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你宁愿摘星星,也不愿理解一下我?

曾经我和李玩一样,都有过一只自己很爱的小狗。不一样的是,我的那只小狗是我百般求情之下耍赖让父亲买下的,而且那是一只星期狗,买回来没多久就死了。

一样的是,在小狗死去的那天,在爱因斯坦走丢的那天,我们都撕心裂肺的哭着,都无法接受这件事情。

一样的是,我们的父亲,都先安慰我们,安慰无效后再施暴于我们。

一样的是,安慰我们时,用到的第一句话都是:你先听我说,你不是个小孩子了,该懂事了。

一样的是,在安慰的第一句,谈及的既不是狗也不是我的感受,而是告诉我们,你该懂事了。

这场安慰从一开始,就是命令,一道施加于处于悲伤中的孩子的,不带情感,置身事外,没有包容,也无法逃避命令。

这句命令后的一切,说什么已经不重要了。无论是告诉我“爸爸”为了救这只小狗,带它看医生花了多少钱,耽误了多少事情,爷爷又带我如何不容易;

还是李玩父亲告诉李玩爷爷如何内疚,父亲如何为了她好,这些都不重要了。

因为作为孩子的我,作为孩子的李玩,并没有得到安慰,得到的只有围绕方才那道“命令”的解释。

那样的解释,核心并不是狗狗死去/走失后的歉意,而是为什么我要懂事,因为周围的人没有人做错了事情,做错事情的只有我,因为我不够懂事。

可是,对于孩子的我来说,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孩子来说,在那一刻,我是混乱的。

我在无法处理好我内在强烈悲伤之时压抑自己的情感,我的注意力只能集中在悲伤本身上,我关心的问题也只有一个,就是我的小狗为什么死了?

你们昨天还说它只是普通的感冒,可为什么今天它就死了?

就像是李玩那一刻想到的一样:“ 我问你们,爱因斯坦到底怎么了!”

我的小狗死了,在谎言之中,在我以为它要康复的前夕,它死了。

李玩的小狗死了,在谎言之中,在她刚刚与小狗建立依赖与爱的时候,爱因斯坦走丢了。

因为这种悲伤,所以我们需要向加害者讨伐,质问他们为什么要欺骗我们,又为什么要命令我们懂事,又凭什么不为自己对我的伤害而感到愧疚,为什么在我最需要关心的时候一点也不能理解我的感受?

但这种讨伐对于一个孩子而言,是无法用言语将其中的逻辑捋顺的,因此他们也无法用语言去告诉父母自己为什么不被理解,以及需要什么样的理解。

而在这时候,那句“你该懂事了”更像是一种在悲伤情景里对无助孩子的逼迫,它激发起的不会是孩子的自我反思,只会是愤怒。

所以李玩用了她所能做到的最激烈的方式去表达自己的不满,推倒爷爷,喝酒,摔碗等等.......

但这些破坏行为最后指向的,并不是对亲人的指责,而是渴望通过这些行为,让亲人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能够理解自己。

我和李玩一样,我们对小狗的爱,是真挚的爱。这种爱不带功利,不局限于包容,而是跨越物种去理解了一只狗。

他叫,别人不懂,但我懂他是饿了还是害怕了还是兴奋了还是愤怒了。

所以李玩的爸爸用篮子扣小狗时,李玩阻止了他。

因为理解,所以李玩知道爱因斯坦二号并不是愤怒,而是恐惧。

这种理解,建立在爱之上,而所有的爱,至少对于我和李玩来说,建立在孤独之上,而这种孤独,建立在我们都不被理解之上。

在《狗十三》里,从始自终,影片都没有刻意强调过李玩的父亲是个混蛋,相反的,他甚至是在有意无意的向观众传达李玩的父亲很爱李玩,但李玩从未能真正感受到父亲的爱这样的事实。

因为李玩和父亲之间,没有理解。

这是李玩对小狗的爱,和父亲对李玩的爱之间最大的区别。

父亲对李玩的爱,只有包容,没有理解。他无法理解爱因斯坦对李玩的重要性,正如我的父亲无法理解那只小狗对我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一样。

对于父亲来说,那只小狗仅仅是李玩的一个伙伴,一个狗伙伴,一个可以被替代,一个可有可无的玩伴。他无法理解李玩对爱因斯坦的爱,以及李玩内心深层次对爱因斯坦的需求。

但他会包容李玩,允许她在有限的限度里为这件事情悲伤,为这件事情流泪,为这件事情闹。

但一旦李玩的“闹“超过了他的包容限度,迎来的就是责备,因为她的胡闹超出了限度,这不是父亲要求里的那个懂事的孩子,而是一个胡作非为的孩子。

但被所有父母共同忽略的一件事情是:

