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偏方
下了火车,穆林看见姑妈正在出口处张望,便知道她一定是接到“留守人”的通知了。
穆桐香确实接到了陈平的电话,早早就来到了车站。看着侄女锤头耷脑的样子,也不便再问住院的事情。于是接过身上的包,问道:“饿不饿?想吃什么?”
“不饿,回家。”穆林淡淡的答道。
穆桐香不再出声,小心翼翼的跟在后边,甚至控制自己的步伐和呼吸,尽管外面的喧嚣和脑中的空白已让穆林忽略了她。
“打车吧。”穆桐香发现穆林已经走出车站广场,却依然没有停下脚步。
“想走着,车里闷。你别跟着了,我能找着家,饿了会弄吃的。只是身体得病,脑子是好的。”穆林勉强撑笑着说。
“走吧。”穆桐香叹了口气。
二十分钟后,一路无言的二人到了家。这个房子是在姑妈家表妹的学校附近租的。穆林去年冬天从仅仅上了两个月的大学退学后,便陪正在读高三的表妹徐阳住在这边。
进了家门,穆林一头扎在沙发上,“如果你明天还来的话,就拿一把钥匙,我可能不在家,也可能不想开门。”
“我没打算走。”穆桐香说。
“为啥,还赖在这了?”穆林支起头望着姑妈。
穆桐香不回答穆林的问题,只看着她问:“你吃什么?”
“说了不吃么!”穆林烦躁的回了一句,然后继续趴着。一阵似乎长久的沉寂后,穆林吐出了几个字:“买点水果吧。”
随着关门的声响,穆林也渐渐放松了下来。这种异乎寻常的关心、无法逃离的存在,总是像抢夺了她呼吸的空气,侵占她仅有的空间,让她感到沉闷与压抑。而这怜悯般的照顾,更让她从内心抵触。虽然她知道,这只因那血浓于水的亲情。也正因此,她才无法忍心对她们说:我现在很好,没有悲观,没有放弃,只是想要安静。然后强制她们离开,剥夺亲人那最后一点为自己做些什么的权利。不讲孝心,这似乎已经不太人道。可此时她特别想大声地喊出:不是所有的孤独都需要陪伴!
穆林起身回到卧室,推开窗户,漫天的星光倾洒下来。她坐在窗台上,神思游走,将渺小的自己置身在浩瀚的星河中。地球也是其中一员啊,这上面有着无数普通而虔诚的生命,你们知道吗?相比你们的存在,这些生命转瞬即逝。可他们依然不停地奔波着,奔向喜怒哀乐,奔向生老病死。不要嘲笑他们,这是宿命,就像你们永远是颗星一样。
出了门的穆桐香,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任由它们同这黑夜一起模糊自己的双眼。她哀叹命运,不只是带来了疾病,更吞噬着侄女的乐观和坚强。但她能做的却只是买点水果。
县城总是这样,当夜幕降临以后,街上行人便寥寥无几。她找到一处花坛的墙垛坐下,打通了穆桐民的电话。
“大姐…”穆桐民轻轻叫了一声。
听到弟弟的声音,穆桐香顷刻间泪如雨下,放声哭了出来。可这突如其来的哭声,让电话那端的人慌了阵脚,“怎么了?”
不知是哭声盖过了弟弟的问话,还是已经泣不成声,总之穆桐香没有回答。
“你别哭,说话!”迟迟等不到回答,使穆桐民满是焦急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愤怒。
“没事儿,只是心疼林林。”穆桐香终于抽噎着说了一句。
“啊,”听到姐姐的话,穆桐民提起的心放了下来,而后又无奈的叹气,“哎,可这有什么办法…”
“回来也不吃东西,进门就躺在沙发上了。”
“不吃也别勉强,给她准备一些方便的就行了。呵呵,你这侄女,犟着呢。”
“嗯,我一会儿去买,你也早点休息吧。”
挂断电话,穆桐民的大脑被种种纷繁的杂念塞满。从得知穆林生病后,他从未给她打过一个电话。一是知道她身边有人陪着,二是相信穆林自己能够处理,更是他还没想好要以怎样的态度面对这个独立倔强的孩子。告诉她自己内心真实的恐惧,那不是逼着她去坚强,不能分担,反而雪上加霜;或者伪装成没事的模样,然后鼓励她乐观向上,哼哼,这个女儿最讨厌喝鸡汤…
铃声不知响了多少遍,穆林才拿起手机,看着上面“木头人”三个字,笑了一下,看来是准备好了,“老爸。”
“姑娘,干啥呢?”穆桐民的声音似往常一样轻松。
“没事儿,看星星。”
“诶,老爸前天晚上想给你打电话了。我半夜出去上厕所,那天空才好看呢。月亮是双影,然后所有的星星都像拖着一个小尾巴一样。不过当时已经三点多了,想你一定睡了,就没打。”
“嗯,幸亏没打,因为我这里不一定能看到。”
“呵呵,刚刚你大姑打电话了,还哭了,说你不吃东西。我说,‘哎呦,多大个事儿啊,不吃可能是不饿呗,你买点儿吃的备着就行了嘛’,对吧?”
“对啊,都像你这么善解人意就好了。”穆林发出了一阵笑声。
沉默了片刻,穆桐民说道:“老爸这些天一直在想什么时候给你打电话,打了电话又能说些什么…”
“呵呵,想好了?”
“也没有。想来想去还是你常说的话,‘顺其自然吧’。这个病你比我们还懂,瞒不住你什么。老爸现在能做的,就是尽最大努力赚钱,让你活着。而希望你做的,就是尽力的活着,在我还能赚钱的时候。”
“当然,我从没想过要放弃。我还记得你给我讲过咱们村里一个老人的故事,他都九十多岁了,每天还是乐呵呵的在道边坐着。看路上人来人往,听大伙家长里短。人家问他,‘那么大岁数,还活着啥意思啊?’他说,‘不能死啊,我还没看够这花花世界呢!’老爸,一个村子他还没看够呢,我看的范围要比他大点儿呢。”
“哈哈,老头走那会儿我也就五六岁。这事儿还是后来你爷给我讲的呢。”
“哪天再回我爷那淘点故事。你放心吧,我没事。可能因为病的原因,我真的不太想吃东西,而且很累。你跟我大姑说一下,让她别担心,随我吧。”
“行,等一下你可以适当吃点,不然我怕她晚上睡不着。”
“嗯,不会让她失眠的,”说话间,听到了开门的声音,“好像回来了,你去休息吧,多多挣钱啊,这花花世界还能看多久,完全取决于你哦。”
“好,拜拜。”
穆林从卧室出来,看到大姑和表妹都站在门口,两人手上坠满了袋子。
“你放学了,我都没注意时间。”穆林看着徐阳说。
“嗯,出来的时候看见她正在水果摊那买香蕉呢。你要冬眠吗?她买这么多吃的干嘛?”徐阳走进房间,扫着已经摆满了茶几的食物问道。
“我怎么知道,问你旁边那位啊。”
穆桐香此时没空理会两人的闲聊,正翻看着那堆袋子。
“这都是什么啊?”穆林问道。
“这两样是熟食和拌菜,你俩现在吃。剩下这些都是可以放的,你什么时候吃都行。”穆桐香将袋子划成两部分说着,“哦,这里有没有想吃的?没有放冰箱了。”她指着那个大堆问。
“没有,等下我们自己放,你快回去吧,明天还得早起呢。”穆林说。
“行。”穆桐香回答着,但她并未移动,四下看了看,又将目光锁定在了茶几上,“忘了,这些饺子汤圆得冻上。”她似是自言自语,收拾了几个袋子放进了冰箱。随后返回茶几前迟疑了几秒,又将其他的东西也扔了进去,嘴里还嘟囔着:“吃什么你们自己再去拿吧。”
两姐妹就这样看着她里里外外的忙活着,不说话。全部弄好之后,又看向了穆林:“衣服要洗不?”
