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背上的城市
1
从前,在无穷遥远的北方有一座城市。它的土地是松软的,风是热的,雪是暖的,花草和树木都是雪白的,因为它建在一只北极熊的脊背上。
城市的地面是熊厚实的皮肤,风是熊的毛孔张翕,雪是熊飞扬的绒毛,花草和树木是熊结实的长毛。
熊在没有尽头的冬天里沉睡,脑袋和大半个身子沉在冰湖下面,鼻孔一呼一吸,湖面就翻腾、涨落。
常常有一队远游的蓝鲸被吸进熊的鼻孔,又随着一股热流被七零八落、晕头转向地喷出来。
2
没人知道城市是谁造的,它比它的所有居民都更古老。如果有谁问起这种问题,他们就会答道:自然如此。
在他们看来,这里面根本没什么需要解释的东西。
城市还能是什么样呢?
强行启发他们想象城市的其它可能性,实在是一项艰难的事业。不过他们没有过战争、贫穷、饥荒和天灾,至少在他们的记忆中没有。
熊的体温源源不断地为城市提供热量,他们用一种结构复杂的凸透镜来收集这种热量,用于冶炼、烹饪和农业。
他们的太阳和月亮永远都在南方遥远的地平线上,冷冰冰的,像两只火苗微弱的蜡烛。
粮食和水果靠着大地本身的能量和营养生长蕃盛,苔藓长成一人多高的细密丛林,开出乳白和淡黄色的花,长出一串串鱼卵似的淡红色透明果实。
蘑菇则长得比房子还宽,潮湿气味弥漫在农场和城市的街巷里。
金属则来自一种常常结队飞过城市上空的海鸥的粪便,那里含有丰富的铁和铜,还有微量的白银。
这些白银大都被金属匠人们献给了自治议会,议会则用它们铸造神殿中的一尊雕像:它是一头未完成的熊,四肢和躯干粗壮有力,只是缺了颈背与脑袋。
3
这座城市没有名字,也无法到达,除非你就出生在那里,或者已经在它里面了。
你出生后,人们会给你裹上白色毛线织成的毯子,一直在怀里抱到你五岁上下,再为你换上白色的短衣。
等到你二十岁成了年,你就可以换上白色的长袍。
直到寿终正寝,被裹上白色的殓衣,送到城市边界之外的某段白雾迷茫的斜坡上,无声地滚入雾中。
白色几乎是唯一的颜色,除此之外,苔藓的深绿也偶尔被当作奢侈的装饰。所以当他们发现她的时候,那种异乎寻常的惊讶、困惑与恐惧就不难理解了。
我说的“他们”,是一个送葬的队伍,由一位老祭司、一位年轻的助祭、一个专业下葬人和死者女儿、女婿组成。
死者是颈区最负盛名的银匠,议会特别批准他的殓衣领口可以织进一根长度不超过他右手食指的银线。
但死者的女儿谢绝了,她宁愿用这笔昂贵的费用来请一位最好的下葬人。
然而正是这位重金礼聘来的下葬人,因为头一次在如此密集的大雪中工作,竟然出了岔子。
推动遗体时用力不够,让那位可怜的老人停在了可见与不可见之间,横亘在迷雾的边缘。
祭司只好带着学徒和下葬人,一起冒着滑进深渊的危险,一步步挪下斜坡、靠近尸体。
正当他们用指尖碰到老人的殓衣、准备在原地再次举行葬仪时,一阵让人毛骨悚然的呢喃或叨念声,贴着他们的耳朵响起。
5
他们很快发现,就在尸体搁浅处旁边一步远,有一个半人高的山洞。声音正是由洞里传出的,并在空旷的洞壁上反射、扩大,增强了十倍。
祭司由洞口向内张望,看见一种无法形容的颜色,一种从未见过的可怕色彩,它好像是一件衣服,穿在一个赤脚坐在山洞深处的小姑娘的身上。
她的嘴正是那神秘声响的源头,好像一只蜜蜂振翅,引发着持续不断的海啸。
祭司让他的学徒躬身进洞,拉着小姑娘瘦弱的胳膊把她拽出来。
她的声音在洞外变小了,不再那么恐怖,只是古怪,有个旋律,像唱歌,但音调和所有游吟歌手唱的都不一样。
