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母真假之死

“怕是快了。”

两路人,低声细语,面面相觑,如此说道。

这话我信,换作谁都愿意相信,但几个月前已经有人这么说过了。

声音很低很小,并不是怕被她的儿女子孙们听到,就算被听到了,他们也不会认为这是不尊重的。老祖母就更不用担心了。不管是当着人的面,还是私底下,凡是谈论这方面的事,声音都很低很小。这是一种忌讳。

的确,只要是个人,准确地说应该是个正常人,看到她都会有此结论的。

现在,若是用“瓜熟蒂落”,“熟透了”之类的词语来形容她,估计没有人会怀疑的。

老祖母也不会。

她在走廊里晒太阳,自然地坐着,拐杖矗在旁边,银白相间的头发散乱在头上,双手自然地放在膝盖上,头自然地低着,超大的喇叭裤,脚上套的依旧是那双破烂布鞋,眼睛眯着,更像是闭着,没有一点力气,抬头的力气都没有。没有人知道她在干什么,也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甚至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她的手没有一点肉,脸没有一点肉,只剩皮和骨头。你若想在她身上找块肉,怕只有内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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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眼睛已经深深凹陷,骷髅头已具轮廓。若是夜晚或是白天,你看她一眼,定渗得慌。她的玄孙尹小天曾经就被她吓过,吓得都不敢直视了。

儿子每次给她送饭,都要花费很大的力气,才能唤醒她。

现在,若要证明她还是个活人,恐怕只有眼睛了。呼吸、心跳怕是感觉不到了。

听人常说,老人在死前是很吓人的,死后却不吓人;年轻人和中年人在死前不吓人,死后却很吓人。

这话还是有道理的。

儿子这回依旧给她送饭,呼唤了好几次都没有一点反应,于是,碰了下鼻子,顿时跪地,痛哭喊道:“娘啊娘啊娘啊……”

没有人会惊讶,没有人会怀疑,一个也没有。

儿子立马从家里取来一挂鞭炮,放了。人死的时候是会放鞭炮的,以示是此时死的或是此时发现死的。因此,一户人家就算再穷,没米没油没盐,也不能没有一挂鞭炮。

没有任何风声,突然就放鞭炮了,而且只放一挂。大家伙便立马明白是怎么回事,丢下手头的活,纷纷前来帮忙或看热闹,却斥退了好奇的孩子。议论骤起。

喜欢热闹,喜欢议论,这是中国民间的特点。

遇到丧事,请人帮忙,任谁都会无条件地应允,而且是没有酬劳的,尽管手头的事再急再忙,每家每户都会出一些人手。因为这是人生的头等大事。这是一种无言的契约。

长者安排好事后,各自分工干自个的事去了。

“小天,你的老祖母老了。”村里的大叔在去买菜的路上碰到刚放学的尹小天,如此说道。

“老了”,就是死了的意思,这是一种忌讳的说法。

尹小天知道“老了”是什么意思,因为之前问过妈妈。但,他却感觉不到这对他意味着什么。因为,在他的意识里,还没有这个概念。他依旧和身边的同学有说有笑,想避开这一话题。然而,这种思绪却占据了他的意识,挥之不去。

天还是那个天,山还是那个山,路还是那个路。

尹小天却再无心思去欣赏这风景,思绪难得如此集中,如此强烈,感觉外面的世界一片死寂,好像要发生大事了,但好像又与自己无任何关系。

尹小天赶回家,感觉变了很多,变得热闹了。热闹,是他喜欢的。

屋前搭起了长棚,放上了很多桌椅板凳,聚集了不少的人。很多人头上都裹起了一圈白布,袖子上系着黑丝,来来往往,忙个不停。母亲拿了块白布裹在他的头上。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裹白布,本想问,不料母亲裹完就走了,没时间搭理他。看到这么多长辈都裹了,他也就裹了。

很喜欢热闹的他,看到这种热闹场面,应该很高兴才是。但,他感觉这些热闹与自己无关。这么多人都在忙活着,没人搭理他,没人告诉他发生什么了,也没人告诉他要去干什么,好像他不存在似的。

天渐渐暗了,天空变得一片死灰色,虫鸟发出的声音都凉飕飕的,带着悲鸣。尹小天感觉到了,感觉到丝丝恐怖的笼罩。

忙的人依旧在忙,没事做的人还是没事做。

几位奶奶正商议着找人给老祖母洗澡。洗澡,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了,但是给死人洗澡就不一样了。人这辈子,能享受这样的洗澡,估计也就一次。

