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被众人说死的病友

同学们好像一夕之间成熟了许多,在场的同学各个唉声叹气,惋惜的表情堆在不谙世事的脸上,产生一种违和感极强的化学反应。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314个故事   

2006年,我读高二,迎来了人生中的第一台电脑。几乎同时,QQ号变成每个学生成为时尚弄潮儿的标志。

QQ好友人数和QQ等级成为我日常炫耀的谈资。

那天晚上,我按惯例在电脑上挂着QQ号,关闭了显示器,趴在电脑桌前写作业。忽然,电脑音箱传来两声男人的咳嗽声,我再也无法安心写作业,心痒痒地放下笔,按开显示器,查看是谁申请加我QQ好友。

点开QQ通知消息,一条好友备注信息弹了出来:hi,小冉,我是熊丽莉,加我。

看到“熊丽莉”三个字,我倒吸一口冷气,感觉有人朝着我的头顶灌了一桶冰水,从头到脚冻得发麻。

我盯着那条信息,不敢轻举妄动。关于熊丽莉的记忆,强行在我的脑海里铺展开来。

作业本上,我再也写不出任何一个字。

2000年,我上小学五年级,同学们的生活两点一线,我的也是两点一线,不是学校和家里,而是医院和家里。

那时我生病了,办理了休学手续。

那天,是复诊的时间,我麻木地履行了全套的检查,坐在门诊室门口,等着医生叫号。

当医生喊出熊丽莉的名字时,我抬头,一个宽阔的背影霸占了我整个视线。这个背影和我认识的熊丽莉判若云泥。

我所熟知的熊丽莉,是和我同校不同班的同学。我之所以知道她,是因为她的英语成绩常年在年级排名第一。

熊丽莉的英语老师是她的班主任,也是我们班英语课的任课老师。她把熊丽莉视作心头爱,逢人就念叨:“你们看看我们班的Lily,又考了年级第一。”

“我们班的Bear,直接超出第二名20多分。”

直到一个月后,我才恍然大悟,老师口中的“Bear”和“Lily”是同一个人。

只不过老师过于偏爱她,便赋予了她两个无比前卫的英文名,让熊丽莉在一众“小红”“小强”“小凯”里脱颖而出。

我觉得熊丽莉就是为了英语这门课程而生的,连名字都是英译而来的,在起跑线上就将我们彻底碾压。

那段时间,“步步高”无绳电话的广告火遍大江南北,一个长相滑稽的男人举着电话说了一句:“喂,小丽呀。”

广告效应迅速辐射到学校,成绩优异又堪称颜值担当的熊丽莉成为我们年级的网红人物。男生们会故意敲开四班的门,站在走廊上齐声大喊:“喂,小丽呀。”

好奇心曾驱使我也加入了课间欣赏熊丽莉的队伍,熊丽莉的个子很小,坐在教室的第一排。

她将头发一股脑扎在后脑勺上,黑黝黝的辫子比她握着钢笔的手腕还粗,我着实担心她那小身板无法承受那戳辫子的重量。

熊丽莉真的如传言所说,像一个精致的芭比娃娃,五官灵动立体,非常漂亮。

由此我断定,排号医生口中叫的那个熊丽莉,只是恰巧撞名,绝对不是四班的Bear or Lily。

让我大跌眼镜的是,熊丽莉看完病后,走到我的面前,叫出了我的名字。

“你是二班的张小冉吗?你怎么在这?”

熊丽莉手里捏着病例,一屁股坐到我的身边。两人座的椅子,瞬间变得格外拥挤,我们俩严丝合缝地并肩坐着,不留一丝喘气的余地。

“是,我一直在姜医生这看病,熊丽莉……你?”我的问句并不是一句完整的句子,因为我不知道我该问她为何也在姜医生这里看病,还是直截了当地问她,为什么完全变了个模样。

熊丽莉还没来得及回答我的问题,就被她母亲催促着下楼去拿药。临走前,她对我说:“我们下星期的十点,见面再聊吧。”

她没有说下星期的十点,到底是星期几的十点,我却心领神会。

姜医生在本院坐诊的时间,只有星期五的上午半天。这属于老病号之间的默契,让我瞬间觉得熊丽莉并没有像大家说的那样,离人间烟火那么遥远。

第二个星期五,我们二人如约而至。我们相约去做尿检,在举着尿杯搜集尿液的过程中,我们蹲在两格相邻的卫生间里,确定了一件事——我们两个人的病情完全一致。

不一致的是,我们选择的治疗方案不同。

在我没有说服自己接受激素治疗的时候,熊丽莉率先吞下12颗强的松(药名,又名泼尼松)。两个月内,熊丽莉快速膨胀为曾经的两个她,暴增75斤。

在医院看病时,我时常看到门诊室门口坐着一排样貌不易分辨的“激素娃娃”,五官模糊,身体极度臃肿,乍一看,相似度极高。加之休学后,我的消息闭塞,没有同学告知我,熊丽莉也接受了激素治疗。

