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

今天的推文给所有在强权、男权、父权下被侵害过的姑娘,“当我看见你,神与我对话,他要我抱抱你”。


唐微又梦见了他。

梦见他用她无法挣脱的力气禁锢她,身体随着他的触碰一寸一寸地泛起疼,牙关锁不住破碎的呼喊,终于,在屈辱和疼痛到达顶峰的时候,她发出了痛苦的尖叫——

她尖叫着坐起来。

无数混乱的画面和声音在她脑海里回荡,它们像是一团紧紧缠绕在一起的藤条,偶尔伸出一枝抽打一下,不是钻心刻骨的疼,却让她心里的那道伤口迟迟不能愈合。

她忽然觉得有点恶心。

唐微克制住想要干呕的欲望,慢吞吞地开始换衣服。

一会儿要和克洛伊她们去红磨坊玩,可不能搞砸。

手机“嗡”地震动了一声。

“小微,最近怎么样?”

是妈妈。

唐微觉得有点好笑,你在关心什么呢,妈妈。

她身体控制不住地发冷。

刚才在梦境里出现过的话语又重新敲打在她心上。

“小微,别计较那么多了,安心去法国学习比什么都强。”

唐微觉得她的心就像层绷得紧紧的保鲜膜,包裹着善良和温暖,她的老师拿刀在膜上刺了一下,她的父母将口子挑得越来越大,于是善良变了质,温暖跑了个干净。

为什么不计较呢,凭什么要我不计较呢。

她近乎刻薄地轻笑了一声,抬眼看到窗外的男人笑着对她打招呼。

“早上好啊!”

她也轻轻笑了,向他挥了挥手。

来到巴黎之后的她状态一直是浑噩的,学校,教堂,公寓,三点一线,变得极度嗜睡却又睡不安稳,这座从小她便向往着的城市并没有带给她太多的欢喜,她闭上眼,只有毁天灭地般的眩晕感。

直到她遇见季连辉。

季连辉是一位年轻的律师,他的眼睛里跳动着一团烈火,眼底里的光是生生不息的信念,无论怎样都不会被打倒一样,光明而赤诚。

唐微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在想,那真是一双漂亮到过分的眼眸。

那天赫莎修女想送给她一袋新制的奶酪,却因为要主持一场漫长而虔诚的祷告,便让唐微自己过来取。

她从后门走进教堂,就看见一个高挑的青年倚靠着白色的栏杆,正在低声地讲电话。

她下意识地翻译——

“我们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他侵犯您,他的反驳对我们造成不了任何威胁,您不要退缩,犯罪的人一定会被惩罚。”

听到最后一句,唐微眼里泛起了嘲弄:“天真。”

她的声音不小,用的却是中文。

那个青年皱了下眉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却并没有说什么,结束电话后又接起了另一个号码。

他听得懂中文?

唐微讶异地挑起了眉。

这个青年似乎和电话那边起了争执,语速越来越快,唐微勉力听着,隐约听清楚“不接受和解”等字眼,最后一句他一字一顿,眼睛里似乎闪着火光。

“……如果坏人得不到惩处,就不会再有人信奉正义了。”

她忍不住想,这个人应该是被命运宠爱着长大的,没有经历过罪恶和苦难,所以才会这样坚定而勇敢地相信法律和正义。

他回过头,毫无意外地对上了唐微的眼。

“唐微小姐,对吗?我叫季连辉,赫莎修女叫我在这里等你,”他说着把手里提着的东西递了过来,“这是你的奶酪。”

唐微眨眨眼睛,问道:“你是她的朋友?”

“算是吧,我住在这教堂的附近,偶尔会来送果子,”季连辉耸了下肩膀,笑了笑,“为什么天真呢,罪有应得不是理所当然吗?”

没前没后的一句,但唐微听懂了。

她的脸色渐渐变得冷淡而又哀伤:“季先生,法律只会束缚有良心又无能的好人,很多时候理所当然并不会实现。”

“有人对我犯下了罪行,法律因为他的手段没有惩处他,却要阻止我杀了他,季先生,这又该怎么办呢?”