懂事从不是通过教导和命令让孩子学会成长,而是理解与爱在成长中赠予孩子的礼物。                                                                 

记得在我五年级的时候,当时父母刚离婚不到一年,我被判给了父亲,一直带我的爷爷去了酒泉,姨妈家的儿子要中考,不想再收留我,于是我被一个人丢到了乌鲁木齐的一所寄宿制学校里。

最初两周可以回家一次,过周末,但是因为每次回家学校都得让一个老师带着学生回家,再加上鄯善的学生当时只有我和另一个小伙子,所以我们回家的频率被降到了四周一次。

去的第一年,当时我无法接受我家庭破碎后父亲就将我“抛弃“的这个事实,哭了整整一整年。

但在各路饭局里,我听到最多的话就是:

“ 虽然女儿被送去私立,我陪伴她的时间少了,其实我也挺愧疚的,但好在她现在的独立能力比同龄孩子都好。“

这时一般旁边总有一个叔叔阿姨会附和,顺便说几句自己孩子独立能力就比较差的客套话,有几次我尝试辩驳,但等来的永远都是另一个不认识人的“教导“:

“ 你别这么说你爸爸,其实你爸爸他也不容易.............”

其实现在回头来看,五年级和六年级那两年,我一边经历着校园暴力,一边哭着熬过了与父亲分离后充斥着孤独,思念还有恐惧的那两年,真的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两年。

因为我失去了成为一个孩子的权力,被逼着成为了一个懂事的,独立的小大人。

我理解父亲工作忙,无法陪伴在我身边;

我理解父母的关系很差,彼此在一起是折磨,分开是一段没有爱的爱情最好的处理方式;

我理解父亲对我的爱,虽然他很少表达,但父爱如山,很多爱都是默默表达的;

我理解我住校是无奈之举,并不是父亲抛弃我;

我理解父亲在我经历校园暴力的时候并不是不帮我”寻仇”,选择和老师一起教育我在挨打的时候不能还手也是因为希望我明白人与人之间不该暴力相待;

……….

甚至在之后,父亲要再婚,我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因为我理解父亲也有一天会老,那时候他也需要人去照顾,需要有人去陪伴。失败婚姻之后,人总需要再有一个陪伴。

我都理解,我都懂,我都支持。

因为我没有不理解这个选择。

因为生活从未给过我这样的选择。

不管我同意不同意,父亲迟早会结婚。

不管我理解不理解,我都被骗去了私立学校住宿。

不管我愿意不愿意,被欺负的时候,还手就是要挨骂。

不管我如何反抗,结局都一样。但若是顺从的话,一切就会顺利的多,甚至会得到夸奖,得到奖励,得到因为懂事而博得的更多的爱。

甚至有时候,我们连理解的权力都被剥夺。

李玩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弟弟时,弟弟都可以开始滑冰了。

我知道我母亲结婚的时候,母亲已经结婚大半年了。

那时候已经不会有人再去问李玩,你能不能懂事一点,理解爸爸要和阿姨生一个孩子?

也不会有人问我,你能不能懂事一点,理解妈妈要再婚?

那一刻,我感到即便对方是我的父母,与我有着血缘关系,可我们的距离是那么的遥远。遥远到我感到我的生活和他们的生活是毫无关联,毫不相干的。

那些我理所应当知道的事情变成了被隐瞒的,不被承认为谎言的谎言。

那一刻,李玩是没有理解与不去理解这一切的权力的,留给我们的选择只有两个:

接受,和算了。

算了,就这样吧。这样的答案,出现在太多从未被理解和爱关怀过的青春里。

父母也许会在某一个时刻意识到自己在某个孩子需要爱的时刻是失职的,但他们不会明白这种失职造成了多少伤害,也不会想到去道歉,只能劝说自己这是一种遗憾。

然后在某一个伤感的时刻,对孩子说:

”对不起,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但为时已晚。

因为他们不会发现的是当孩子对爱的需求,被一次次漠视,被一次次拒绝后,她会失去提出需求的能力,变的麻木,变的失去爱的能力。

这种麻木,会让人变得过度理智,所有的情感都被压抑,成为一个病态的,但看起来足够懂事,却令人心疼的大人。

就像是李玩吃下那口狗肉时一样,那一刻她对于爱因斯坦的爱,对于父亲当时过分行为的恨,都被永远压抑在了心里,不再被触碰。

因为她不敢再表露出自己对爱的需求,因为这种需求往往是被拒绝,甚至是被暴力相待。

所以她也不会在因为自己爱的需求被漠视而感到愤怒,因为在一次次的痛苦后,面对对爱的渴望,她的答案不再是通过表达愤怒而维护自己被爱的权力,而是选择麻木,让麻木成为自我保护的外壳,让自己不再为自己没有得到足够的关爱而感到痛苦。

