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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UE MO CULTURE
选自《中华文明》第1期
主编:雪漠
太史公的“项羽情结”
马 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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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史学的开山祖师司马迁,他着《史记》的宗旨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我觉得三者他都做到了。
历代的史学家向来以“直书”“春秋笔法”作为着史的一大标准。可是春秋笔法和秉笔直书很难统一,孔子说:“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是的,我们应该“罪”他,他的“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的伦理原则,一字褒贬的敍述方法,让历史事件晦涩模糊,真伪难辨。北宋最有革新精神的王安石,称《春秋》为“断烂朝报”,真是慧眼独具。而他的同事欧阳修写了一部《新五代史》,却用所谓的“春秋笔法”,我们现在看来,这部书的精彩恰恰在于他的敍事部份,至于“两相攻曰攻,以大加小曰伐,加有罪曰讨,天子自往曰征。”这种“一字褒贬”的风格,以及他“呜呼”开头的传记评论,似乎显得无比迂腐。为什么春秋笔法该“罪”呢?因为往往会歪曲事实,以史官的主观判断或最高统治者的道德标准,来衡量是非曲直,为正统、正朔,涂脂抹粉。最后历史事实往往变成了“成王败寇”的一朝之言,着史的起点变得很低劣了。《史记》之后,恐怕很少有哪部史书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为宗旨,或者有,但是没有司马迁的“史才”“史学”“史识”“史德”。《项羽本纪》便是这四者的绝佳体现。以班固,刘知几为代表的著名史学家、史学评论家,诟病司马迁把项羽列入本纪,似乎纪传体史书的本纪,只应该记录得“正朔”的帝王。而这恰恰是他们在史识上比不了司马迁的地方。
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说:“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而君比之于春秋,谬矣。”表明自己不为一家一姓正名份,谈正统,如《春秋》一般。任何史学家总免不了要有自己的思想渊源,或意识形态,司马迁不尊《春秋》,便是不尊儒家的史学价值观,那他尊哪家?在谈到自己的家学渊源时,他引用了父亲司马谈对各家学说的评价:“夫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直所从言之异路,有省不省耳。尝窃观阴阳之术,大祥而众忌讳,使人拘而多所畏;然其序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是以其事难尽从;然其序君臣父子之礼,列夫妇长幼之别,不可易也。墨者俭而难遵,是以其事不可遍循;然其彊本节用,不可废也。法家严而少恩;然其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矣。名家使人俭而善失真;然其正名实,不可不察也。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儒者则不然。以为人主天下之仪表也,主倡而臣和,主先而臣随。如此则主劳而臣逸。至于大道之要,去健羡绌聪明,释此而任术。夫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骚动,欲与天地长久,非所闻也。”他借父亲司马谈之口,评论阴阳、儒、墨、名、法、道。唯有对道家没有微词,其他各家都有批评,尤其对儒家强调再三。而当时汉武帝正喊着“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意识形态口号。