“我自己扔洗衣机就行了啊。”
“啊,不用我?”
“不用,你看看还有什么其他要做的?”穆林笑着说。
“应该没有了。”对于这句玩笑话,穆桐香认真的回答。
“行了,有的话也我们自己来,你快回去吧。”徐阳也催促道。
“陪着你小姐。”
“嗯。”徐阳木讷地应了一声。
姐妹俩看着房门开了又关之后,松了一口气。
“有点不讲究啊。”穆林笑着说。
“太磨叽了。”徐阳摇摇头。
“这几天感觉如何?”
“这句话应该我问你吧。”
“还行。”两人异口同声的答道。
“该干嘛干嘛去,我要睡觉了。”穆林起身走向卧室。
“嗯,把衣服扔洗衣机吧,一会我给你晾。”
“谢了。”
早晨起来已是八点多,穆林走出房间,屋子里还是自己。简单的洗漱后,便向穆桐香的店里走去。其实并不觉得饿,不过要吃东西给她看。因为穆林知道,她肩负重任,要将自己的情况时时传向身后那些牵挂的心。
来到店门口,穆林向里面张望,看见没什么人。九点多的时间,对于我国日出最早的省份而言,上午已经过去大半。不过,这却正合她意。大摇大摆的进了门,看到两个服务员正无聊的玩着手机——还没有穆林大的一对双胞胎姐妹。
“哈喽,有免费的早餐吗?”穆林站在门口,提高了嗓门喊着。
不知是因声音突然还是熟悉,两姐妹抬头的速度显然比平时快上了许多。看向穆林的瞬间,表情里透露出“你的事情我们全知道。”
姐姐小梅先回了话,“对你什么都免费,不过早餐没有了,这都几点了。”
穆林挑了一下眉:“那要等免费的午餐啦!”
“给你煮碗馄饨吧,行吗?”妹妹小芳说道。
“谢谢,还是好人多。”穆林走到小梅对面坐下。
这时穆桐香也从厨房走了出来。“怎么来的?”
“打车。”相比真实的答案,她会比较喜欢这个。穆林想着。
“二十个够吗?”小芳探出头来问。
“煮那么多干啥,她又不给钱。”穆桐香玩笑着说道。
“别这样,多出那部分我给钱。”
“哦,我们这里只有面汤是免费的,其余都是多的,你先来一碗?”小梅指着桌上的水壶说。 “呵,几天不见,怎么全变幽默了?”
“因为想念你的幽默啊!”小梅笑着。
“那好说,只要免费的不只是汤,我就天天光顾。”
房间响起了与以往相同的笑声,但这次却因刻意为之的玩笑。
看着正吃馄饨的侄女心情似乎不错,穆桐香便试探性的问道:“什么时候去住院啊?”
“说了不去。”
“你妈还在哈尔滨等你呢。”
“让她回来就完了呗。”
穆桐香没敢再继续追问下去,换了话题:“别人给了个偏方,说是可好使了,你大姑父正找呢。”
“少来,我不信啊,让我大姑父别忙活了,找着我也不用。”
“哼,你懂啥,偏方治大病。”
“我懂吃!”穆林说着,将空空的碗示意给她看,“吃完了,走了。”
“去哪儿?”
“回家,睡觉!”
说完,穆林走出了小店。她没有按照以往的路线直接回家,而是多绕了一条街,直接走向了那条她平时常去的火车道。在只能远远望见铁轨的时候,花香已乘着阵阵微风,像久违的老友一样,前来相迎。在她们的带领下,穆林来到了自己的秘密基地。
站在枕木上,看着两旁的丁香同铁轨一起伸向远方,穆林心中升起无限的向往。这片小小的天地被花香填满;这个小小的人儿慵懒的在花海徜徉。她拾起草丛里的石子,将它们放回同伴铺成的路基上;她挤入花簇中,希望大意的蝴蝶能飞绕自己身旁。此刻,穆林觉得灵魂已逃脱出了身体,不再困囿于躯壳,可以在这里尽情的流浪。大自然的宠爱展现出了她绝对的公平。不会因某人的权势,就多赠他一分春色;也不会因某人的贫寒,便少予他一米阳光。
不过十来天的时间,这素日仅供自己解闷、幻想的平行线,如今却倾其全部,让她看到:这美好的世界,对所有的生命不离不弃!
穆林看着眼前的景象,不禁暗想:为何我们总是在匆匆流逝的时间里急切地追逐人生,而不能在惬意的人生中,感受光阴荏苒。鸟儿飞向远方,是时间的方向;微风浮动花海,是时间在流淌。岁月在心中,当是以此来计量!
下个路口已到,穆林没有犹豫,跳下铁轨,跑向街头。
前面,希望等待;身后,繁花相送。
冲到家里,穆林把自己按“大”字摆在了床上。这对常人来说,还不及一个早晨遛弯儿的运动量,对于现在的她来说,足以让体力透支。不过这样的好处是能使她快速进入梦乡。
而此时的穆桐香却因丈夫徐树春的一个电话而兴奋异常,他们苦苦寻觅的偏方找到了。在穆桐香从医院回来时,穆林生病的事情,便因她那“逢人全抛一片心的性格”,而在熟人中传开。所以无论是市里的街坊邻居,还是农村的故旧亲朋,都揣着最大的爱心与同情赶来慰问。或鼓励,或安慰。但穆桐香最喜欢的,还是那些办“实事儿”的:给偏方。不知为何,虽然自己与家人都未曾经历过,但她对偏方能治病这件事却深信不疑。以至于即使刚听到这个方子的时候,虽然她心里也是一惊,但很快便转念:也许越是不寻常就越好用!
一个朋友告诉她:喝狗血!纯黑毛的公狗血!所以在坚定了这一信念以后,她便发动一切力量,集中所有资源,走街串巷,深入乡镇,去寻找那可以换来侄女二次生命的狗血!为此,她还勒令徐树春停止手上刚刚揽过来的一点工程活,加入寻找大军。徐树春只是喏喏的回了一句:“这得慢慢碰,不是急于一时的事儿啊。”
穆桐香气恼的吼道:“你为挣钱,不顾我侄女的命了,是不是?!”