唐微听见他说:“那就只好继续相信正义。”

唐微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近乎盲目地相信报应不爽,好像没有什么能让他眼里的光芒灭掉。

好傻啊,但又好漂亮。

如果早点遇到这样的人就好了。

她忍不住又想起了那个晚上。

她所信任的老师叫她去交关于留学的材料,却在那之后毁灭了她。

没有人惩处他。

她将他告上法庭,像一个行尸走肉一般进行着各类程序,抛掉骄傲,忘记难堪,拼命地想让他下地狱,却在回家之后被父母告知,这位老师把唯一一个去法国留学的名额给了她,于是他们原谅了他。

为什么要原谅他,谁原谅他了,我还没有原谅他啊。

可是没有人听她的想法。

“你不是很喜欢巴黎吗?”

“即使是胜诉,也就只是判他几年,没什么用处,但现在你却有了大好前程啊。”

唐微像一个在沙漠里的旅人,拼了命地跑向她所看到的绿洲,不计后果地消耗体力和生命,却在将要到达的时候发现那只是一个海市蜃楼。

她没有力气再坚持下去了,于是她死在了那片沙漠里。

手机铃声打断了唐微的回忆,克洛伊轻快的嗓音从话筒中传出来:“Wei!我们提前到了,你快点来呀,伯努瓦带来了他的口琴!”

“知道啦,这就去。”

蒙马特高地永远在绽放着它的热情和澎湃,年轻人们在月光下舞蹈和歌唱,情侣们亲吻,街头艺人随手弹出一曲小调,都是巴黎独有的风貌。

“Hey!”

克洛伊远远地和她打招呼。

唐微和她挥了挥手,找酒保要了一杯威士忌。

克洛伊的声音在这样的一个夜晚显得慵懒而又风情。

“On s'est connus le temps de plaire…”

“Aux exigences qu'on s'est créées, mais on s'y perd…”

唐微静静听着,光影碎在了酒里,摇摇晃晃地装满了人间。

伯努瓦一边给克洛伊伴奏,一边注意着这个安静的女孩。

她太漂亮了,和法兰西人不一样的漂亮,她的眼睛像是纯度最高的黑曜石,她缩在阴影里,却像是一朵枯萎了的郁金香。

太可惜了。他想,要让这朵郁金香绽放起来才好。

(@七号)

于是他走向她:“Wei,你也去唱一首歌吧。”他试图拉着她唱一曲,但当他刚刚触碰到唐微,她的脸色突然变得惨白,猛地甩开他的手并不停地干呕起来。

伯努瓦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原本热闹的氛围也渐渐变得安静而古怪。

唐微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挽过伯努瓦调皮地笑一声:“嘿伙计,被吓到了吗,我今天吃坏了东西,为了弥补罪过,我愿意单独为你唱首歌。”

但她没有,她全部的力气都用来抵抗胃部泛起的恶心感和汹涌而来的记忆。

男孩的手掌有着被乐器磨出来的薄茧,这样带着粗糙感的触碰几乎是一瞬间就让她回忆起了那双在她身上游走过的手掌。

常年拿笔而磨出茧子的,温柔却带着侵犯感的。

唐微觉得自己就像是被剥了皮抽了筋,只剩一身脆弱的骨来维持和正常人无异的生活,可没了皮囊的保护,没了筋骨的坚韧,一点点风吹草动就能让她撑起的骨架坍塌。

她能感受到周围人的目光,这让她心里那道经久不愈的伤口隐隐有腐烂的趋势。

不要看我。求求你们不要看我。

当一个虽然优秀却没有天姿卓绝到让人信服的人,毫无预兆地拥有了全校唯一一个留学的名额,会发生什么呢?

没有人觉得这是理所应当,他们发了疯般的嫉妒,不惜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和传播。

那么当这个人是个女孩子,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呢?

“那天早上唐微从教授办公室里出来,脖子上全是吻痕……”

“所以名额就是这样来的吗?”