《史记》列传中,把《仲尼弟子列传》排在第七,韩非都在前面,司马迁的用心值得深思。班固在《汉书·司马迁传赞》中说:“其是非颇缪于圣人,论大道而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此其所蔽也。”在班固看来,司马迁偏离主流价值观,这是司马迁思想中的弊病。历来都认为司马家族尊道家,我们暂且不作归类。《史记·伯夷列传》中说:“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积仁洁行,如此而饿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然回也屡空,糟糠不厌,而卒蚤夭。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盗蹠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若至近世,操行不轨,专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或择地而蹈之,时然后出言,行不由径,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余甚惑焉,倘所谓天道,是邪非邪?”不难看出,他对天道是否存在,持怀疑态度。作为个人也许是他的悲哀,再加上受到“宫刑”,内心的痛苦与挣扎可想而知,用他的话说“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心灵处在矛盾的流浪中,精神处在矛盾的纠葛中。但是作为史学家,不以任何一家为意识形态的归属,也许是一种“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的表现,注定是一流的史学家。如果说司马迁偏向于道家,也许更多的原因是对汉武帝“外儒内法”“杂霸王道”等一系列专制思想的一种内心深处的抵触,但不能说他信奉道家。
我们常说黄河流域造就什么文明,长江流域造就什么文明,或者北方属于什么文化,南方属于什么文化(文明和文化至今没有标准的定义区别,我觉得区别在于明和化,变成一种思维方式和生活方式的文明,可以称为文化,所以无法对古代的文明或文化明确区分。)这是用地域划分文化界限的方式,作为文明的起源有它的道理,但是在文明的冲突中,难免会有彼此的融合,呈现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种文明的存在,有赖于即使在无数的外来文明侵略,或者交流中,它的核心永远不受动摇,尽管不能硬性划分某地域属于什么文明,但也不能忽略文明的界限,多种文明的交融总有主次之分,中华文明是否有绝对共同的源头,很难考证,但是在商周之际,产生了两种不同文化的对撞,却有很多依据。在周朝,以荆楚,宋,齐为代表的殷商文化继承者,总是和主流周鲁文化,发生冲突。荆楚文化自商朝以来就是半独立的状态,但后来完全受到殷商文化的熏陶,到了周朝,文化更加独立,《史记·楚世家》写到楚君熊渠对周天子说:“我蛮夷也,不以中国之号谥”,明目张胆地分庭抗礼。宋本来就是殷商故地,完全是受殷商文化熏染,齐文化是在晚周才成熟起来的,《管子》一书便是齐文化的集大成,本书的思想核心是以道家为核心的殷商文化。楚宋文化的代表是老庄道家,屈原辞赋,齐文化的代表是管仲,黄老道家,这两种文化的核心是殷商文化;周文化以周公孔子为代表,也是西周的官方文化,到了东周便是儒家文化,孟子大量吸收了齐文化,跟正宗的孔子思想有区别。东周诸侯国名义上仍然尊周天子,所以儒家文化一直是“显学”,即官方思想,秦朝虽用法家的苛刻统治,但是大一统的思想,各种典章制度,仍然继承了周朝。秦朝末年,各诸侯国后裔群起复兴家国,以楚国的反抗势力最为强大,因为楚文化的思想最难接受秦朝的专制思想。汉初,民心未稳,经济凋敝,六国后裔,尤其楚、齐文化还有很大的民间影响力,在这各种形势的逼迫下,不得不奉行“与民休息”的黄老思想,对待匈奴族的百般挑衅,无力反击,只能忍辱负重。经文、景两帝经营,汉武帝时,国力变得雄厚,加之武帝好大喜功的性格,他便一眼看中儒家思想中的的大一统和独裁部份,便别有用心采纳了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建议,为的是统一民心,征服匈奴,开疆扩土,这跟秦始皇采纳李斯“焚书坑儒”的做法,貌似相反,实则一脉相承,只是嬴政没有做到的,刘彻做到了。这种专制在政治稳定,经济发展上,确实有有利的一面,但在文化上,却是个极大的摧残。司马迁亲眼所见、亲身经历了这一意识形态的变革大事件。以他的文化敏感度,定然产生巨大的忧患意识,《史记》便是他苦心孤诣保留百家思想渊源的“传世”之作。