本就少言寡语的徐树春,一看穆桐香将问题抬到了这样的高度,哪还能继续反驳。而且对于穆林,他也很是心疼。所以就天天载着穆桐香,前往大家给出的每一个“可能是”、“好像有”的地方。
而穆桐香觉得,只要在路上,总会有希望。
果然皇天不负苦心人,在穆林酣然大睡的时候,一场狗血大戏拉开帷幕——徐树春的父母说找到一只,让他们赶紧过去。
穆桐香高兴地快要落泪,马上将这“好消息”传递给挂念的亲人们。但大家的态度稍显冷淡,没有表示不相信方子,只是统一回复:穆林会喝才怪…
穆桐香却更加坚定:我一定会让她喝,她也一定会好的!
就这样穆桐香让徐树春回来接上自己一起去穆林那。满载开心与希望,穆桐香的脚步都变得轻盈许多。她摇醒了沉睡中的穆林:“快起来,我们回农村,去你大姑父家。”
还没分清梦与现实的穆林转动着眼珠:“干嘛去?”
“好事儿,快点,你大姑父在楼下等着呢。”然后将来不及反应的穆林拖上了车。
她并没有打算现在告诉穆林,因为她清楚知道实情的穆林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跟她走的。
而此时的穆林仍是半睡半醒,她迷迷糊糊的看着汽车驶出了市区,开到了城郊,才知道自己并非做梦。依然躺在后座上的她慢慢直起了身子,又问了一遍:“我们去干什么?”
“上午不是说了么,别人给出了一个偏方,跑了这么多天,终于找着了。”穆桐香话语里带着喜悦,但并未回头看她。
“不是说了么,我不用。”
“偏方治大病,你懂不?”
“哼,不懂。啥偏方啊?还这么神秘。”
“到了你就知道了。”
被姑妈这么一说,穆林的好奇心倒真的被吊了起来。竟希望可以开得快一点儿,早些到达。
进入村庄,穆林竟有些紧张。刚到院门,那小院里张望的人影和杂乱的声音,已透过摇下的车窗闯了进来。
这起码有十几个人吧。一个病人有这么大的吸引力吗?还是闲人太多呢?穆林心里略感厌烦的想着。
她哪里知道,今天的主角不光是一个人,还有一只狗。
下了车,穆林只跟徐树春的父母打了个招呼,便躲进了屋。她本就讨厌人多,更何况是这些把自己当作参观对象的人。
穆桐香与众人寒暄了一下后,也跟了进来。看着站在窗边的穆林说:“喝狗血,能治你的病。”
穆林被这突来的话语惊得只是满脸疑惑的张了张嘴,并没有发出声音。
穆桐香继续说道:“真的,很多人都说,很多人都治好了。”她的表情很是笃定,虽然这很多、很多人她都未曾见过。
穆林从这句补充中知道,姑妈是认真的。但仍不敢相信这耸人听闻的消息,“开什么玩笑,疯了吧?”
“谁疯了?你知道这些天我们跑了多少个地方,进了多少户人家,才找到这么个小东西。”穆桐香指着窗外那个倒霉的小狗说。
“可是这没有科学依据啊,它怎么可能治我的病。为了不可能的事,你还要搭上一条命!这孽作的还不够么…”最后一句,穆林只是小声嘟囔着。
“没依据,人家能要纯黑毛的公狗。不作孽,全家就属你心好,可这么多年你消停过么?我不管,狗命要能换你命,多少条我都搭!”穆桐香大声反驳,以证明自己的“科学依据”和“福报之说”。
穆林一皱眉,“这话听着怎么那么别扭啊。”
“你先不要想话,你想想自己,想想我们。”
穆林没再吭声,转身往院子里走去。穆桐香觉得这已是默认。便一个劲儿地朝着正向屋里张望的徐树春招手,示意他快一点儿。
穆林走到小狗旁边,仔细看了一下,确是通体黑色,身长总共不过半米,并不肥胖,重量也就四五斤的样子。虽然没有捆绑,可它却是安静地平躺在地上,龇着牙快速喘着气。
“这么小,是年龄不大吗?”穆林问道。
“不是,就这品种。”徐树春拿着水果刀的手倒背着,也在端详它。
“那能有多少血,”穆林将头转向已经跟出来的姑妈,问道:“喝一口就能好吗?”
“仙露啊,怎么可能。”
“所以这根本就不够啊,何必让它没了命。”
“你先喝,我还在继续找啊。”
穆桐香话音一落,周围的人也相继加入到劝说的队伍中来。
穆林放弃了挣扎,最后看了那小狗一眼。那小东西似乎也预感到了这难逃的命运,自始至终没有一丝反抗,不曾发出一点声音。只是两颗尖牙一直在外呲着,眼睛直盯着穆林。她觉得那眼神里满是轻蔑,感到一阵心虚后,转身回了房间。
当那救命的狗血出现在穆林眼前的时候,她一阵作呕。穆桐香迅速抓住要离开的穆林,说道:“你要是不喝,它就白死了。”
被姑妈死死抓着胳膊的穆林,整个人身体向后倾着,看着装着鲜红液体的小盆,无奈的说:“那,你去拿个杯啊。”
“哎。”穆桐香欢快的答应着。可当她出来的时候,脚步却很是迟缓。她看着穆林,极不情愿地说:“要不你就用盆吧,你看一共就这么点儿,杯壁上再挂一些,就没了。”
穆林瞪大了眼睛,不再退步,“这可是血啊,那盆比我脸还大,你就不怕我喝吐了或者晕过去?”
“行吧,行吧,那我倒出来。”穆桐香妥协了,她怕继续坚持,会适得其反。然后一边倒一边自言自语,“怎么也得匀三顿啊,这一次也就两口。”
穆林伸手接过杯子,可大脑竟做出了两个不一样的指令。一个因为姑妈热切的眼神,让自己把水杯送向嘴边;另一个则因为本能,极力的抗拒。经过短暂的、不易被人察觉的挣扎后,似乎是“理智”取得了胜利。
可是刚刚凑到鼻尖,那浓浓的血腥夹杂着狗毛的味道瞬间侵袭了她的每一个细胞。穆林恼怒又无奈地看着姑妈:“你要是能舔一下,我就能把它喝了!”
“一共就这点儿,我舔什么。你听话,就一口,别喘气。这水果、饮料、糖都准备好了,喝完我立刻就塞你嘴里。”穆桐香略带兴奋地说道。
此时,那些看热闹的人也出来帮腔。好像如果不喝,别说那苦命的小狗,苦口婆心的姑妈,就连刚刚路过进来的王阿姨都对不起了。穆林苦笑了一下,她觉得此事已与病无关,而是在考验自己的人品了。于是便生无可恋的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穆桐香激动地拍着巴掌:“哎呀,看我大侄女。”
院子里也是一阵欢呼,不知是为了什么。
穆林嘴里被塞得满满的。在得空之后,她哭笑不得的对着自己的姑妈说:“穆桐香啊,长这么大,我第一次不会用语言表达了我!”
