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

李维被螃蟹划伤的那天,正好是他首次出海二十五周年纪念日。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日午后,远方海面上乌云压得低低的,似乎预示着天气预报中所说的大雨就要来临。李维和“吉华号”的船员刚结束了回港避风前的最后一次捕捞,正忙着把盛满活鱼的大网抛到岸上。闷热的空气和聒噪的蝉鸣,再加上港口大楼反射而来的支离破碎的阳光,让李维感到昏昏欲睡。他条件反射似地拖曳着手里的粗糙的绳网,眼神空洞,瞅着波光粼粼的海面出神。

二十五年前,李维第一次出海时,他的父亲还站在“吉华号”的船长室里,从容不迫地指挥着手下的船员。那时父亲穿一件白色船员衬衫,胸前挂着的地方劳动模范勋章,在澄澈阳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十一岁的李维坐在船长室门口,摆弄着手里的木刻船模,期待自己未来有一天,也能随这样一艘战舰环游世界。他听见大海回荡着汹涌的波涛和发动机的轰鸣,心想自己的前程,也应像拍打在窗户上的水珠一样明亮。那时的李维并未料到,由于父亲身体抱恙,家庭生活困难,他在十七岁时便不得不继承了父亲的渔船,开始了二十多年如一日的漂泊。他还记得,十九岁那年第八次出海时,病入膏肓的父亲已经神志不清,每日每夜说着胡话,喊到“大乌贼,大乌贼!”父亲的船员们私下议论,说父亲之前在海上把一只章鱼折磨至死,从那以后就中了乌贼精的蛊,一病不起。那次出海回来后没多久,父亲就走了,而李维也在打渔这个行业扎下了根,从此再无回头路。多年以来,他的皮肤从白皙到黝黑,他的双手从细嫩到粗糙。从一开始晕船呕吐,到后来难以适应回归陆地的生活,他对大海的了解越深,对这个湛蓝世界的渴望也就越深。与此同时,那个他儿时心驰神往的梦,也渐渐重现于内心干枯苍白的角落。在东海渔场闷热的六月下午,低压气旋狂风暴雨的外沿;在望着陆地被海水啮噬得闪闪发光的岸边,听到刚捕捞出水的鱼儿绝望翻腾的时候,他年轻时的遗憾,便像若隐若现的火焰一样,在他记忆深处的阴影里摇曳燃烧。不知何时起,他开始有意关注官方机构与民间组织的动向,抓住一切机会申请参加远洋探索的资格。可惜,年复一年,他的自荐申请都如石沉大海,毫无回信。

李维感到什么东西在轻挠他的手心,低头一看,一只误入渔网的螃蟹正从鱼堆里奋力挤出来。他伸手将它拾起,而那螃蟹却仿佛以为陷入了更危险的境地,便拼命挣扎着反抗,在他右手拇指上划开了一个不深不浅的口子。李维咒骂了一句后将螃蟹扔进海里,接着找船员要了片创可贴往拇指上简单一缠。本以为两天就能愈合的伤口,却在当晚李维喝酒时突然刺痛起来。那天凌晨李维在睡梦中又感到右手一阵刺痛,惊醒发觉被褥已被自己的汗水浸湿,额头、脸颊,还有鼻孔的内壁都烫得吓人。之后他直到黎明都未能入睡,持续不退的高烧折磨得他死去活来。早上天一亮,船员们就开车把他送去了医院,他隐约听到医生严肃地宣布是海洋弧菌感染,情况危机,要求大副代签病危通知书。医院马上为李维进行了清创手术,但因为病情不见好转,又不得不选择了截肢。那之后,李维感到自己的身体似乎恢复了一些,能开口用虚弱而沙哑的声音答话,也能多少喝下点护士喂到他嘴里的米糊。呆呆看着缠满绷带的右肩,李维总觉得自己的右臂还在,但每次挪动身子时的彻骨疼痛,都提醒着他有什么东西已经永远消失。他开始规划康复后的生活,既然出海航行已是难上加难,不如退休开家海鲜餐馆,大厅墙上贴满他二十几年来每次满载而归的照片。菜单里有软炸虾仁,清蒸牡蛎,还有爆炒乌贼须......乌贼......