她闭着眼睛,对他们粗暴的举动没有丝毫的反抗,但也没有谁能让她停止歌唱。
6
她被送到了议会宫,议员们对她的歌声一样感到不安。
他们调查她的身世、背景,却一无所获,人们只凭借她穿的那种可怕的颜色,就断定她不是城市里任何人家养大的孩子。
他们从未见过、也无法理解这种颜色。
议会既然找不到她的父母,也无法给她定罪,就宣判找到她的那对夫妇、也就是银匠的女儿和女婿收养她,并为她的一切行为负责。
那对可怜的夫妇只好把女孩带回家,为她腾出了一间屋子——那是老银匠生前的卧室。
他们无法与女孩儿对话,只好从她源源不绝的咒语般的歌声中挑出了两个音节,称她为“墨达”。
她不吃饭,也不睡觉,被拽到哪儿,就在哪儿停下来,闭上眼睛。
夫妇只好将她关在卧室里,把门堵死,封上厚厚的白泥,只留下一个巴掌大小的窗户,用来通气。
墨达从不争嚷着要出去,而是终日坐在椅子上。
墙壁和屋顶在她的嗡嗡声里持续振响。
时日一久,那对夫妇开始做噩梦,继而终日神志恍惚,他们向议会哀告说,无法承担这种义务。议会只好派人把墨达关进了监狱。
7
但这并非明智之举。很快地,监狱中所有的犯人都被折磨疯了,他们甚至做出了一种不可理解的事情:用脑袋去撞门上的铁栓。
这把守卫们吓坏了。
他们眼见着犯人头颅被撞破,一种可怕的颜色闪耀着由扯裂的皮肤中涌出,染透了雪白的地面。
这种颜色和墨达衣服的颜色相同;她让他们全都染上了这种前所未有的诅咒。
8
消息传到了议会,议员们一筹莫展。
他们不知道该拿这个女孩怎么办。用铁门栓砸她的脑袋?这只能加速诅咒的传播。
可怕的颜色越少越好,所以应当把她关进更深的监狱,有必要在监狱下面再挖一个监狱。但假如她的声音穿透地面,让整个大地震荡起来呢?
这时,最初受命收养她的那对夫妇提出了一个建议。
他们见过她在一间被堵严的屋子里唱歌的情形,那时候,她的胸脯起伏很厉害,像一条缺氧的鱼。
他们说,她也许害怕窒息;给她的脑袋套上一个致密的口袋,再扎紧袋口,多半就能杀死她。
9
议会还从未签署过死刑命令,只好委托银匠女儿夫妇来做这件前无古人的工作。
他们拎着一个浸满水的毛皮口袋走到墨达身边时,她的眼睛半睁半闭着。
像往常一样空洞地望着前方,像是穿透了眼前的障碍、直接看着某个遥不可及的远处。
男人把袋子套在她头上,女人在下面逐渐系紧袋口上的皮绳。
他们满意地听到女孩的歌声像是被闷进了水底,逐渐变温、变弱、变模糊,变得像一锅沸腾的水声。
女人的手背感觉到女孩动脉的抽搐,由剧烈直到平息。那声音在完全沉没之前,仿佛有一个瞬间变得十分紧促,像是要急着说完什么似的。
10
终于,一切都安静了。
议会为那个被称为墨达的小姑娘举行了葬礼,为她在原来的衣服上裹了一层真正的、雪白色的殓衣,并在她被发现的那个斜坡顶端,推落了她的尸体。
11
这座城市从未这样安静过。
人们都回忆说,在这之前,女孩的歌声其实一直在他们耳边嗡响着,这种响声甚至伴随着他们所有的记忆,只不过从未被认出来。
就在这种前所未有的安静之中,他们脚下的大地打了一个长长的、震耳欲聋的哈欠。
一直在无尽的冬日里沉睡的那头熊睁开了眼睛,舒展起前肢和脚爪,抖了抖身上浓密的皮毛,那座建在熊背上的、自然永然的城市。
也就这样碎成了一团灰烟,像一块早已被烧透的蜂窝煤。
END
故事为原创虚构,切勿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