而穆桐香只是在穆林哀怨的眼神下一阵大笑。
穆林走出房间,本想到院中透透气,却看到地上零零散散的血迹。她轻叹了一声,“朋友,欠你一条狗命,今生无以为报了,来世交换一下,我去给你看门吧。另外告诉你一个秘密,狗血真难喝!”
站了一会儿,穆林说要回家。看着姑妈拎着一个装着红色液体的瓶子,她惊恐地问道:“你要干嘛?”
“带回去啊,还能喝一两次。”
“哼,谁爱喝谁喝,别找我!”
“你有病,别人谁喝!”
“这样,你去问问那个给你出方子的人,要多少才能治好,然后集齐了一起放血。那个时候我再喝,不间断才能有效么。”
穆桐香瞪了侄女一眼没再说话。
在返程的路上,穆林想着刚刚那出闹剧,苦笑了一下。自己为什么要跟着胡来呢?不清楚。不过这个下午倒是没有浪费。至少让姑妈重拾希望,因为她觉得自己在配合“治疗”,没有放弃,她也能为此尽一份力量。还让众人打发了一段无聊的时光,多了一个茶余饭后的话题。这样看来,意义非凡呢。
停止了胡思乱想,穆林给江雪打了一个电话,得知她在值班,就直接去了医院。两个人坐在护士站闲聊。
“晚上在这陪我?隔壁房间能睡觉。”
“不要!这是肿瘤科,大半夜的挂一个,你跑出去了,吓死我!”
“不能。”
“你确定?”
“不确定……”
两人相视一笑。
这时,一对中年夫妇从旁边的体重秤上下来,还在讨论着。
“怎么样,胖了吗?”江雪看着那个男人问道。
“我胖了,我媳妇瘦了。”他指着身边清瘦的女人说。
穆林看着这个身材魁梧,声音洪亮的男人,要不是他穿着蓝白条上衣,还真以为另一个才是病人呢。
“那是你状态好,一般都是病人瘦了,陪护胖。别在外边转太久,早点回去,现在晚上还有点凉。”江雪笑着嘱咐。
男人答应着,和妻子有说有笑的朝病房走去。他们似乎并不把这里当成医院,而现在也不过像往常一样,进行着一次茶余饭后的散步。
“真有奇迹发生吗?”穆林看着那闲适的背影,略有所思的问道。
“哪有什么奇迹,不过是看你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这最后的日子。”江雪淡淡的回答。
“哟,天天在生死边缘游走,境界都提高了。”穆林回过头,笑着说。
“哈哈哈……”
说话间过来一个身材瘦小的老头,说要打针。
江雪问道:“现在疼吗?”
“不疼。”
“那要睡觉吗?”
“不睡。”
“那就睡前再过来吧,这还不到八点,半夜如果又疼了,不是还得折腾。”
“行。”老头欢快的答应着,回了病房。
“可以啊,”穆林说,“医者仁人之心啊。”
“哎,他半夜疼醒了,不是还要找我。”
穆林脸一黑,“哼,这话多跌份儿。”
“实话实说么,对大家都有好处。我们也有自己的生活啊,哪那么伟大,完全替别人着想。”
“嗯。这个科室,内心要很强大啊!”
“开始的时候真不适应,感觉刚混熟,人就走了。后来我告诉自己,这就是份工作,做好分内之事,不要再带任何情感了,真的伤不起。虽然不能完全做到,但会好很多。”
穆林没再说话。
短暂的沉默后,江雪终于问道:“为什么不住院?”
“谁知道呢,当时就一个想法,回家。”
“因为害怕吗?”
“不清楚,开始有一些,后来没觉得啊。”
“也许是潜意识的。它没那么恐怖,虽然不能根治,但是可以控制的。”
“我知道,它是慢性病,不然我能回来么。”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没想好呢。回去睡觉了,好累。”
“你就在这睡呗。”
“别介,小鬼抓错了,再把我带走!”穆林笑着摆摆手。
接下来的几天倒是很平静,穆桐香只是晚上会送来一份粥。期间提过一次住院,穆林没回应,她也就作罢。
这样的日子,穆林觉得很是难得。她每天除了看书写字外,就是对着墙壁打乒乓球。不知从何时起,自己竟然爱上了这项运动。专注地盯着小球来往于墙壁与球拍之间,可以忘掉周围的一切;但如果愿意的话,这重复与单调的动作,又不妨碍你去思考进入脑中的事物。所以每一次大汗淋漓之后,都能让身心完全放松。
一天晚上,穆林正喝着粥,穆桐香一边打扫房间一边说道:“你妈明天上午回来。”
“呵呵,不等啦?”
“哼,没见过你们娘俩这样的。你赢啦!”说着她发现茶几上被挑出来的大枣,惊讶甚至有些失措地问道:“这枣你咋给挑出来了?”
“之前就说过我不爱吃,你这还越放越多了。”
“那能行吗,光喝粥管什么用,就为给你吃枣呢。”
穆林缓缓抬起头,挑了一下眉毛,慢声细语地问道:“什么意思?”
“没啥意思,大枣补血的。”穆桐香没忍住,笑出了声音。
“笑得像个魔鬼一样…这病不缺血,我那狗血还没消化完呢!快说,怎么回事。”
“哎呀,就是人家又给了一个偏方,用一味草药蒸大枣。我蒸了一次,觉得那药入不进去,就改成煮了。知道你不爱吃,所以给你放粥里了。我没用药煮粥啊!”穆桐香严肃的强调了一下。
“服你了。草药,叫什么啊?”
“不知道,人家直接给送来了,咱自己买枣就行。”
“什么药都不知道,你就敢给我吃!”穆林只是提高了声调,语气里并没有惊讶,因为她一点都不意外。
“她说了,我没记住。”
“你明天问一下,然后告诉我,不然我不吃了。”
“行,这孩子事儿真多。”
“我事多……这个病啊,我唯一庆幸的就是脑袋还算清醒,结果被你弄得一个头两个大!”穆林夸张的比着手势。
“你愿意,谁让你想那么多,给你吃你就吃呗,非要问!”
穆林不再说话,无奈的歪倒在沙发上。
第二天醒来后,穆林越想心里越不踏实。于是收拾了一下,就去了穆桐香店里。早餐时间,大家一阵忙乱过后,刚落座,穆林便凑了过来,“问了吗?”
“这点事儿,一大早晨就把自己折腾过来了。你是不昨晚都没睡啊?”
“差不多,快说。”
“叫胡蔓藤。”
“哦,没听说过啊。”
“你认识几味药啊!”
“那倒也是。”
吃完饭,穆林掏出手机,准备查一下这味听起来温婉、纤柔的良药。输入名字后,首先看到的是“有大毒”、“禁止内服”。穆林一阵后怕,幸亏姑妈没有直接煮药给自己吃。可当她看到“别名”之后,更是惊出一身冷汗。原来这胡蔓藤就是江湖上赫赫威名的断肠草!服用后可令肠子变黑粘连,烧断致死。穆林已无话可说,只是呆呆的望着姑妈。
穆桐香也是一愣,“怎么,这也不能吃?”
