍白些;额头上也有同样因为维持生计而烙下的深深的皱纹;永远不会出彩的、单一颜色的粗布衣服。她的外表的一切都是与农妇没什么两样,事实上,她本就是一位普通的农村妇女。
在我的家乡洪湖县,她是一位可怜的女人。
她与我家交情很深,这份感情一直持续到她离开村子去省外谋生路。
因为早在十年前她丈夫就死了,死于交通意外。而在此之前他还因被人诬陷(没有确凿证据)盗用公司财产,说他挪了厂子里的三万块钱。无论他如何的澄清自己,都被人说是叫狡辩。他因此蹲了三年的牢子,满打满的三年。事实上,但现在也没有人知道他是否挪用公款,大多数证据都表明他没做。但是那三万块钱就是在他手上不翼而飞,消失的无影无踪,就算吃饭喝水也得屙屎撒尿留下些证明材料。
什么也没有。
到现在为止,那笔钱依旧是下落不明。而她的十五六岁大的儿子,也死了,在她丈夫死了半年后,落进我们村前面的那条名为“新河”的河里,淹死了。那几天雨很大,水很急,所以她的儿子的尸体,都是在四里开外的一处浅滩上被人找到。
那已经是三天之后的事情了。我还记得她抱着儿子,安安静静的,这是我在永远不会忘记的。还有一件事在此不得不提,她是位可怜的、值得让铁石心肠磨软了心来同情的女人,以为在这一系列悲剧发生之前,她还有一个五岁多的女孩,也给病死了。
我同他的儿子是同一天出世的,所以我们在双方父母的推进下,打小就打了老根(兄弟)。她视我为己出,从来是刘小宇(她儿子)有什么,我就有什么的。
“吴妈,”我局促的喊道,我从小就是这么喊她的,但这次却不是那么亲切了。“您······您怎么回来了。不······,您什么时候回家的,我都不知道。母亲没跟我提过您回来了。”
“果儿,”她喊我,声音中带着苦味儿。我的名字叫刘小果,所以她打小就喊我果儿。“都这么大了,唉,吴妈还记得,你挤在我的怀里,跟我们家的小宇抢奶喝呢!”
“吴妈——”
“你快快进屋吧!赶了一天的路,肯定累坏了啊,吴妈就先回了。”她说,眼睛却目不转睛的盯着我,直到片刻之后,她说:“进屋吧!抽空过来看看吴妈。”她从我的身旁走过,眼睛还是一直盯着我,我也注视着她,当她停下的时候,我望着她尴尬地笑了笑,提起箱子就进了屋。
我进了屋,躲在门后。透过门缝望着她,直到她转身回家我才收起了目光。我来到堂屋,果然爸妈都在那儿。我果然已经没了回家的喜悦,取缔的是对那个可怜的女人满满的怜悯以及剩下的疑问。她已经从我的视线之中消失了超过十年的时间,在我十七岁那年他就离开了村子,现在我也快二十八了,跨了这个年头。
十年间她在哪?干了些什么?悲剧是否被拒仍被某个令人恶心的神明绑在她的身上?早先听母亲说她去了青岛,投亲戚去了。不管如何,她已经没有以前的那种活跃、干练的精神了,在我最后的印象之中就是她现如今这个样子,抑郁、哀伤。看来她这十年内并没有摆脱那个恶心的神明,又或者是那个神明离开了但是在他的身上下了令人抑郁悲伤地咒语。
我想。
我渴望帮她解开咒语,但是我不是神明,所以不能同她的神明争斗,无能为力。我回想起曾经的她,在地里干了一整天的活,太阳何其的毒辣,也不能使她变成我刚才看到她的衰弱的样子。她跟我的父亲同年,但是她现在看起来却比我的父亲老上许多岁,成了他的姑姑,我的姑奶。至少我的父亲的头发如今仍旧是黑色的地盘,在他的头上找上一圈,也不见得能找到比她头上的白发的十分之一。
母亲脸上的愁容展开,向我跑过来。而父亲却坐在原地,对于我这个他的三年未归的独生儿子的回归显得无动于衷。母亲勾着嘴,对我说:“我寻摸着,你这个点也该回来了。”她夺过我手里沉重的行李箱,另一只手摸着我的头发,想把上面的雪花掸走。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了。即使这几年洪湖县的除夕夜都没有落过雪花,打顶也就雨夹雪。“老刘,儿子回了,你也不来过问过问。”母亲转过头,对父亲嗔怒着说道。
父亲终于转过头来,脸上仍旧没有喜悦的表情。“回来了!”他平淡的说道。
“恩,回来了。”我说。
“回来就好,你抽空去看看你吴妈。”他面无任何表情地说完,然后起身回了里屋。
“儿子也才刚回,你也让他歇歇脚,我才准去看。”母亲对着房屋里父亲的影子说,“来来,还没吃饭吧!菜都凉了,妈去给你热热。”
我看看手表,此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二十了。我在火车上也吃过了一些,现在也不是很饿。“妈,不麻烦。我在火车上吃过了,虽然不好吃,但还是可以吃饱的。”
“不麻烦,不麻烦。妈包了饺子,让妈给你热热去吧!”她热切地望着我,我不愿让她失望,于是我答应了。
我知道我拗不过她。
我坐在餐桌上,吃着热气腾腾的饺子。母亲就坐在我的右手边,看着我吃。我吹了吹热汤,说:“妈,吴妈她怎么回来了?什么时候回的?”
“哎,”母亲看着我,有看着饺子,“我也不知道,晚上她来咱家,手里提着老多的东西,都说是送个你的。我还没细看,但也瞄了几眼,小孩子玩儿的玩具。”
“她莫不是以为我已结婚生子了吧!”我说,筷子夹着的饺子掉进碗里,溅起了一些汤汁在衣服上。母亲忙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手帕,给我擦干净。她边擦边说:“谁知道呀,我也没去问,谁敢问啊!”
“那她说了啥没?在家里的时候那她住哪?她的房子已经废了很久了。”
“她住在她小叔子家。她来告诉我们,昨天晚上到了站。今天聊了半晌,听她说,在外面过得挺好,遇着了个疼她的男人,现在过得挺好的,过去的都过去了。谁知道呢!”母亲心里想,那是个苦命的女人。
我躺在床上,新弹的棉絮垫在身下,比睡席梦思还舒服许多倍。
一名村妇之死(其二) 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