任何与主流文化不统一的思想,永远是被同化的对象。荆楚、宋、齐,便是周、秦、汉统治者的主要同化对象。孔子鄙视管仲不知礼,一旦执政,先杀少正卯,少正卯是齐鲁文化的一位大家。中原诸国普遍认为“齐人多诈”,大概是齐国文化对周鲁礼乐不够重视,崇尚实利,从《史记·齐太公世家》便能看出一二。那么楚、宋呢?自然也是被嘲讽调侃的对象,尤其在寓言中,楚国人,宋国人都是荒唐的非主流代言人。孟子的寓言“揠苗助长”,讲的就是宋国人,韩非的寓言“守株待兔”讲的也是宋国人。《吕氏春秋》中“刻舟求剑”的那个人就是楚国的,汉代刘向讲的寓言“叶公好龙”的叶公也是楚国人。汉朝人王逸在注解屈原作品时,也无意中透露出主流文化对楚国人的偏见,如:“惟此党人之不谅兮,恐嫉妬而折之。”(《离骚》),注曰:“言楚国之人,不尚忠信之行,共嫉妬我正直,必欲折挫,而败毁之也。”“夫惟党人鄙固兮,羌不知余之所臧。”(《怀沙》),注曰:“楚俗狭陋,莫照我之善意也。”屈原所说的党人,是楚国朝廷结党营私的小人,绝不是笼统指楚国人,屈原自己是地地道道的楚国人,他的所有作品,无一不表达对楚国风俗、楚文化的爱恋之心。
也许楚宋之人的行为,确实比较浪漫,放诞,甚至荒唐,很有“狄奥尼索斯”式的酒神精神。从屈原、庄子的作品就能看出它的奔放,不拘。这跟儒家“礼仪三百,威仪三千”中规中矩的思想完全不同。项羽虽是一介武夫,也很能代表受荆楚文化熏染的个人行为的某些方面,司马迁对这个历史人物的浓墨渲染,好像尼采塑造超人一样,托尔斯泰塑造“哈吉穆拉特”一样,使其精神载体、文化内涵远高于历史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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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羽本纪》集周、秦、汉历史撰述手法之大成,文笔纵横捭阖,事件跌宕起伏,人物立体多元,但性格精神又一以贯之,毫无违和感,几尽短篇小说之能事,几乎开了整个中国小说人物塑造、事件编排、氛围营造之先河。所有人物都围绕项羽展开,或者正衬项羽,或者反衬项羽,但出场的无论哪个历史人物,跟项羽一比马上黯淡无光,甚至低劣之极。钱钟书《管锥编》中说:“《项羽本纪》仅曰:“长八尺余,力能扛鼎,才气过人”,至其性情气质,都未直敍,当从范增等语中得之。“言语呕呕”与“喑呜叱咤”,“恭敬慈爱”与“剽悍滑贼”,“爱人礼士”与“妒贤嫉能”,“妇人之仁”与“屠坑残灭”,“分食推饮”与“玩印不予”,皆若相反相违;二既具在羽之一身,有似两手分书、一喉异曲,则又莫不同条共贯,科以心学性理,犁然有当。《史记》写人物性格,无复综如此者。”在纪传体史书中,因为受为单人立传的限制,一件历史事件,往往需要分配到多人传记中,所以详略主次不能均匀,所以要全面看待一个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需要多部传记一起参照,这既是纪传体迷人的地方,也是不足的地方,编年体史书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但是对历史人物的饱满度描写,却又远不如纪传体。钱氏所列举项羽性格行为矛盾的一面,都出自他人之口对项羽的评价,钱先生以明锐的鉴识眼光,看到司马迁对项羽性格行为的立体矛盾统一塑造,但是忽视了通过对项羽的评价,也反衬出其他人性格。尤其从项羽一方反水过去的陈平、韩信等人,还有先友后敌的刘邦对项羽的评价,更能看出这一点。