“没有,我是真的不喜欢吃枣,你别再煮了。”穆林没有将实情告诉她。一是怕她也会吓到,再有不想让姑妈觉得她所有的关心,在自己这里都只是怀疑与埋怨。
穆林的平静也让穆桐香察觉到了什么,所以只是淡淡的回了一句,“好,不煮了。你妈十一点到。”
“嗯,我去接她。”穆林说完便起身去了车站。
时间还没到,所以她就在广场上闲逛。累了,便走到一处靠近马路边的花坛上坐下。远处几个老人在放风筝,旁边几个少年在玩轮滑。
一个扎着马尾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闯入了穆林的视线,她身后的爸爸妈妈正在取下车上的行李。这时一辆黑色的轿车驶了过来,车速很慢,但却急促的响了两声喇叭。这刺耳的声音,让孩子脸上的笑意立刻消失,呆呆的立在了原地。穆林见状,立刻起身朝她跨了两步,站到了小女孩和汽车的中间。
而她的父母也发现了这一“紧急情况”,立刻拉回了孩子,并用力的推搡着她,“不是叫你看车么!”
被拖走的小女孩回头看向穆林,眼神里还没退去的惊慌上又多了一丝委屈。穆林突然感到特别心疼,想要大喊一句:妈妈,别急,我们只是个孩子!可此时小车已将他们完全隔离开,周围杂乱的声音也终没能让她喊出口。她只能看着那贴在肩膀上全无表情的小脸与匆忙的背影一起渐渐没入人群。
穆林心中很是不解,甚至惊讶,为什么生活中如此常见的一幕,会激起自己这样强烈的情感,难道真是母爱泛滥啦。不,她很快否定了这一想法。这是对同为生命的最高敬重,是世间所有事物本质的相连。我们不能与世隔绝的生活,更不可能与世隔绝的存在。生命,从来都是一体的。这一刻,她似乎有些明白,为什么尼采在看到别人打马后就疯了,而不会再似从前那样,以此开一些无知的玩笑。想到这里,她又有一些遗憾和懊恼,因那没能说出口的话。有时候正是我们羞于表达,或因瞬间犹豫的错过,便让那最好的传递温暖与爱的机会流失。但这久违的问候,陌生的关怀可能会重启人生,唤醒那些尘封已久的淡漠的心。
听着广播里车已进站,穆林收回了思绪,缓缓走向出站口。母女相见那一刻,陈平朝她翻了一个白眼。
穆林哈哈大笑,“怎么不等了?”
“没钱住店了!”陈平佯装生气的吼道。然后两个人说笑着去了穆桐香的店里。
到了门口,刚好徐树春接放学的徐阳回来。大家相互打了个招呼。进店后,几个大人在旁边聊天。穆林低声地跟徐阳说:“你妈竟然用断肠草煮大枣给我吃!”
“还真有这东西?”徐阳瞪大了眼睛,惊讶的问道。
穆林重重的点了点头。
“那你吃啦?”
“我不知道,她放粥里面了。”
“你们两个一天斗智斗勇的,她明显变聪明了。”
“是啊,我的危险系数越来越高了……”
“珍重……”
饭桌上,陈平说:“你姨夫联系了省中医院的医生,你不愿意住院,就先开点中药喝吧。”
“好。”穆林淡淡的答着。大家都是一愣,没想到她应的这么痛快。
“决定治病啦?”徐阳试探性的问道。
“主要是治治你妈,我想不到别的办法让她停下来了。”餐桌上的人们会心一笑。
这时,穆桐香端着盘子从厨房走了出来,并将它放在了穆林面前。看着盘子里黑乎乎的东西,穆林眉头紧锁,“这又是什么?”
“蝎子,不是药,吃了对身体好。”穆桐香解释道。
穆林依然深深的凝视着它,没有动筷子。
徐阳拿起了一只,“我尝尝。”她夸张地品了一下之后,说道:“真挺香的。”
“你都吃了吧。”穆林兴奋地将盘子推了过去。
“那能行么,这挺贵呢,你快吃,听话。”穆桐香截下盘子,放回了原位。
穆林无计可施,鼓足勇气闭上眼睛,扔嘴里一只。蝎子是被炸过的,开始没有很难吃,却非常硬,吃到最后,如同嚼沙一样,虽然已被碾成了碎末,但始终难以下咽。穆林并没有奢望这是美味,只不过是在完成任务。于是端起水杯喝了一大口水,将这又贵对身体又好的细沙冲了下去。到胃里去翻腾吧,让我静一静。
“明天早晨就走吗?”徐阳打破了短暂的宁静。
“对,医生明天值班,我们下午就能到。”陈平回答。
“我也跟你们去,正好放假。”
“行啊,正好还没买票呢。”陈平说。
“那晚上出去吃烧烤,夏天都到了,还没撸过串呢。”徐阳兴奋的说。
大家笑着答应了。
热热闹闹的午饭过后,三个要出门的人先去车站买了票,然后一起回到了住处。进门之后,换了身衣服,形态各异的窝在了沙发上。
几分钟的休息后,陈平说:“我以为你只是一时接受不了,过两天就会回去住院呢。”
“第一天看到检查结果我就认了。当时只是感觉对不起你和我爸。后来直到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住院。”
“我和你爸倒是没什么,我们生了你,出于爱也好,责任也好,你都可以认为这是应该的。但其他的亲人和朋友没有这个义务,所以有一天你真出息了,我倒希望你能先回报他们。”
话音未落,穆林和徐阳一起看向陈平。
“舅妈,你在我心中的形象瞬间高大了起来!”徐阳夸张的比着手势。
“嗯,”穆林也注视着老妈,“我一直都知道她有这觉悟,没想到今天竟然说了出来。”
陈平一笑,“少忽悠我。”
“其实我特别爱跟你和我爸聊天,感觉说过之后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本来也没什么事儿啊。你活着我们就挣钱给你花呗。别说我们这样的家庭,你这样的身体。所有人都一样吧。”
“这论调,跟我老爸一样,搞不懂你们为什么离婚。我去找周公研究一下。”穆林说着起身回了卧室。
徐阳也站了起来,“这个有点深奥,我要消化一下。”
陈平则一人去了卫生间,洗她们刚刚换下的衣服。然后也躺在沙发上睡着了。三个人都醒来时,已经将近六点。闲聊了一会儿,便接到穆桐香的电话,叫她们下楼出去吃饭。
一行五人驱车来到了县城最大的烧烤店,因为这里有外场。刚下车,穆林便被滚滚热浪以及鼎沸的人声堵在了门口。跳过这些无形的阻碍,向里面望去,看到围着院子近半周的食品柜和烧烤炉前,服务员和烤串师傅不停地忙碌着,院子里数十张餐桌座无虚席,每张餐桌下的啤酒论打计,餐桌上黑压压的各种肉串,不见一点绿色,餐桌旁男人单薄的短袖永远搭在肩上,女人也毫不逊色的端着大号酒杯。东北人的豪爽在这里尽情彰显。
穆林感叹了一声:“大家还挺珍惜这短暂的夏夜的。”
这时浓妆艳抹的老板娘笑脸迎了出来,“你们几位?”