“看她那副样子不就知道了?一脸狐媚相,居然还勾引教授。”

“哇,真恶心。她居然还大摇大摆地来上学。”

“……”

没有人在意这是不是一场强迫性的凌辱,也没有人想到温文尔雅的绅士会是道貌岸然的罪犯。

当事情的表象放在眼前,人们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唐微快要被这样聚焦着的目光逼疯了。

神啊,救救我吧。

她绝望地想。

一双手扶住了她不住颤抖着的身体。

季连辉。

她听见他低声和她的朋友们解释,然后把她带回到了教堂的钟楼里。

唐微看见星辰沉默在夜空里,点点光芒坠落在黑暗之中,却又从未被磨灭过。

“我曾经……想过就这样跳下去,”她比划了一下,“从这里,像鸽子一样飞出去。”

“但我没有,那时我看见了巴黎的天,粉红色从这里一直蔓延到远方去。太漂亮了,看不够,所以我想再多看几天。”

(图片来自网络)

我遇见了你,季连辉。”

“你让我开始觉得这世界并没有那么坏,我很感谢赫莎修女偶尔给我送来果子,克洛伊在我缺课的时候帮我记笔记,伯努瓦经常吹口琴给我听。”

“因为很感谢,所以开始原谅这个世界了。”

“但是一个记吃不记打的小孩,是会被伤害的。”

季连辉很温和地看着她,似乎洞悉她的纠结和苦楚。

他没有说话,而是把她拉到了天台中央。月光洒在她清丽的脸庞上。

“这样就好了,”他笑了笑:“星星落在你眼睛里了。”

唐微听见他说:“第一次看见你,觉得你像个没有灵魂的洋娃娃,太阳照不进你的眼睛里。”

“是经历了多少黑暗才会这样呢,我不知道,所以我想靠近你,让你看一看阳光。”

“唐微,你要知道,无论有多痛苦,这个世界都始终存在着爱和希望。神爱世人,你要信他。”

“当我看见你,神与我对话,他要我抱抱你。”

手机铃声又一次打碎了氛围,克洛伊略显急促的声音在从话筒里传出来:“Wei!你还好吗?伯努瓦不是故意的,你一个人跑去了哪里,我们都很担心你。”

“什么……一个人?不是的,是季连辉带我走的。”唐微有些疑惑地说。

电话那头的声音逐渐变得犹豫:“我一直想和你说……你经常提到的这个人,真的存在吗?”

“我问过赫莎修女,她常年独处,并不认识会说中文的男生,而且一个法国律师,怎么会有一个中文名字,也许你只是太难熬了,所以给自己编造了一个理由去活着,也许他……”

“我知道了,谢谢你。”

唐微的声音冷静而又克制,不再等电话那边再说什么就挂断了通讯。

她看向眼前的人,那双眼睛是多么地漂亮啊,永远地跳动着火光和希望。她在很久前也似乎拥有过这样一双眸子,只是后来死在了生活里,从此只是空洞地凝望。

远方渐渐升起一轮红日,微光带着即将逝去的星光,和他眼底的火光相连。

唐微轻声问道:“季连辉,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相信正义的人。”

“那是什么意思?”

“是会幸福的人。”

“那么,我会幸福吗?”

朝阳终于从大地深处挣脱,钟楼在光明到来的那一刹开始歌唱。

无数只白鸽被钟声震醒,呼啦啦地散开一群。

在这样嘈杂的世界里,唐微清晰地听见了季连辉的回答:

“会的,你会幸福的。”

轻飘飘的一句,却让唐微觉得心口里那道流脓的伤愈合了,只留下一道丑恶的伤疤,再也不会疼。

那些痛到骨髓里的时光,仿佛一场浮生大梦。

过去了,都过去了。

季连辉是她心底里烧起了一场名叫自欺欺人的烈火,烧得满身滚烫心口留疤,拼命地告诉她这世上还会有好的结局,她是求生的骗子,倔强的傻瓜,但那只是为了不让黑暗吞噬掉相信光明的本能。

我想继续相信你,这个世界。

她这样想着,眼里是晨曦的微光。

鸽子们冲破了最后一抹黑暗,天色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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