尹小天知道妈妈给他洗澡是什么样的,却不知道给死人洗澡是什么样的,他很想知道,很想去看,尽管很害怕。是的,新奇的事,他都想知道。但他知道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就算是妈妈去,恐怕还没有资格。所以,他只好去想,也只能去想。

人类一切的愿望都是美好的。

干干净净地来,就要干干净净地去。

任何简单常见的事情,只要给它神秘的面纱,它就会充满魔力。

尹小天在想,“死人洗澡会不会动,坐着洗躺着洗还是站着洗,用热水还是冷水,洗完了又怎么穿衣服……”

无尽的想象,无尽的神秘。

尹小天曾经听过死人穿衣服的事。人死之后要穿四层裤,七层衣。因为地府比较冷。死人穿的衣服不能称为件或条,只能称作层。如果你说某某人穿了三层或几层衣裤,别人就以为你在诅咒他,是不友善的行为。因为用层来作为衣服数量的单位,只用在死人身上。

衣服穿完了之后就是入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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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敛之后,就是搭灵堂,灵堂搭在堂屋里,待亲朋好友吊唁;棺材扩在两张板凳上,处在堂屋正中央;棺材盖上开了很小的缝,供亲朋好友作最后的观瞻和凭吊;棺材正下边点上煤油灯,为百岁灯,此灯不可灭,通宵明亮,直至出殡;棺材旁边用红绳系了只公鸡,镇邪之用;棺材前边,是道士搭的道场,供用牺牲,做法之用;堂屋两边贴有晚联和祭文。

一切准备就绪后,就通知亲朋好友。

第二天,接到消息的亲朋好友就会带着香纸,陆续前来吊唁。

吊唁完,最后由道士牵头,做法带领亲朋好友围绕棺材绕灵,作最后的观瞻。尹小凡每次绕到棺材开缝处,总踮起脚尖,想看个究竟,看看死人到底长个啥样,和活人有什么不一样。以前,只听过死人,却从未见过死人,这次是他离死人最近的一次,他很想看清楚,这样的机会绝对不多。一个人,他又不敢看,绕灵时又来不及看,正苦恼着。

绕灵结束后,灵堂里一下子变得寂静了,死一般的寂静,很多人困了都去睡了,几个姑奶奶之前在旁哭得死去活来,现在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满何瞌睡。尹小天向前走了几步,又退了回来,眼睛直直地盯着那个缝隙。

恐惧和欲望作斗争。欲望最终会获胜,就算偶尔败下阵,也会卷土重来。

尹小天已移到了棺材前,手已碰到了棺材盖,脚正在慢慢地踮起,顶着恐惧,眼睛正缓缓地往缝隙处移动,移动得很缓慢,手似乎已有点颤抖,心跳明显加快,眼看就要看到了。

“小天,你爸爸应该快到了,你去路口接一下。”突然,母亲在后面叫了一声。

都说声音能吓死人,这话尹小天相信。

尹小天手电似地收了回来,迅速跑到母亲身边,久久没能说话,应允地点点头,只觉浑身一飕凉意,手微微颤抖。他已没胆量上前了,至少目前没有。

尹小天拿了把手电筒就跑到路口接父亲去了。他的胆量不知道从那里来的,之前一个人上厕所都不敢,现在竟敢只身一人跑到一里外的路口接父亲,真是怪事,怕是他自己都不知道。

一个人的意识被一种恐惧占据时,其他恐惧就很难入侵,而他又远离了这种恐惧,那么,他肯定是胆大的。

天还是那个天,路还是那个路,夜还是那个夜。

寂静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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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小天独自一人坐在路口边,索性手电筒也关了,静静地看着天空,感觉像是换了个人,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夜很寂静,寂静得只要发出一点声音,都能听得到。不过,这个寂静的夜好像与他无关。

突然,山弯里传来脚步声和拐杖声,清晰的脚步声和拐杖声,没有光。似乎他也听到了。

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已经到了他的身后。他突然回过头,看到一个人,是一个老人。他没有在意,还是看着天空。当他回过头的一瞬间,声音已在他的前面,大马路上,渐行渐远。