“五位。”徐树春回道。
“进里边吧。”
“外边行吗?”
“外边没地方了,里面有空调。”
大家短暂的眼神交流后,跟着浓浓的人工香进了店里。
大厅里有两桌在用餐,看样子已至半酣。穆林皱了一下眉头。精于察言观色的老板娘立刻指了一下里面,“有卡间。”
虽然只是几块木板围成的格子间,几个人还是走了进去。
早已计划好吃什么的徐阳,迅速点好了单。
“室内吃烧烤实在太没感觉了。”穆林说道。
“谁想到这么多人啊,还以为我们挺早呢。”穆桐香回了一句。
“外面两桌吃得差不多了,那边的好像是学生。”穆林透过拉起的门帘向外望了一眼。
“嗯,高考刚结束么。”徐阳说。
“时间真快啊,又一年。”陈平感叹着,想起了去年的穆林,当时陪她考试的也是这桌人。
“嗯,可不是么。”穆桐香也附和着。
大家惋惜时间流逝的同时,食物也陆续端了上来。几个人一边闲聊,一边撸串。正吃的津津有味时,听到外面吵了起来。好在老板娘立刻赶过来压了下去,这下倒是安静了许多。
没过几分钟,那群学生好像慌张的走了。随后进来十几个小混混一样的人。他们走向餐桌,列出一把椅子,扶着一个已经醉的不省人事的男人坐在了上面。而人群中间,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瘦小的身影。他低着头,看不到表情,但依然能从那发抖的双手,局促的站姿中,感受到他的恐惧。
一个光头弯下身来问座位上的男人,“大哥,刚刚是他骂的你吗?”
那位大哥紧闭双眼。用鼻子“嗯”了一声。
光头转向男孩,一巴掌打了过去,“就他妈你啊?!”
“不是我,大哥,我喝多了,在桌子底下睡着了,没跑了,被你们抓过来的。”男孩带着哭腔回到。
“骗谁呢?当我是傻子啊!”光头抓着男孩头发喊着。
“真的没骗你,真的不是我。”男孩的手尽量捂住头皮。
“我大哥都说是了……”光头说着指向椅子,可发现椅子上没有人。
原来当众人都关注着男孩时,这大哥肥胖的身体已被酒精冲成一摊烂泥,顺着椅子滑到了地上。光头立刻骂着两边的小弟:“还他妈看,快扶起来啊!”
两个人连声的答应着。咬紧牙关,将这位脑满肥肠的大哥拽回了座位,但他的脑袋依旧耷拉着。
“大哥喝多了,我真没骂他……”男孩委屈又恐惧。
这时旁边一个纹身的小弟为显英勇,一边骂着:“还他妈犟嘴!”一边飞身踹了过来。男孩倒也机灵,一个转身闪开了。那小弟一脚踢空跪在了地上。
光头见跪在地上龇牙咧嘴的人,怒吼了一声:“你他妈还敢躲!”随后众人一起扑了上来。
这边正看热闹的穆桐香笑出了声音。
穆林瞥了她一眼,“笑,笑,一会儿就打进来!”
话音未落,一个易拉罐伴着飞溅出来的啤酒杯在灯光下形成一道靓丽的弧线,落在了餐桌上。
空旷的大厅里,男孩只能跑向唯一有人的单间里面。徐树春见状,立刻将桌子推到了门口。男孩反应很是迅速,随即附身从桌子下钻了进来。那群人被堵在外边,更是不停地向里面扔东西。顷刻间,啤酒杯、饮料瓶纷纷从空中降落。
徐树春看男孩已经进来,就只能先护着身旁的穆林挤出去。
而里面,那个男孩正从背后死死的搂着陈平,用颤抖的声音哀求着:“阿姨,求你别走,我害怕。”
陈平轻轻的拍着他的胳膊安抚道:“没事儿了,他们不扔了。”
徐阳则拼命的掰着男孩的手指,“放开我舅妈!”
而穆桐香用力的向外拽徐阳,“你先出去,我来。”
出来的穆林发现只有她和徐树春两个人,就疯狂的喊着:“她们还在里面!”
但门口已被围的水泄不通。徐树春无奈抓起了旁边光头的衣领。一米八几的身高,健壮的体格,以及那双有力的大手,在此刻发挥了关键作用,他冲着光头吼道:“别他妈扔了,里面全是我家人!”
光头被这突然的愤怒喝住了。为显“盗亦有道”,立刻喊停,表示不能伤及无辜。不过他们仍堵在门口。
这时,老板也得到消息,带人赶了过来。看着光头说:“哥们儿,不能砸场子啊,有什么事坐下来说。”
桐香三人也从里面挤了出来。而男孩趁乱翻过隔板,从侧门跑了出去。穆林她们也迅速跳上了车。
快速的行驶在街道上,凉风习习。一车人惊魂未定,却又兴奋不已。
徐树春一笑,“我们逃单了。”
“对啊,好刺激!”徐阳尖叫着。
“你们没看见,刚才我大姑父特帅,抓起光头大喊,‘别他妈扔了,里面都是我家人!’”穆林也略显激动。
“是吗?从没见我爸这样呢。”徐阳兴奋的将头伸向前排,崇拜的看着自己老爸。
“可惜了,好不容易雄起一次,没看到。”穆林肆无忌惮的调侃道。
笑声洒满了仲夏的夜空。
次日,三个人顺利的到达了医院。检查了几个小项,与之前的结果没有太大变化。
老中医仔细的端详着化验单,说道:“现在虽然处于活动期,但不是特别严重。实在不想住院的话,也可以开些中药回去喝。但如果有明显不适,必须立刻住院。”
陈平和穆林答应着并道了谢。随后三个人拿着药方离开了医院。
她们去中央大街附近找了家旅馆,进门后都疲累的躺在了床。陈平的手机响起,她一看是薛匀君的电话。说是那边有事,问她可不可以回去一趟。旁边的穆林听见了电话内容,便跟陈平做了手势。陈平告诉他晚上回去。
穆林查了一下车票,三小时后有车,就张罗着出去吃饭。
徐阳立刻兴奋了起来,“有什么好吃的?”
“我知道这附近有家锅包肉做的特别好。”穆林发出了一个邪魅的微笑。
“出发!”徐阳说着冲出了门。
步行几分钟就到了这家小店。距离晚餐时间还有一会儿,所以没什么人。她们找到一个角落坐了下来。服务员递上了菜单。穆林接过菜单,但并没有看,“锅包肉,地三鲜,家常凉菜,三碗米饭。谢谢。”
陈平皱眉,“你这老三样,能改一改吗?”