陈平对刘邦说:“项王为人,恭敬爱人,士之廉节好礼者多归之。至于行功爵邑,重之,士亦以此不附……项王不能信人,其所任爱,非诸项即妻之昆弟,虽有奇士不能用,平乃去楚。”陈平一向以使诈谋立功,他最担心的是刘邦对他的怀疑,不信任,所以在评价项羽时,刻意提到项羽不能信人。韩信对刘邦说:“请言项王之为人也。项王喑恶叱咤,千人皆废;然不能任属贤将,此特匹夫之勇耳。项王见人恭敬慈爱,言语呕呕,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饮;至使人有功,当封爵者,印刓敝,忍不能予,此所谓妇人之仁也。”韩信用兵如神,但为人反复无常,一直心存野心,投靠刘邦后,很快封为大将军,他在灭掉齐国之后,“使人言汉王曰:“齐伪诈多变,反覆之国也,南边楚,不为假王以镇之,其势不定。原为假王便。”当是时,楚方急围汉王于荥阳,韩信使者至,发书,汉王大怒,骂曰:“吾困于此,旦暮望若来佐我,乃欲自立为王!”所以他评价项羽最在乎是否封爵封王,而从《项羽本纪》来看,项羽最大的失误就是封王太多,没封到的人怨沸腾,封到的越来越不服管束,导致人心涣散,互相攻击,搞得项羽东征西讨,疲于奔波。而刘邦恰恰最吝啬封王封候,否则怎么会逼到韩信讨要封,得天下后把封的侯王们,不是一个个都消灭了吗。再看看刘邦对项羽失败原因的评价:“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为我擒也!”刘邦最为自鸣得意的地方是自己无能,却会用人。他说:“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饷馈,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三者皆人杰,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者也。”很多人以为这是刘邦的自谦,其实是他的自夸,好像一个暴发户开了个大公司,雇了一群高学历人才,然后说:“我小学都没毕业,那又有什么关系,这些高学历的家伙,还不照样给我打工!”刘邦可能就是这种心理,而听他话的人,以为是在夸大臣们,这是刘邦的帝王术,意思是本事再大也逃不出他的手掌。我猜测施耐庵深明此道,便在《水浒传》中塑造加工了宋江这个历史角色。刘邦在很多场合都展示出他的无赖、泼皮本色,被项羽打得丢盔弃甲时,一路逃跑,“楚骑追汉王,汉王急,推堕孝惠、鲁元车下,藤公常下收载之。如是者三。”把自己的儿子和女儿推下车三次,可谓无毒不丈夫。也就是这次逃跑中,丢下了老父亲和妻子,被项羽活捉了,“当此时,彭越数反梁地,绝楚粮食,项王患之。为高俎,置太公其上,告汉王曰:今不急下,吾烹太公。汉王曰:吾与项羽具北面受命怀王,曰‘约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桮羹。”也许做皇帝就要有刘邦这种特质,项羽怎么斗得过他?无奈之下,“项王谓汉王曰:‘天下匈匈数岁者,徒以吾两人耳,愿与汉王挑战决雌雄,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为也。‘汉王笑谢曰:‘吾宁斗智,不能斗力。’”项羽的幼稚可爱,令刘邦忍俊不禁,他说项羽不能用范增,却忘了项羽一直尊范增为“亚父”,陈平使了离间计,项羽才疏远了范增,“稍夺之权”,可是范增却大怒。刘邦说自己会用人,可用完总是卸磨杀驴,刘邦临死前,连从一开始跟着他出生入死的樊哙都囚禁起来,准备斩首。刘邦所说的不能用范增,应该指的是在“鸿门宴”上没听范增的话杀了他。刘邦君臣上下一心,无所不用其极,使尽权谋之术,而项羽总是我行我素,过于相信自己的勇力,不懂权术,也不屑于用权术。项梁死后,自己最亲的亲人项伯,关键时刻总是胳膊肘往外拐,不是通风报信,就是百般阻拦,项羽却从没怀疑过他,项羽死后,项伯还被封侯,项羽何等可悲。群雄起兵之初,各个首鼠两端,陈婴明哲保身,宋义侥幸投机,而项羽却“悉引兵渡河,皆沉船,破釜甑,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于是至则围王离,与秦军遇,九战,绝其甬道,大破之,杀苏角,虏王离。”项羽和秦兵做殊死斗的时候“诸侯军救巨鹿下者十余壁,莫敢纵兵。及楚击秦,诸将皆作壁上观。”项羽身先士卒,将勇所以兵勇。司马迁连用三个“无不”来渲染项羽之神勇,楚兵之奋勇。“楚战士无不一以当十。楚兵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于是已破秦军,项羽召见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恐怕没有项羽,秦将章酣早都把起义的“群贼”一扫而光了。汉朝的半壁江山,难道不是项羽打下的?