就在此时,突然,又从后面传来拖拉机的声音,伴有灯光,很快声音就到了他的背后。他猛回过头,看到一辆拖拉机,清清楚楚的一辆拖拉机,开着灯的拖拉机。他看一眼就回头来,可当他回过头的一瞬间,拖拉机的声音消失了,拖拉机的灯光也消失了。

此时,尹小天才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人在此接父亲的,顿时,一飕凉意直击丹田,浑身冰凉,刚才的一幕幕再次在脑海里浮现。“怎么这么晚还有老人从这里过呢,就算回去怎么连手电筒也不带,我好像只看到了下身,没看到上身,这人是谁?拐杖,喇叭裤,破烂布鞋,怎么那么眼熟?”

越想越清晰,越想越熟悉。

“这不是老祖母的拐杖,喇叭裤,破烂布鞋么?”

狰狞的笑脸,散乱的头发,张开的爪牙,感觉就在他的身后,尹小凡只觉全身的肉都在缩紧,头也不敢回。

“拖拉机刚刚还在身后,怎么一下子就没了,好像也没看到司机。”

无头的司机,血淋淋的手。

“驾驶座旁挂着个什么东西?是个人头,银白相间的头发,这不是老祖母的头么?车子后面拉的是什么?对,是棺材,盖子好像没盖,伸出了一双手,骷髅般的手,这不是老祖母的手么?好像吃力地想爬出来......”

尹小天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不受控制的收缩,收缩的有点疼痛,手不自主地颤抖,脖子都快僵硬了,不敢睁眼,不敢回头,不愿意听,不愿意看,什么都不愿意,乞求不要发出一点点声音一点点光,哪怕是一点点。

突然,他听到了声音,脚步声和拐杖声,清晰且熟悉的脚步声和拐杖声,另一边也响起了声音,拖拉机的声音,灯光若隐若现。声音在向自己靠近,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晰,感觉就快到了跟前。他浑身颤抖,哆嗦,不敢想象自己将会看到什么,也不愿意看到什么,乞求不要靠近,不要靠近。猛然地,他站起身,拼命地往回跑,手电筒不敢开,头不敢偏,脑子什么也不敢想,恨不得一秒钟就跑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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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曾经说过,在百米赛跑时,若你身后有一匹狼,你定是冠军。这话尹小天绝对信。

没人知道他跑回家花了多长时间,但肯定不多。

尹小天看到熟悉的妈妈,爷爷奶奶叔叔伯伯,才稍缓过神,浑身直哆嗦,躲在他们之间,那也不敢去了。

一个人处在恐惧之中,他所听到的和看到的,经过他大脑的想象,结果都会变成他脑海里所不愿意见到的那一切。眼睛和耳朵有时候也是会骗人的。

父亲匆匆赶回来,已是凌晨两点多了,扔下包袱,直奔老祖母那去了。父亲从缝隙中凝视着老祖母,神情很沉重,许久才离开。

恐惧和欲望作斗争。欲望最终会获胜,就算偶尔惨败,也会重镇旗鼓,卷土再来。

他躲在母亲身边,拐杖声,脚步声,拖拉机声顿时都没了,消失得无影无踪,感觉又恢复了平静。

他见到父亲看老祖母,突然又来了胆量,想趁机去看看,结果被妈妈斥了回来。在大人们眼里,小孩子应该远离这类事,不让他们靠近,不吉利。

一阵寒暄,大人们又各自忙各自的事去了。

外头的天已是死黑色的了,放眼望去什么都看不到,除了死黑色。屋棚里灯火通明,格外亮堂。堂屋中央漆了一层和外头天空一样死黑色的棺材,格外显眼,非常醒目,也和死黑色的天一样,充满神秘和恐惧。尹小天再也不敢离开光的视线,打死也不敢了,只是默默地注视着棺材,注视着棺材的缝隙,偶尔伸长脖子看看,却什么也没看到。

守灵的人大都快熬不住了,坐在那里都在打瞌睡。他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累,反正自己精力充沛,异常兴奋。