所以,在此之前,很多次我和熊丽莉擦肩而过,我都没有认出她。

同病相怜的情愫瞬间将我们俩紧密相连,我们开始抱团取暖。

每个星期五,我们约好下星期复诊时见面的时间、地点,相约一起赶公交车去看病。一个半小时的路程,会因为彼此的陪伴变得没有那么枯燥。

那条线路公交车的车厢内永远挤满了人,我们的体力实在欠佳,在车程的前三分之一就消耗殆尽。如果碰上一个空位,我们一人坐三站,再换对方坐。

如果运气不好没遇上空位,站久了,腿会浮肿得更厉害。我们经常模仿医生的手法,卷起裤脚,用大拇指按彼此小腿骨处,比比看谁凹陷的压痕回弹能力会略胜一筹。

这无聊的行为,我们却玩得乐此不彼,经常在公交车上旁若无人地哈哈大笑。

每周一次的尿检报告 | 作者供图

到医院后,等待尿检报告的间隙,我们会变得格外安静。谁都不再笑得出口,那张纸上的“尿蛋白”和“血”后面的加号,是对我们这星期治疗情况的审判。

那段时间,我们的病情十分不稳定。滑稽的是,糟糕的情况成错峰状态呈现,这星期我需要安慰她,下星期换她安慰我。

几句套路话术反反复复地从彼此嘴里挤出,我们用拙劣的演技表演着乐观,强行为对方灌心灵鸡汤。既是安慰对方,也是安慰自己。

姜医生的病人越来越多,号越来越难挂,病例越写越厚,我对熊丽莉,越来越了解。她最羡慕的,是我办理了休学。

熊丽莉暴增75斤后,在学校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我想告诉她,大家围观熊丽莉,是因为她是英语老师口中不可多得的人才,她还被同学们私下评为“校花”。

但是,看着眼前被脂肪撑得走路都是负担的熊丽莉,我张口结舌,什么都说不出口。

对于真相,我们心知肚明。

同学们对于迅速增肥的熊丽莉,并不友好。有同学直截了当地问熊丽莉:“吃了什么,被快速催肥成这样?”还有更甚者,说熊丽莉的英文名不该叫Bear,应该叫Pig。

五年级时,步步高无绳电话广告的热度褪去,大家不会在熊丽莉的教室门口喊:“喂,小丽呀。”

取而代之的是,男生站成一排,集体叫熊丽莉的名字,再齐声学猪叫。

那天,在门诊室门口的椅子上,我被熊丽莉给我讲述的那些画面震惊了。我完全无法想象弱小的熊丽莉承受了多少恶意

我们第一次卸掉了乐观的伪装,两人开始抱头痛哭。

那时我哭,是因为我看熊丽莉哭,觉得心疼她,眼泪忍不住跟着掉。

直到三年多以后,我上初二,被迫选择了和熊丽莉一样的治疗方案。当她经历的一切,复制到我的身上时,我才有了切肤之痛。

可是,三年后我的样子,熊丽莉再也没机会见到了。

上初中后的第一个暑假,我参加了小学同学会,大家告诉我:熊丽莉死了。

同学们好像一夕之间成熟了许多,在场的同学各个唉声叹气,惋惜的表情堆在不谙世事的脸上,产生一种违和感极强的化学反应,大家摇着头直言:“可惜了,可惜了。”

有两个知情的男同学,走到我面前拍拍我的肩膀,提醒我:“哎,你也要注意身体啊。”

我不相信这个消息,却找不到任何可以质疑的地方。死亡,对那时的我来说完全超纲了。

同学会结束后的一个多星期,我过得浑浑噩噩,脑子里思考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后来,我发现有一个问题困惑了我很长一段时间:到底那些惋惜的同学里,当初有没有人也叫熊丽莉为Pig。

收起回忆,确定熊丽莉已经去世了五年多,我盯着QQ备注的那条消息,判断这是有人恶作剧,还是一个永远不可能被我原谅的恶作剧。

我通过了好友请求,不管对方是谁,我准备臭骂他一顿,再拖入黑名单。

我带着愤怒的情绪质问对方是谁,没想到,对方一再强调,自己是熊丽莉。

我气不打一处来,噼里啪啦地敲出一串脏话,最后我说:“拿一个去世的女生开玩笑,你真的是变态。”

“去世的女生?你说谁?我?”对方一连发出了三个问句,每个问句后都带着一串问号。

我一时不知道如何回复,这时,对方发起了视频请求。

我家的电脑没有配备摄像头,我条件反射地点击关闭,没想到对方不死心,又弹来视频请求。

我心想反正看不到我,让我看看恶作剧的人是谁也好,便接起视频。

我一眼就认出了熊丽莉,她在网吧里,背后是三台台式大头机,她穿着校服,戴着黑色耳机。

我惊讶地说不出任何话,她看不到我的表情,她的声音从音响里传出,回荡在我的卧室里,格外响亮:“小冉,你说我去世了?你什么意思啊?”

