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同文化的碰撞中语言总是其中最有趣的一个话题。
在东北,因为常常与俄国人打交道,一些俄语词汇和表达就已经悄么声地混入了东北方言中。比如“哈拉哨”是俄语中“很好”的意思,最近因为一位喜爱独家秘制伏特加的小伙而变成了流行语,直到会俄语的博主下场科普,人们才逐渐明白它的含义。
当然,在“真香”之前,很多俄罗斯的博主都表示这个空耳发音实在太不标准。用母语的发音强行给外语注音,是几乎所有人都会干的事,这既是一种智慧也是一种无奈,也会带来很多麻烦。
在日语中,直接音译几乎成为引入外来词汇最有效的办法,但又由于日语的发音规则特殊,音译后的外来词与原发音差距特别大,几乎成为全世界快乐的源泉。
每种语言的发音差异非常大,更直接一点来说,它们所使用的辅音和元音都有很大的差别,有些发音甚至是缺失的。直接音译就好比厨子用完全不同的食材去复原一道菜,有半分相似已经不容易了。
继续拿日语开刀,日本人向来被认为不太会卷舌,练会标准汉语普通话的“日本人”三个字都算是高难度挑战。不过也有例外,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留意在日本影视剧中出现的黑帮成员或者小混混,他们会操一种特别的口音,以舌头快速颤动为特征,类似于弹舌音。
这种口音其实也是来自日本的方言,以前操这种口音的通常都是从乡下来的粗鄙人,黑帮为了凸显他们的气场借鉴了这种发音方式,让每句话都能说出凶狠的感觉。
所以可以开玩笑地说,在日本,如果不会弹舌音那你就根本不配当黑社会。
对中国人来说,弹舌音更是难上加难。放眼中国这么多种方言,仅有湖北部分地区以及西南部分地区的方言有弹舌音,对于广大说普通话或者地区官话的人来说,弹舌音就是噩梦。
打开视频网站,在搜索框输入“弹舌音”三个字,就会能搜到一大堆关于如何学会弹舌音的学习分享,俨然一副“哥们姐们我终于苦海上岸”的样子,标题堪比减肥教程。
有的人就会问了,是不是中国人天生就不会发这个弹舌音啊?其实老外也一样,但凡是母语里没有弹舌音的人,学起来都困难,广大英语母语群体也叫苦连天。
具体来说弹舌音在语言学中叫做颤音,是一类通过气流带动发声器官快速周期性颤动的特殊发音,传统观点认为有三种,根据颤动部位不同分为大舌音(齿龈颤音)、小舌音、双唇颤音。
大舌音是最常见的一种形式,在俄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等语言中都有使用。狭义上的弹舌音也可以单指大舌音。
弹舌音之难甚至在咿呀学语时就有所体现,大舌音“r”一般是小孩子最后掌握的一种发音,甚至存在一些不会弹舌的母语者,会被人当做异类。
所以弹舌音很难是一个公认的事实,可为什么世界上那么多语言还保留着这种“反人类”的发音?
纵观全世界被记录在案的所有语言,在发音上最难的还不是弹舌音,而是喌(zhōu)音,也叫搭嘴音。喌音很特别,它既不通过肺部送气也不直接振动声带,反而是通过口腔和舌头的配合,形成局部负压,突然释放后就会产生一种吸气音。
崔娃展示科萨语 字幕作者见水印
文字表达起来有些抽象,汉语中虽然没有可以参考的发音,但生活里还是有一些可以参照的,比如成语“啧啧称奇”中的啧啧声,还有喂鸡逗狗时发出的清脆声音,都算是喌音。
目前喌音仅仅在非洲和澳洲一些部落的语言中还有保留,以南非科伊桑语系、班图语系为代表。喌音不会单独存在,而是与传统的辅音结合形成所谓的“双辅音”来组成词语。
在一些语言中,不仅有5种喌音,而且在日常交流中出现的频率非常高,比如生活在博茨瓦纳一带布须曼人的宏语(!Xóõ,英文为Taa),有164个辅音,恐怖如斯,常见的大语种辅音通常不超过30个。
喌音的存在让他们的对话听起来非常有节奏感,被人调侃为“说话自带鼓点”,只听录音的话甚至会误以为他们一边说话一边拍掌。
之所以要讲到喌音,是因为它和弹舌音一样有一定的难度,但它更古老更神秘,科学家也一直想解释它的身世。
以目前遗传学和语言学的证据来看,这些含有喌音的语言应该是目前所有语言中历史最悠久的一种。卡拉哈里沙漠的Ju|'hoansi和坦桑尼亚的Hadzabe是人类最古老的部族,他们彼此之间几乎没有任何接触,但语言中都有喌音。
一种观点认为,喌音类似于植物摆动发出的自然声响,可以让猎人交流时不引起猎物的警觉,但这种观点没有得到广泛认可,喌音如何出现的问题至今还是谜。
不过我们可以推断的是,喌音在语言的演化过程中慢慢消失了,相同的事情也发生在弹舌音上。在印欧语系中,很多种语言中的弹舌音已经出现了不同程度的“退化”。
法语和德语中的大舌音都出现了一些改变,法语的大舌音变成了小舌音,德语也类似,甚至连小舌音也变得不太明显。而世界使用最广的英语,已经完全丢掉了弹舌音。
17世纪末,小舌音的“R”开始在法国巴黎流行
其实在我们的汉语也可能经历过类似的变化。语言学家通过研究古代音韵文献,与古汉语同源的方言和受汉语影响的周边国家语言,尝试模拟复原古汉语的发音。
其中一种主流的观点认为,古汉语有弹舌音,但在演化的过程中逐渐丢失了。当然古汉语拟音并非准确的复原,我们可能永远也不知道古人究竟如何说话,仅能作为一种猜测。