大人们以为那一刻的李玩终于长大了,懂事了。观众们认为那一刻的李玩和单纯的自己告别了,但我却认为那一刻的李玩还是一样的善良,一样的单纯,她并没有在这个大人的世界里面学会虚伪,学会伪善,也没有变成自己讨厌的模样。

她只是开始以一种一边压抑自我情感,一边因这种压抑而自我折磨,不断挣扎在压抑痛苦和爆发愤怒的姿态,以一种会渐渐失去对情绪控制的姿态,走向了短暂青春期之外,更残酷的社会。

解决这种痛苦唯一的途径,是在将来某一个时刻,在某一个足够理想的环境里,为她提供一次退行的机会,让她能再有机会正视那个被自己压抑多年,有血有肉,敢爱敢恨的孩子,并让这个孩子感受到爱,感受到理解,感受到一切那些她本该在几十年前得到但却没得到的关注。

这是一场裹着闹剧外衣的悲剧,所有的美好都被来自外界的不理解亲手毁掉。

今天早上,在我看狗十三的前一个小时,我刚刚和我的父亲打过一场电话。

我不想在一篇围绕狗十三展开的影评里描述自己经历的痛苦,也不想再一次写下那些我父亲对我的摧心时刻。我只能告诉你们,我经历过很大的痛苦,这一切都和我的父亲有关。

在电话里,我告诉他:“我不想再为过去你对我伤害而对你进行谴责,也不会再因为那些事情向你发火,我以前对你的理解都是假的,因为我不得不去那样做。

为了能够活的不那么痛苦,我做了很多的努力,我去住院,去看心理医生,但是父亲,我真正需要的,是你对我的理解。

每当我诉说那些曾经我遭受到的伤害时,你都会说,你无法理解,无法感同身受,你总会说自己的童年过的更悲惨,自己身边比我惨的人多的是。

但那些人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世界上总有比我更惨的人,我尊重每一个人的痛苦,但痛苦之间并不是可以比较的,即便有一百万个人比我痛苦,我的痛苦也不会因此变成假的,或者变轻。”

然后我的父亲说,他无法理解我,是因为他和我不是一个时代的人。说自己五十岁了,和我之间有很多的代沟,所以很多事情真的无法理解,无法感同身受。

然后我说,所谓代沟,是时代与时代之间不同文化的差异,或者是时代与时代之间不同思想的差异,但无论是是哪一个时代,无论多么多变的亲子矛盾,他们指向的核心其实都是一样的。

就好比很多电影,他们的剧情纵使完全不一样,但彼此之间的故事原理,却是如此的相似。

我问他,为什么你一定要为这种不理解造成的伤害找借口呢?

他沉默了很久告诉我,他从未觉得我们的亲子关系有任何的问题。就像是李玩的父亲一样,他开始和我诉说很多,诉说自己为我付出了多少,自己有多么爱我,自己又是多么的不容易。他说,他从来没有意识到,也不认为自己对我造成过伤害。

我已经厌倦了这样的说辞,因为几乎每一次沟通的时候,他都会摆出这样的姿态。我相信他是爱我的,就像是李玩的父亲爱她一样。

我的父亲也会像李玩的父亲那样好话说尽后突然爆发,突然动手,突然对我大吼大叫。比如小时候我因为那只死去小狗哭泣的第N个小时,他终于在商场里狠狠的将我的手甩开,大声的呵斥我:

你哭什么哭,和哭丧似的,你老子死了你都不见得会哭成这样!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哭哭哭,哭有用吗,你不是想闹吗,那你在这里继续闹,我回家了!

随后他就甩掉了我的手,大步向前走,即便我知道他一定不会真的将我抛弃在那里,但那一刻,他是失控的,对我来说,他是恐怖的。

同样,他也会在之后不久温柔的抱着我,给我道歉。

就像是李玩的父亲那样,温柔的抱着她,道歉,说自己也很不容易,所以失控了,但是他真的很爱我。

我知道,他是爱我的,我也从不会质疑他对我的爱。因为父母对孩子的爱,除了极少数的人渣,爱真的是一种本能。

阻止自己去爱孩子,比爱自己的孩子,难一万倍。

但正确的表达自己的爱,并能理解爱的人,比表达爱,又难一万倍。

所谓亲子关系中的伤害,有多少是因为纯粹的恶意而造成的?又有多少,是因为用错误而极端的方式表达爱而造成的?又有多少,是因为不被理解造成的?

李玩的父亲说,他可以为李玩去摘天上的星星。

我的父亲也说,他可以为了我豁出去命。

但是有一个问题是,为什么他们宁愿去摘星星,宁愿牺牲生命,也不愿意在孩子祈求他们理解时,去试着站在孩子的角度,先将一切对孩子懂事的期待放在一边,尝试着感同身受的理解他们一下呢?

这是电影提出的问题。

但它并没有给我们答案。

你可能感兴趣的:(为什么你宁愿摘星星,也不愿理解一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