那天,我在对话框里打着字,她坐在摄像头面前。我把这些年听到的消息详细地转达她。

我上初中时,几个小学直升到初中的同学凑到一起,还会念叨:“熊丽莉要是不死,应该和我们同一所初中,说不定还一个班,又是英语老师的骄傲。”

高一时,我去同学家开的串串香吃串串。小学同学热络地坐在我身边,聊起老同学们的去向,他问我:“四班熊丽莉的事,你知道吧,这转眼,都走了好多年了。”

听到我的转述,熊丽莉难抑怒火。她一直在视频面前说:“谁那么可恶啊,传这些谣言,我怎么就死了呢?”

我无法回答她的提问,只能陪着她抽丝剥茧,推敲当时事情的真相。

我五年级时休学一学期,却没有降级,六年级我返校后,熊丽莉办理了退学手续。

退学是四班班主任在班上宣布的,她只表达了学校痛失一个高材生的惋惜之情,并没有说明熊丽莉的去向。

那时候,没有手机和网络,学生转校,就意味着失联。我甚至没有来得及和熊丽莉告别。

接下来的事情,是熊丽莉举着手机,讲给我听的。

熊丽莉家庭条件优越,我们读小学一年级,英语课还没有纳入小学必学课目,父母就请了外教老师对熊丽莉进行一对一的英语教学。

生病后,熊丽莉尝试了各种治疗手段,也没有把病治好。父母在熊丽莉六年级的时候,为她办理了退学手续。母亲陪着熊丽莉飞到北京,父亲在医院附近买了一间一室一厅的房子,因为他们听说,北京有最好的医院、最先进的医疗技术。

接下来,熊丽莉母女俩专心守着医院治病,熊丽莉和以前的同学彻底失去联系。

北京的医院为熊丽莉做了肾穿刺手术,查明病因后,即刻对症下药。两年后,熊丽莉的病情基本稳定,她提出重新回到课堂的想法。父母商量后,没有将她带回我们所在的城市,因为父亲的生意所需,将她带回了父亲的老家,从初一开始就读。

熊丽莉之所以愿意重新回学校上课,也是因为北京医院让熊丽莉停掉了激素,那些无端附着在她身上的脂肪,渐渐离她远去。

新的环境,没有人知道熊丽莉的过往,父母对她的学习成绩变得很宽容。同学们只知道那个不上体育课的小姑娘,不爱讲话,也没有朋友。

熊丽莉说她在矛盾和自我折磨中,度过了初中三年的生活。她将自己封闭了很久,不和任何人讲话,每天晚上都哭,长期失眠,成绩一落千丈,头发大把大把地掉。过几天,她又会开心地安慰自己,毕竟封锁了自己,就没有任何人给她取绰号了。

她每三个月要去北京的医院复查一次。那位医生姓田,大家都叫他田老爷子。

田老爷子是80多岁的一位爷爷,一米8的大个子,头发黝黑,精神头十足。

为了缓解病房的压抑氛围,田老爷子时常幽默搞怪,化解了烦闷情绪,又一本正经地对熊丽莉说:“丫头,别担心,我一定给你治好。”

只是熊丽莉没想到,一直拼命帮她好好活的人,突然就去世了。那刻起,她决定真的要好好活。

之后,熊丽莉考入一所普通高中,由于治疗耽误读书,她比我小一届。她从小学老师的口中打听到我的QQ号,想问问我的近况。

这才知道,她在同学们的口中,已经“死”了五年多了。

我试着问她,接下来该怎么做,才能让大家知道这是个乌龙事件。

熊丽莉平息了怒火,让我把她拉入小学QQ群里。

她说,她准备好面对这些老同学了。

那天,沉寂了很久的QQ群变得热闹非凡,原本在线的头像只有三个人,最后眼看上线的同学越来越多,每个人用不同颜色、不同字体的文字,表达着相同的惊讶。

熊丽莉不厌其烦地回复每一个人:是呀,我还活着,我活得好好的。

一年后,在医生的建议下,我接受做肾穿刺手术。手术前,恐惧的感觉铺天盖地地向我袭来。

我举着手机,一遍遍地追问熊丽莉手术的细节,声音抖得有撕裂感。

熊丽莉对我说:“小冉,别怕,我被所有人说‘死’了一次,都重生了,一个手术没有什么好怕的,以后什么都不需要害怕。”

我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感觉又回到了多年前,我们一起互相打气的日子。

“只要活着,就没什么可怕的。”

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作者张小冉,一个话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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