“最爱,百吃不厌。”穆林朝老妈吐了一下舌头。
几个人闲聊着店里的装修风格、位置。不一会儿,两个素菜先后端了上来。
“来,试下味道。”穆林看向对面的徐阳。
她装模做样的拿起筷子,每样夹了一点,用夸张的动作和表情品尝着,“嗯,不错,这凉菜清脆爽口,酸甜适中;地三鲜过油也恰到好处。”
陈平一笑,“哎呦,这些年真没白吃。”
“那你看。”
说笑间,锅包肉也端了上来。那浇汁的“呲呲”声还没完全褪去,金黄色的肉块上附着稀疏的油泡,白醋淡淡的酸味溢满餐桌,胡萝卜和葱姜丝的妆点,让颜色都能勾起食欲。徐阳和穆林这两个吃货,哪能禁得起这样的“全方位”诱惑,提起筷子,大快朵颐起来。
水足饭饱后,穆林对陈平说:“你一会儿自己去车站吧,我们接下来的行程比较满。”
“都去哪儿啊?”陈平问。
徐阳也好奇的伸过头,翘起了耳朵。
“嗯…先去索菲亚教堂喂喂鸽子,然后回中央大街吃马迭尔冰棍儿,最后去松花江边吹吹晚风,怎么样?”
“完美!”徐阳拍手叫道。
“那么赶干什么啊?”
“我大姑让坐早班车回去,明天不是端午么,五市那要办一个什么圣水节。”
“哦,那走吧。”陈平说着已起身。
三个人兵分两路,各奔目的地。
到了索菲亚教堂时,已是黄昏,夕阳虽竭尽全力向大地抛洒余辉,但依旧在缓缓的坠入地平线。教堂已经关门,广场上人并不多,鸽子慵懒的在自家庭院内散步,享受这撩人的暮色。
徐阳兴奋地买了两包饲料,脑子里全是影视剧中唯美的画面。可当她站在广场中央,将手摊开后,闲来无趣的鸽子们瞬间一拥而上,将她团团围住。无论她如何挣扎,都没能赶走这群好客的主人,直到食物吃完。
终于从那团热情中逃出来的徐阳,不停地拍打着身上。看着旁边的穆林已经笑到瘫坐在椅子上,气恼的问道:“你怎么不喂啊?呸,一嘴毛!”
“我对鸽子不感兴趣,你知道。”
徐阳回头望了一眼,“你对教堂感兴趣?”
“建筑我不懂,宗教更遥远,怎么可能感兴趣。”
“我也不喜欢啊,那你带我来这干啥!”
“你喜不喜欢不重要,这是地标,你来看一眼很重要。二十一世纪旅行方式。”
“不喜欢这种方式,我们还是去吃冰棍儿吧。”说完,徐阳面无表情地离去。
“啊,这个我喜欢。”穆林笑着追了上去。
两个人风尘仆仆的赶回了中央大街。踩着凹凸不平的方砖,看着路两旁风格各异的古老建筑,穆林心里莫名的踏实与宁静。
“讲两句?”徐阳调戏式地口吻说道。
“有什么可讲的,也就是一百多年历史,有着各种建筑风格混搭的洋楼,经历了军阀、民国、新中国这几个时期的一条大街而已。”穆林也戏谑的回应着。
“切。”徐阳仰着头朝一处卖冰棍儿的凉亭走去。
“您好,多少钱一根?”徐阳问。
“五块。”一个大叔年纪的老板欢快的回答。
“两根。”
“十块。”
“可以一半刷脸,一半付现吗?”穆林凑过来,调皮的问道。
“我看看。”大叔配合的弯下腰,仰起头。
“这个!”穆林说着低下了头,用食指挑起了妹妹的下巴。徐阳也傲娇的掐起了腰,点着脚。
大叔看过一嘟嘴,“十一!”众人一阵大笑。
付了钱,道了谢。姐妹两个叼着冰棍儿,沿着大街,向江边走去。
此时灯光已全部亮起,二人完全没有察觉夜幕的降临。坐在江边的石凳上,望着江面彩灯闪烁的游船,听着背后街道的喧嚣,这里倒是可以独享一份生活的惬意。
徐阳歪着头看向穆林,“你总说我朽木,但我佩服的人却只有你一个。”
穆林张了一下嘴,表示惊讶,继而笑道:“被朽木佩服,我应该荣幸吗?”
“那当然,朽木心气儿也是很高的,只是不做事。”徐阳笑嘻嘻的说。
“呵呵,其实我们都一样。怎么才算做事呢?无非就是活出自己而已。”穆林指着江面继续说道,“那船上,有人游玩,有人工作。谁在做事?谁没做事?”
二人相视,笑而无言。坐了一会儿,就回旅馆睡下了。
船已靠岸,下来的都是一样要回家的人。
第二天一早,姐妹两个便坐上了回家的列车。到达时,看到了早已在站外等候的穆桐香。
几个人跳上车,迅速赶往五市。虽然时间尚早,但还未进入景区,就被工作人员拦下。说车位已满,只能停在这里。一行人只能下车,步行进去。
她们找到一处靠近水边的树荫坐下。穆桐香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食物。四个人吃着、聊着、打着牌,倒也是一次不错的郊游。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各种节目纷纷上演。她们也跟着加入了人潮大军。
走了一段后,徐阳略感厌烦,“哎呀,这什么都看不到啊,而且挤的快透不过气了。”
“看,孔明灯。”穆林拽着徐阳说道。
“我们也去放吧。”徐阳顿时提起了精神。
“行,应该在那边。”穆林指着灯升起的方向。
为避免走散,几个人牵着手缓缓的移了过去。
徐阳看着手里孔明灯有些兴奋,“应该许个愿啊,写点什么呢~”
“别为难人家就行。”穆林说着向上指了一下,“比如我健康啊,你妈漂亮啊,你高考啊之类的……”
徐树春抢了过来,说:“写我赚钱,这些愿望就都实现了。”
大家笑过之后,徐阳依旧默默写下了“希望你健康。”而穆林则写了“家人简单快乐,友谊地久天长”。
四人凝视着灯光缓缓升起,越飞越远。虽然知道它终将落下来,但却都深信它所承载的愿望会自由的翱翔。
“回去吧,好累啊。”穆林说道。
“圣水节么,去打点水喝吧,都来了。”穆桐香说。
“那我们去另一个泉眼吧,这个太浓了,实在喝不下去。”
随后几个人又从人群中艰难的跋涉了一段。到了地方,徐树春和穆桐香先接了一杯,“嗯,真凉,舒服。”徐树春满足的感叹一句。
徐阳和穆林也各自拿着一个空瓶子走了过去。因为泉眼处要保护,所以这里是接过来的水槽。
当冰凉的矿泉落在手上那一刻,穆林觉得整个人都清爽极了。她突然想到海伦凯勒描述自己第一次触碰水的情景。当这清凉而奇妙的东西流过她的指尖时,她觉得“水”唤醒了她的灵魂,给了她光明、希望!而此刻的穆林,也在敬畏于造物主的神奇!