第四天李维的状况再度恶化。那天晚上,李维感到自己的意识一点点消失,朦胧中听到了护士急切的呼喊,医生对护士紧张的命令,以及手推车叮叮当当颠簸的声音。他发觉一群人环绕着自己,头顶有什么东西刺眼地照耀。一切都让他十分疲惫,而汹涌如潮水般的黑暗也一点点将他吞噬......醒来后,他发现自己仍躺在之前那张病床上,右臂缠满绷带。医生进来对他说,截肢后他的病情一天天好转,很快就可以回家休养了。难以置信的是,那天居然来到。

李维的船员们像迎接战胜归来的将军一样迎接了他。他们一个个吵着说要请船长吃顿好的,李维却只想回家安顿这疲倦的身体。刚走进出租屋的那一刻,电话铃声就响了起来,是一个民间南极科考队的来电。他们首先向李维表示了祝贺,告知他自荐申请已经通过,明天就可以前往即将出发的分队报道。李维握手机的左手颤抖了起来,汗水在掌心形成一层令人不适的黏渍。他惶恐地对科考队的人说自己突遭意外,不幸残疾,显然无法担此重任,对方却说看中的是他的经验和智慧,身体上的缺陷并非大碍。李维做梦一般地同意了邀请,接着便颤颤巍巍地用手机订好第二天的火车票。

坐在车窗边看着飞驰而过的农田时,李维仍感到神情恍惚,仿佛还未从手术的麻醉中醒来。铁路旁的树木变得愈加葱郁,鲜嫩的枝丫随雾气的流动轻轻摇曳,水泊与河道也在潮湿的土地上蔓延。李维觉得自己并非去往海港,而是正在驶向热带丛林的深处。随着几座绿茸茸的山丘被箭似的列车抛在身后,周围的环境才再度变得开阔起来,湛蓝的天空飘着稀疏的薄云,视野尽头隐约闪现出海水粼粼的波光和红色起重机挺拔的身影。下车时,三三两两的乘客懒散地踏上站台,似乎暗示这座海边小城与世无争的性格,同李维心中的宏图大志不甚相符。他有些失望地坐上出租车,前往码头驻地,却在见到科考船的那一刻打消了一切疑虑。那是一艘货真价实的大船,形体优美,处处体现着设计者的匠心和建造者高超的技艺。分队队长从船上下来欢迎李维,他面目模糊,让李维感到一种莫名的熟悉气息。队长向李维介绍了主要负责人和几位优秀船员,并带他参观了餐厅,驾驶舱,休息室,最后把必要的物品交给了他。李维几次想询问自己的具体职责,队长却总是暗示他不要开口,仿佛那是一个理所当然的事实,人人心知肚明并加以默许。参观结束后,李维回到房间休息,躺在狭小床上的感觉,与那晚被护士推进手术室的感觉十分相似。他迷迷糊糊地看到天花板上LED灯的光线,同骇人的无影灯一样冰冷惨白。残余的麻药还在他身体里流动,但他怎么也睡不着,好像他早已睡去便不能再度沉睡。

船在下午的某个时间出发。李维并无兴趣弄清是具体几点,因为这两天以来他对时间的概念已变得十分虚幻,他跟着船队追随太阳的脚步向东南驶去,看到夕阳在远方的海面洒下一层浮动的金粉。没多久,几个初次出海的船员便不堪晕船的折磨而呕吐起来,躺在床上不吃不喝。李维则像资深队员般游刃有余地照顾着他们。每次碰上队长,李维都会看到他露出之前那种颇有深意的默契神情,仿佛对李维一丝不苟的工作态度表示沉默的称赞。几天后,他们驶过风平浪静的赤道无风带,开始向狂暴的盛行西风带进发。