人有的时候真的比较怪异,不经意间就获得了神秘而强大的力量,而当你想要去找的时候,却怎么也找不到。

看着他们一个个的倒下,他感到丝丝的窃喜,更感到丝丝的恐惧。他注视着棺材,注视着棺材的缝隙,无形的力量在驱使着他前进。他慢慢地靠近了棺材,手慢慢地移到了棺材的缝隙处,内心的欲望正在与恐惧作斗争,最终欲望战胜了恐惧。他把头慢慢地往棺材缝隙处移动,慢慢地把视线从缝隙处投进去。四周一片死寂,仿佛只有他在动,动的那么缓慢,动的那么明朗。在光线的照射下,他看到了半边脸,骷髅般的半边脸,熟悉的半边脸,突然,全身都快僵硬了。他想看清楚些,看仔细些,便移近些,突然,凹陷的眼睛猛然睁开了,睁开了一只眼,凹陷的一只眼,一只手在挥动,一只骷髅般的手在挥动。这一幕怎么那么眼熟?他已感觉到了一只冰冷的手在抓他的手,顿时失声,空气好像冻结了,跑到喉咙处的尖叫被卡住了,连退几步,撞在后边的板凳上。撞击声惊醒了守灵人。守灵人责骂道:“这么晚了还不去睡,在干什么?”

骂人自然是不好的,但有时候骂人的声音却能安慰,抚慰人心。

他没有力气回答,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一点也没有。

守灵人纷纷苏醒。

尹小天环视下守灵人,恐惧方得稍减,已不敢再看棺材,哪怕是一眼。他吃力地爬起来,电似地跑到母亲的怀里,没有眼泪,浑身冰凉,哆嗦不断,像受了惊的雏鸡,能缩多小就缩多小,恨不得缩进母亲的肚子里。

母亲很是奇怪,道:“你身上怎么那么冰凉,抖什么?”

他没有做声,因为他已说不了话了。就算说了,他们铁定了不信,何况,他自己都不信。没有人会信的,一个都没有。

他还在母亲的怀里发抖。他不相信刚才看到的那一幕,但那一幕却那样的真实,真实的好像就是事实。

若要问这个世界那个地方最安全,尹小天肯定会说,是妈妈的怀里。的确,世界上还有那个地方比妈妈的怀里更安全。没有,肯定没有。

天还是那个天,但已渐朦胧,屋棚里又嘈杂起来,这是准备出殡。出殡的时候会叫醒所有的人,去送老祖母最后一程。

棺材还是那个棺材,死黑色的棺材。

子女再看最后一眼,就要盖棺了。子女们纷纷前往,看母亲最后一眼,以作永别。

响起鞭炮,准备封棺,女儿们哭天抢地。鞭炮声,嚎啕声交错参差。就在此时,突然,儿子似乎感觉到了棺材里的母亲在动,过于思念,又回过头再看看。儿子推开棺材,顿时,眼泪夺框而出,哭喊道:“娘,你都走了,为什么眼睛还不闭,是儿子那里没做好,还是你有什么心愿未了?”

一双眼,一双凹陷的眼。

哭得肝肠寸断的女儿们,看到睁眼的母亲,着实吓了一跳,顿时又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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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伸出手,准备合上母亲的眼睛,突然,一双手,一双骷髅般的手,死死地拽着儿子的手。女儿们脸色铁清,连退几步,尖叫了起来,哭声越来越大。这种哭夹杂着人性的恐惧。儿子本能地想退,却退不了,但想想是自己的母亲,恐惧便稍减了些。其他帮忙的村里人,吓得赶紧躲了起来,除了几个行动缓慢的老者。

一双眼,一双凹陷的眼;一双手,一双骷髅般的手;一张嘴,一张微微颤抖的嘴。

儿子看到母亲嘴唇在动,不知在说些什么,便把母亲扶了起来,把耳朵伸了过去,好不容易才听清母亲微弱的声音,“儿啊,怎么还没送饭啊。外面怎么那么吵?”

鞭炮还在炸响,响个不停。

没人愿意相信这是事实, 也没人敢相信这是事实,一个也没有,若非亲眼所见。但这的确是事实,它就发生在你的眼前,你不信也得信。

天还是那个天,屋还是那个屋,太阳还是那个太阳,老祖母还是那个老祖母。

她在走廊里晒太阳,自然地坐着,拐杖矗在旁边,银白相间的头发散乱在头上,双手自然地放在膝盖上,头自然地低着,超大的喇叭裤,脚上套的依旧是那双破烂布鞋,眼睛眯着,更像是闭着,没有一点力气,抬头的力气都没有。没有人知道她在干什么,也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甚至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阎王只怕都忘了勾生死簿了。”

路过人都如此感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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