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年少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二十岁的概念是什么,还不知道死亡和自己相距多远,还不知道孤独是什么,整个天地就是那方蓝莹莹的天,还有碧草茵茵的那片湖。

我的小时候,像故事里常说的,在爷爷奶奶的小乡村长大,童年乃至每一个寒暑假都浸满了莲叶何田田的淡淡清香。

奶奶当年十七岁入党,是当时的妇女主任,思想很是先进,品德更是没得说,全村大大小小都很尊敬她。爷爷则一生致力于教学,从数学老师做到校长,这在那个小乡村里也是很了不起的事情,我想,这也是跟我现在这样热衷教师这个行业是密不可分的吧。

在我的记忆中,奶奶每天早上四点半起床,烧柴、打扫卫生、洗衣、做饭,爷爷五点起床,在门前的小院里打太极,我则依旧在房间像个小猪一样的酣睡,一睁眼,太阳公公早就高高的了。我时常会赖着不起,爷爷会笑眯眯的用他的胡子扎我的脸,我总会眯着眼躲开,央求他给我讲故事,然后那个小熊采蜂蜜的故事便会第一百二十次的出现在我耳畔,奇怪的是,我百听不厌。

早饭是我在家里吃不到的清淡饭食,味道总是特别的,也是我最喜爱的。奶奶的清汤面,一个荷包蛋,切的细细的黄瓜片条,粗细恰好合适的面条,淡淡奶白色的面汤,一口喝下去,心满意足。这时候再配以奶奶特制的袖珍萝卜小咸菜,又脆又香甜,就是做神仙也不会换的。

人家都说快乐的日子总是那么短暂,可是我却觉得,在奶奶家的日子,一天天的也过不完,好像那时候就是永远,永恒没有尽头。无忧无虑的乡野生活,织就在门前大树下的吊床上,流连于树荫下细细碎碎的阳光里,沉醉于空气中淡淡的麦香气味中,随着奶奶的童谣轻轻地摇,好似一辈子也不会醒。

在这个属于永恒的梦里,爷爷骑着他那辆霸气的改装电瓶车,后面载着我和欢欢,它那两只小爪子稳稳地扶在它的专属坐骑上,毛发被风吹的定了型,像极了一个风驰电掣的小赛车手。爷孙二人,一只小狗,在夕阳下直奔那个美丽的小荷花池,微风徐徐,荷叶飘飘,芳香四溢。

夏日的晚上,奶奶会拿出那只宽宽的木桶给我洗澡,水中撒下刚刚采摘下的茉莉花瓣。一瞬间,淡淡花香沁入心脾。小小的我在一只只散发着幽幽清香的茉莉花中,幻想着自己是童话里的花仙子,好不快活。直到现在,我都对茉莉花情有独钟。

记得那时候,我简直不像父母面前的乖乖女。经常在爷爷的书桌上,拿一只茶杯,倒上自己精心调制的肥皂水,努力掘起嘴巴吹着泡泡;和哥哥一起在小院里设下陷阱,学着鲁迅闰土捉鸟;故意以哥哥的口吻央求爷爷做秋千,在一边偷笑着看爷爷一边骂哥哥顽皮,一边却满脸宠溺的寻找材料;寂静夏夜里,披着长长的被单扮作“雨神”,和同样装扮的哥哥“风神”在屋子里上窜下跳。奶奶则坐在那里,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笑吟吟地瞧着两个小鬼嬉戏打闹,一脸的满足。

天气凉爽的时候,爷爷便会骑车带我去离家不远的小桥边乘凉。望着桥下那条已不算干净的河,我耳边仿佛又响起了爷爷的声音,“这条河叫乌河,在我小时候啊,还很清很清,鱼儿都能畅游,我们也在河里游泳,水清见底。后来,我穿着长衫,你奶奶目送我坐船离开去南方的。”旁边的那家小店,是我们每次来必要光顾的,爷爷要一支水果味道,我要一支鲜奶味道。

生活不算多彩的小乡村,在我眼中却是一个小世界。爷爷是一个知识分子,思想很是超前,总能带我见识新奇事物。我是爷爷的小跟班,他走在哪里,后面就会跟着一个小小的我。那时候,老年活动中心在城市还不多见,我却跟着爷爷早早地领略到了它的风采。在活动中心,爷爷和他的朋友一起拉二胡,下象棋,打乒乓球,有时还会在舞台上吼上两嗓子,我在台下崇拜地看着,觉得爷爷简直是个全才。后来,爷爷竟在家里安放了两台音响和一台VCD,把门一关,我们爷孙俩拿着话筒,跟着荧幕上的李谷一唱乡恋,唱我的祖国。那时候,爷爷足足是一个时髦老头。他会和我们一起谈政治,聊美国总统,还会打趣总统的长相和八卦,等我上初中时,他还悄悄把我拉过来,问我有没有男生追,如果有情书可以让他帮着看一看,出谋划策,保守秘密,不在话下。