“好凉啊!”穆林回头向家人傻笑了一下。
伴随这最后一个“必做事项”的完成,一家人终于结束了“端午一日游”的行程,返回了家中。
第二天穆林早早的起了床。跑了几家药店,终于将那药方凑齐。然后送去医院,煎了十天的量,一直忙活到下午才回家。
提着两大袋子,三十包的汤药,穆林一阵发愁。隔着密封的包装都能闻到浓浓的苦涩,可这要一天三次,每次一碗。
“要了老命了。”穆林一边上楼一边自言自语。
进了家门,将它们放进冰箱。休息好后,便拿了一本书来看。那还是升高中时同学送的一本作文素材,里面有她特别喜欢的一篇文章,没读几页,就接到了陈平打来的电话。
“老妈”,穆林叫了一声。
“在干什么?”
“刚熬完药回来,坐着看会儿书。你呢,事儿办完了?”
“没什么事儿,摆扑克呢。”她总是这样,什么都不说。
“又是扑克,你能不能有点创意?”
“什么创意?”
“看书啊。”
“眼花。”
“我给你买眼镜。”
“不识字。”
“我读给你听,”说到这里,穆林有些小激动,“对啊,我每天给你读篇文章或者选段吧?”
“不听。”陈平快速拒绝。
“求你了,我这刚好有一篇,毕淑敏的《孝心无价》,好像之前给你读过。”
“我也有点儿印象,读吧。”陈平说着将电话开了外音,放在桌子上,然后继续摆扑克。
“我不喜欢一个苦孩子求学的故事……”得到首肯的穆林,诵读了起来。
读罢,两人静默无言,各自神思游离。
“怎么样,感觉如何?”穆林先开口打破了沉闷的空气。
“感觉,这《孝心无价》你读给我听干什么啊?你自己做就行了呗。” 穆桐香的感觉竟也是疑问。
“我是得做,但需要你的配合啊。”穆林没有继续采访,而是顺着妈妈的思路聊了下去。
“什么意思?”陈平好奇地问。
“你看,人家写了啊,‘无论是一顶纯黑的博士帽,还是作业簿上的红五分;无论是数以万计的金钱,还是一枚含着体温的硬币,但在孝的天平上,它们等值。’”穆林又认真的读了一段。
“所以呢?”陈平的语气故意重了一些。
“所以啊,这纯黑的博士帽还有数以万计的金钱我是没戏了,但捂热乎一个钢镚儿我还是可以的啊!”穆林的声音似乎无比骄傲。
“哼,数以万计的金钱,不用捂也温暖。”陈平调侃道。
“妈,你要是这样想的话,那我明天再给你读一遍!”
“谢谢,不用,我感受到你的孝心了。”陈平急忙回到。
两个人在笑声中挂了电话。
坐了一会儿,穆林从冰箱里取出一包汤药倒入碗中。浓浓的药味瞬间钻入鼻腔。穆林苦笑一下,心想,“这久违的感觉又将陪伴我一段时间了。”
她端起碗来,闭着气,几大口将药喝完。可是那药却一直在嗓子里翻腾,无论如何不肯流入胃中。穆林立刻将早餐剩的馒头塞进嘴里,来不及细嚼,硬是噎了下去。
刚进门的穆桐香看到侄女脸颊通红,眼睛里似乎还有泪,急忙问道:“怎么了?”
“没事儿,这药太难喝了。”
“啊,”穆桐香松了一口气,但又说道:“你都喝了,我这还买了个砂锅,准备熬药呢。”她提了下手里的盒子。
“得了,多麻烦啊。”
“对了,”穆桐香笑着掏出一个小纸包,“你不是一直说脸上总发烧,难受么,我给你弄了点药。”
“又是什么啊?”穆林无精打采的问了一句,她已经完全不在意了。
“红矾。擦的,不吃。”穆桐香强调了一下。
“呵呵……”穆林一个假笑,岔开了话题,“我的西瓜呢?”
“哎呀,忘了,我下去买。”穆桐香说着将纸包打开放在了茶几上。
穆林低头看了一眼,是白色的块状物体。她虽然理科成绩一塌糊涂,但常识还是懂一些的。物质俗称一般都是根据表面特征命名,那这白色的物体为何会叫红矾呢?想到这里,她拿起了电话,打给爷爷。
“喂……”电话那端的声音深沉而平静。
“爷,你知道红矾吗?”穆林开门见山的问道。
“知道啊。”
“什么颜色?”
“红矾是红色的呗。怎么了?”
“没事儿,问问。”
“哦,你什么时候回来?”
“过两天,去之前给你打电话。”
“好,爷爷给你淖肉。”
“嘿嘿,那先挂了。”
挂断爷爷的电话,穆林心下狐疑,又拨通了一个学医的同学的电话:“红矾是什么样的?”
“橙红色晶体。”
“那白色的呢?”
“可能是砒霜。你要干什么?”
“啊,家人拿出来一点,我好奇,问问。”
“扔掉,有剧毒。”
“知道了,拜拜。”
穆林心想:差点又成小白鼠。
穆桐香回来后进了厨房,顺便拿了碗过来,将手伸向那不明物体。穆林拦住她说:“我爷说红矾是红色的。”
“他岁数大,糊涂了。”穆桐香完全没在意。
“我同学说白色的可能是砒霜。”穆林依然平静的解释着。
“净胡说,人家这个是比较纯。”穆桐香开始底气不足。
“那红矾应该是晶体,你这是块状的,怎么回事儿?”穆林依然不疾不徐的提问着。
“那可能是放的时间长,受潮了。”穆桐香的声音小的像蚊子。
“时间长……毒药还是过期的,你到底想干啥!”穆林面对永不放弃的姑妈,实在束手无策,而终于喊了出来。
“你就是不信,偏方治大病。你知不知道我弄这些东西费多大劲!”穆桐香也有一丝委屈。
“我知道。所以狗血我喝了,断肠草配大枣我吃了,蝎子我也嚼了,你现在竟然给我用砒霜……”穆林无奈地说着。
但穆桐香似乎完全没听穆林讲话。依旧弯着腰,背着手,研究桌上那一小撮“偏方”。然后看向穆林,小心的问道:“要不弄一点试试?”
穆林空洞的眼神望着姑妈,“你是认真的吗?大姑,这就是个慢性病,你再这么搞下去,我怕它‘急’啊!”
穆桐香瞪了穆林一眼,“胡说!”
这时,徐阳出现在了门口:“干啥呢?也不关门。”
“你妈。越来越过分了,砒霜都要上脸了。”
“啊?又是治大病的偏方啊?”徐阳笑道。
“对,你能不能管管?”
“管不了。你说,她最多骂一会儿;我说,她能骂一天。”
“你俩就气我吧。”穆桐香拿起纸包就向外走。
“哎……拿回来扔掉。”穆林示意着徐阳,“别带回去一转身忘了,当成面碱给我蒸馒头。”
徐阳拿过来后笑出眼泪。
穆桐香也气得乐出了声:“这两个小祖宗啊!不管你们了。”然后快速地走了出去。
“晚上吃什么啊?”徐阳喊道。
“饿着吧。”楼道里传来穆桐香的回答。
徐阳看向穆林。
“麻辣烫。”穆林鬼魅的笑了一下。
“放毒啊?”
“毒的过砒霜、断肠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