波涛随着纬度的升高逐渐汹涌起来。海风呼啸的时候,所有舱门必须严实地关闭,一点缝隙就能被狂风的细线折磨出凄厉的哀鸣。一天黎明,李维被翻滚的大海晃醒。他起来坐在窗边,看到巨浪边缘碎成一段参差的白色锯齿,仿佛野兽骨架里一截修长而粗糙的脊柱。浪尖的一串水珠跃入极高处的天空,接着便飞快地坠落下来,消失在一片黑白相间的混沌之中。他开始感到胃里的汁液也随海浪的翻腾而一阵涌动。没想到自己也有忍受不了的时候,李维想,近海渔场的风暴果然还是太过柔和。正当他试图通过喝水把胃酸的灼热压下去的时候,他看见了那东西。

一开始,李维以为它只是远处海面下一片暗褐色的阴影。但随着那东西不断地快速接近,李维意识到它并非光线折射造成的幻觉。当阴影到离船身大约二十米的距离时,一只又粗又长的触手突然冲破海面,带着迅速跃起而飞溅的水花,重重地击打在船舱侧面的玻璃上。它的另外几只触手也相继出现,朝着科考船的铁壳发起连续的冲击。伴随汹涌的海浪和呼啸的狂风,李维感到船体剧烈地摇晃起来。是大王乌贼,李维想,准不会错,就是这东西。他强忍胃里酸水蠕动的不适,踉踉跄跄地冲出房间,砸着一个个同事的休息室的铁门,试图奋力叫醒他们。然而,令他惊讶的是,几乎所有人的房门都被从里面反锁,仅有的几个没锁门的房间也空无一人。没时间等他们了,李维想,那怪物仍时不时向我们猛攻。他以最快速度换上了户外工作服,然后摸索着找到了储物间的备用钥匙。插钥匙的时候他摔倒了数次,直到最后用右肩紧靠墙壁才成功把门打开。船身依然在不断晃动,储物架上的东西时不时坠落下来,散架或摔碎的设备堆满一地。他随手挑了一根铁棍——来不及犹豫了,李维想,刚刚在走廊踩到了积水,恐怕是某个地方的窗玻璃已被击碎。拿到铁棍之后,他没有多余的手能扶着墙壁,于是只好用棍子当拐杖拄着维持平衡,却还是跌倒了好几次。最终他决定像之前一样,用右肩贴着墙壁行走,这无异降低了行进速度,却也能防止接连摔倒。终于,他跌跌撞撞地走到了舱门前方。在手指触碰到门把手的那一刻,他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二十五年前,正是这样一只怪物,在父亲心中烙下了深深的恐惧的印记。那恐惧如鬼魅般缠绕着他,令他在病床上日渐憔悴,直到死亡。二十五年前,正是它让李维不得不走上了打渔为生的道路,让儿时的梦想成为了他多年来痛苦渴望的根源。他一下子明白了队长那模糊而熟悉的面孔属于谁,也明白了为什么所有船员都消失不见。这只乌贼是只属于我的猎物,李维想,我必须自己一个人面对它。

他拉开了舱门。狂暴的海风一下子涌来,让他几乎无法迈出一步。几只粗壮的触手在不远处来回晃动,似乎等待着时机给予致命一击。李维紧紧握住了铁棍。如果说这场对决毫无胜算,至少他也没有像父亲那样恐惧。在医院的第四天,李维心想,当护士们叮叮当当把他推进手术室的时候,他觉得如果能在大海上乘风波浪,葬身鱼腹,对他来说倒是种解脱和幸福。感受着破碎的浪花飞溅到身上,李维明白自己已经找到了更好的归宿。接下来他要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朝二十五年前早已尘埃落定的一切宣战。

李维攥着那截他随手拿来的铁棍,踏上了甲板。

注:本故事灵感来自于博尔赫斯经典小说《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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