我对古典文学情有独钟,多半是受爷爷的影响。在老家的那面墙上,挂着两幅长长的“巨型”对联,可惜早已记不清了,只记得里面有一个“润”字,颇有意境,大概是文人雅士的情怀吧。小时候每每读来,虽不解其意,却如沐春风。每次回家,爷爷就会给我讲古人的诗句,口若悬河,有时候还会故意考考我,说完上句,便要我接下句,我总会抓耳挠腮,爷爷哈哈一笑,像老顽童一般,看了我的窘样才会揭开谜底。爷爷虽然上了年纪,却一直坚持学习,每天读报,最爱看的是《参考消息》,国家时政要闻件件不落,还很有见地。看完还会做剪报,有时会让我给他买各色荧光笔,以便在笔记上做重点区分。

渐渐地我到了上学的年龄,开始经历小学、中学生活。在学校喜欢上了英语,经常主持,参加演讲比赛,有时候很幸运的还会捧回来几个奖,爷爷听了很高兴。上高中时,有次回家,他拿着剪报给我看,都是他收集的几个女外交家的报道,很明显,他对我很支持,并寄予厚望。我从小学舞蹈,也学乐器,钢琴、古筝、葫芦丝,都有涉猎。那年暑假,爸爸载着我和古筝一同回家,爷爷很欢喜,让我勤学苦练,争取学精通。那个暑假,我坐在里面弹琴,爷爷则在外面下棋,逢人问道,他便很自豪地说,是小孙女在弹古筝呢。

就这样,我也一年一年长大了,和爷爷奶奶再也不能朝夕相伴了,总是在家的日子多,回去的日子少。之所以对两个老人的感情如此深厚,或许就是我从咿呀学语到出落成一个少女这十几年的时间里,他们一直都扮演着很重要的角色,无人替代。

时光慢慢向前推移,幼年时做的这个关于永恒的梦,也因此一天天破碎了。

上大学后,爷爷的身体就每况愈下,人人都说情况很危险,脑血栓这种病,只怕是随时都会发生不测。那时候,我回家来,握着爷爷的手,说爷爷我来看你啦!最近怎么样呀?爷爷总会微微笑着,点点头,紧紧抓住我的手,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我知道,爷爷的语言功能已经慢慢退化了,有时候说话很清晰,有时候却突然卡壳,有时候却是想说也说不出来了。看着我的时候,护工问他,这是谁呀?他有时会准确的说出来,这是小孙女呀!可是也有糊涂的时候,他会无奈的摇摇头,一脸的无助,每到这时,我便会特别心酸。

时间推着你步入年老,我却慢慢长大,我们之间的距离没有变化,却只怕有一天,这距离会变得没有尽头,将我们彻底分隔。

大三上学期,记得那时候是冬天的一个周末,接近中午,姑姑打来电话,还未来得及问好,就匆匆把电话递给爷爷,只听那边传来了爷爷含糊不清的声音,他说,“上一次你来家...我也没和你说上几句话,心里..很难受,你可记得...要好好学习,吃饭要有营养..不要疼钱...女孩子,出去吃饭也不要喝酒...”,我一直连连答应,心想爷爷这是身体有起色了,知道嘱咐我,说话也流利了,心里很感动,也很开心,不过还是感觉有点不对劲,可是自己也想不通,便也没有在意。

两个月过去了,爷爷就这样时好时坏。直到期末考试完的那个晚上,妈妈让我立马整顿行装回家,我只当是爷爷身体不好,又住院了,便也没有想太多,也不敢问太多。疾驰的车在夜色凝重时飞奔前行,心里开始隐隐有一种预感,这种预感令我双腿发麻,指尖渐渐冰凉,很想逃避。我开始暗暗祈祷,保佑爷爷,我宁愿拿我的健康去换你的岁月长留,脑海里的小时候,一幕幕回放,越想越禁不住内心的酸楚。终于,凌晨十分,到达奶奶家,凝重的气氛还有家人那一双双哭得发肿的双眼,突然明白,我的预感得到了证实.......

原来,爷爷早已昏迷半月,怕我担心,家里人唯独瞒着他的小孙女,不想在我放假回家的最后一天清晨,爷爷溘然长逝......而我和爷爷最后的交流,竟是两个月前那通突如其来的电话,或许,是他早有预感。

爷爷陪伴了我二十一个春夏秋冬,是我生命的整个轨迹,他生命的四分之一。在这二十一年的时间里,他留给我了我无尽的精神财富,使我现在依然保持着每日读书的好习惯,还有那颗不会泯灭的童心。几年前,爷爷曾给我邮寄过书信,信上说他已感知岁月无情,也年老,但要求我好好读书,珍惜光阴岁月。只可惜,那时年少,不懂得珍惜,那封信就这样随着一次次搬家遗失了。

我一直不觉得爷爷是永远离开了,只觉得他是在另一个世界,依旧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永远那样仙风道骨,令人敬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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