对于夺得天下的汉方君臣来说,项羽的失败可以有无数种原因,因为成功只有一种原因,胜利本身就是原因。而司马迁不这样认为,他用项羽的悲剧,映衬出整个时代的人性。魏晋时期的思想家阮籍,登上楚汉交争地,发千古之感叹:“时无英雄,使竖子成谋”。项羽的失败,跟宋襄公的失败,跟楚怀王的失败,都有着异代同工之处。
“破釜沉舟”的项羽,在“鸿门宴”,一听求饶(刘邦、张良),一见壮士(樊哙),便心慈手软了,宁肯被范增羞辱,也一言不发。结果弄得“四面楚歌”,陷入“垓下之围”中,不得不上演一出“霸王别姬”,“项王军壁垓下,兵少食尽,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项王乃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项王则夜起,饮帐中。有美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常骑之。于是项王乃悲歌慷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数阕,美人和之。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有神力,有美人,有宝马,有兄弟,有美酒,有歌声,有诗词,有悲伤,有眼泪,有生离死别。这哪是逐鹿中原的霸王,争夺天下的枭雄,分明是水泊梁山的好汉,行走江湖的一代风尘侠客,只是一失足在政坛名利场,而成千古遗恨。
当兵败到乌江岸边时,“亭长檥船待,谓项王曰:‘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项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乃谓亭长曰:‘吾知公长者。吾骑此马五岁,所当无敌,尝一日行千里,不忍杀之,以赐公。’”楚人信天,信鬼神,所以项羽信天,认为天要亡他,他情愿一死。司马迁批评项羽:“放逐义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难矣。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而不自责,过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司马迁的口吻大似恨铁不成钢,他忘了要能觉悟还是项羽吗?要不信天还是“项氏世世为楚将”的楚人中的贵族后代吗?放逐义帝的项羽是该批评,但是杀了小明王的明太祖朱元璋呢?
项羽不肯过江东,却将乌骓宝马赠船工。又“顾见汉骑司马吕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马童面之,指王翳曰:‘此项王也。’项王乃曰:‘吾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若德。’”再将霸王头颅赠故人。终于在“垓下自刎”了,这一幕幕场景,成了悲壮的传奇。虽然屠咸阳是他最大的污点,但是楚国人对秦国的刻骨仇恨,不止他一个吧,“楚虽三户,灭秦必楚”,千军万马,怎么会不屠秦呢!作为一个鲜活的真性情的“人”,在尔虞我诈的时代,项羽注定要失败的。项羽自刎后,“王翳取其头,余骑相蹂践争项王,相杀者数十人。最其后,郎中骑杨喜,骑司马吕马童,郎中吕胜、杨武各得其一体。五人共会其体,皆是。故分其地为五:封吕马童为中水侯,封王翳为杜衍侯,封杨喜为赤泉侯,封杨武为吴防侯,封吕胜为涅阳侯。”在我们看来,这是丑陋的一幕,司马迁用这些小人们的封侯,来给项羽以最高的葬礼。司马迁说:“吾闻之周生曰舜目盖重瞳子,又闻项羽亦重瞳子。羽岂其苗裔邪?”后来的很多史学评论家,觉得司马迁逻辑不通,难道舜有重瞳子,项羽也是重瞳子,就能断定项羽是大舜的后代?刘邦出生时他妈“梦与神遇”,他爹看见“雷电晦冥”“见蛟龙于其上”,人给人戴绿帽子是耻辱,神啊、龙啊,给人戴绿帽子是荣耀。得人心者得天下,得天下者得天命,得天命者得神助,然后神道设教,为所欲为。这是《二十五史》开国皇帝的标准出身套路,如教科书一般没有创意,连历代农民起义的领袖们都照搬照用,帝王将相却屡教不改。项羽没有这样的出身,司马迁心里不平衡,觉得项羽“何兴之暴也!”(来的这么突然)没有异相,横空出世。肯定是圣人之后,所以才给项羽一个出身证明。《列子·汤问》中记载:“夸父不量力,欲追日影,逐之于隅谷之际。渴欲得饮,赴饮河、渭。河、渭不足,将走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尸膏肉所浸,生邓林。邓林弥广数千里焉。”大约项羽是夸父的化身吧,否则怎么生得这么豪气干云,死得这么大气磅礴。也许只有荆楚文化能造就出这种人!也许只有司马迁才能让我们用这种方式领略荆楚文化的魅力!
END
雪漠,原名陈开红,甘肃凉州人。国家一级作家,著名文化学者,甘肃省 作家协会副主席,广州市香巴文化 研究院院长,复旦大学和上海中医药 大学肿瘤研究所“人文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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