古汉语拟音是语言爱好者热议的话题 图源Bilibili @费宝礼
一种语言,只要有人在使用,它就会不断变化,或者说只有在不断变化的语言才具有生命力。语言的变化可能多种多样,其中也包括生理因素。
我们都知道不同族裔的人有高矮黑白等生理上的差别,发声器官当然也有差别,比如舌头长度、喉部肌肉等等。这些差别其实很小,它不会成为限制任何一个人学习任何一种语言的障碍,即任何语言作为母语我们都是能学会的,但这些差别或许会对语言的发音有一些倾向性的作用。
世界纪录保持者尼克·斯托伯的舌头可以伸出嘴外10厘米
另一个更神奇的理论认为,人类吃上了更软的食物后才,“f”和“v”的发音才逐渐变得流行。其原因是软质的食物让我们不再需要如此强壮的下颚用于咀嚼,现代人类的下颚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后缩,除了带来位置不正的智齿和拥挤的下牙之外,还带来了更深的咬合,即上门齿覆盖下门齿。
而“f”和“v”的发音属于一种摩擦音,是上门齿与下唇靠拢后送气产生的。实验数据表明深咬合比上下牙对齐的咬合在发摩擦音时可以节省29%的能量。
不信的话可以试试,把下颚伸出让上下牙对齐再发摩擦音,狰狞的面部表情会告诉你为什么骂人的词会用F开头。所以人类食物的精细化可能是“f”和“v”流行的生理因素。
左为上下牙对齐咬合,右为现代人更深的咬合
与“f”和“v”的出现相反,丢失语音的简化或许才是语言演化的方向和规律,印欧语系弹舌音的丢失当然就是最好的例子。
我们中国人对弹舌音可能不是很熟悉,我们可以看看汉语丢掉的尖团音。尖团音这个概念最早出自乾隆年间的《圆音正考》,是一本规范满汉翻译中人名、地名的文献。
尖音团音名字的由来,一说是根据满文译文第一个字母头部的尖与圆而得名的,这个概念在当时是新的,但尖团音的差别在汉语中是长期存在的。
今天我们把所有尖音都读成团音,最经典的例子是“箭”与 “剑”,箭在老国音读zian,即所谓的尖音,而剑读jian,即所谓的团音,两者是不同的发音,不会出现混淆的情况。
20世纪初,在“国语罗马字派”的改革中,尖音被彻底砍掉,一律当成团音。但深究尖团合流的本质,并非一次改革这么简单。在《圆音正考》成书的年代,尖团合流或者尖团混淆的现象就已经出现了,到了清末虽然有不少文献所谓标准,但尖团合流的大势已经不可阻挡。
今天,一些传统戏剧中还保留了尖团音,但近年来也有混淆的现象。还有部分方言仍然区分尖团音,不过也并非能与老国音的尖团相对应,有些只是单纯有尖团音而已。
尖团合流算是近代汉语经历的一次比较显著的简化,这种变化是自然的,是符合时代的。汉文化具有强大的包容性,而汉语这种长寿语言自然也会受到很多外来的影响。
或许我们可以说在一次又一次的文化交流与碰撞中,汉语官话作为国家通用语言,会在各语言中寻找一个最大公约数,慢慢演变为一种能被各族同胞都接受的形态,所以简化其实也是一种必然。
除了这种文化交流碰撞带来的简化,语言的变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也是人类的本质——懒。最近正在发生的案例来自粤语,具体来说是香港粤语。
懒音特警——出动!
还记得“各个国家有各个国家嘅国歌”吗?
用带懒音的粤语念它就变成了“各各各家有各各各家嘅各歌”,这可能是粤语被黑得最惨的一次。
上面的鸡打鸣是一种典型的懒音,“男仔女仔”变“蓝仔吕仔”是另一种,“咬人”变“拗人”这又是另一种……限于篇幅就不深究了,粤语地区的同学可以自行测试和区分。
有学者总结了香港粤语在21世纪初变化,即声母舌位后移、舌根韵尾前移,总体呈现一种中央化的发展,发音过程中舌头和嘴型都不需要过多运动,懒音实至名归。
图源Bilibili @Ressa瑞莎
不过也有观点认为懒音的说法偏贬义,应该用简化来形容这种变化,毕竟和古音比起来,几乎所有现代语言都是懒音。
也正因为语言这种不断变化的特点,我们可以大胆地说:下一个世纪永远都是语言学的世纪!
回到最初的问题,像是弹舌音这种又难又累的发音究竟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你可以说这些发音丰富了语言,让口语交流变得更准确更有辨识度,也可以说这些古老的发音正在守着我们人类文明的历史。
恰恰因为它在其它语言中已经呈现出消亡的趋势,所以才更有存在的价值,对语言学家来说,这些就是最好的语言研究材料,就是最能揭示人类发展历史的宝库。
在巴别塔的传说中,上帝为了阻止人类修建通往天堂的高塔,让人类说不同的语言无法交流。近代也有人尝试重建巴别塔式的语言乌托邦,希望统一全世界的语言,但终究还是雷声大雨点小。
“世界语”的发明是一次语言学历史上的一次伟大尝试
语言不仅是交流的工具,也是文化的表达,没有任何一种人为制造的语言能像自然语言那样充满活力。
或许人类只会在语言这个问题上对统一全球没有太多兴趣,毕竟“和而不同”才最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