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红装,漫天霓虹,群雄云集。江湖中人谁人不知今日是华山掌门之女大婚之日,想着年少时曾得华山掌门庇护一二,向来不理俗事的我还是来到华山恭贺新人。江湖中人要说不染俗事红尘也是一件难事,奈何华山曾是我年少冰冷生命中的一抹暖绿,也是我必须迈过的一道关卡,便也不得不上山走这一遭。
正凝神思索耳畔传来阵阵惊叹,原是新人到场,祝贺之词不绝于耳。我眼皮都不曾抬起,江湖多情,江湖也寡情,这样的婚姻即使得到全天下的祝福,幸与不幸也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各中滋味又怎会道与外人?要说这参加婚礼的好处唯一的便是喜酒,这华山掌门对这个女婿也是颇为重视,酒席皆是上等,诸事不管只道好酒,吃了这顿也不知下顿何处。
酒意浓时突然一声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抬眼间撞入一个熟悉的身影,依旧的白衣似雪,眉目清冷,除却身旁红衣少女,我只道自己已然醉了。只是红衣女孩的美是那么刺目,站在他的身边竟是连我也嫉妒的般配。
微风乍起,红白衣袖翻飞缠绕在一起,只怪今日的酒太烈,烈得人直想流眼泪。灯火缱绻,一时间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温柔起来,我真的好想扑到那个熟悉的怀抱,将这几年天南地北的美景徐徐到来。只是烛火微黄好像在阻止我上前,我忍着心里刀绞般的痛,一杯又一杯的喝着,一字一词地听着,他的嗓音依旧是那么的温暖,只是吐出的字眼却是他们如何恩爱。
世人如何看好的良缘,我只能以假笑掩饰内心的山崩地裂。这几年的江湖漂泊,不论艰辛,不论险恶我都从容应对,只因少年便经历一切也,不曾有何珍惜之物可以丢失。然而今日的三言两语就将我十多年来精心浇注的围墙击碎,措手不及。除了自嘲我还能怎样?不是我的终究强求不来,十几年前的断情涯就教会了我一切,今日重温却也心如刀绞,呼吸不得。咣当一声,酒杯从我手中跌落……
几人回头,掌门看到我的一眼,眼中已是难掩惊讶,寒暄之中记忆又被拉回,血肉撕扯的感觉如同一条毒蛇缠绕在我的周身,我只能报之微笑,轻描淡写地划过那夜夜入梦的几年。他的神色惊讶之余很快的恢复平静,向身边的女孩儿介绍之时的温柔是那么的熟悉,转眼间却是冰冷的薄凉,我只道酒醉便转入客房休息。掌门念及旧情命人将我引入曾经的卧房,物是人非的现实将我浇了个透彻,坐在昔日的妆镜前,记忆翻腾,仿佛要越出身体,寻找根记,可是主人都不要它了,再折腾也只是自取其辱罢了。
眼前镜还是以前镜,镜中人不似以前人。朱颜摇晃,似醉酒的不醒人事,又似沉醉于过往的风花雪月,一时间身后环佩叮当,珠帘挽起,走进来一个模糊的身影,就好像豆蔻那年一个白色少年跌跌撞撞地闯进,闯进我风平浪静的生命里。
那年的华山风雪极大,断情涯前江湖汇集,一年一度的华山论剑曾令我骄傲不已,可是我不曾想那却是我生命的转折点,那年爹爹和娘亲提前一日来到华山,因这华山是二人定情之地,爹爹娘亲今年便带着我一起来。
那日的天空很干净,就像地上的白雪一样,人都说断情涯的风景很美,今日一见竟也终生难忘,难忘那日的白雪落在红梅上的纯粹;难忘那日的风雪压着翠绿的竹发出低沉的乐音;难忘那日的阳光照在树梢垂下的冰凌下,闪耀着晶莹的光。走近再走近,那抹晶莹忽地沾上一丝血红,蓦然转头看见娘亲将剑刺入爹爹心头,刺进那个她日日依偎的胸膛,顿时鲜血喷涌而出,雪白的大地上赫然画出一朵红梅,那么的惊心动魄。
瞬间所有的情绪一涌而上堵住了我的喉咙,我眼看着母亲拔出剑,身也不转,一字一句冰冷绝情,惊恐环绕在我的周遭,我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说不出,双手双脚仿佛定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母亲一步一步走落悬崖,一声凄凉的笑声结束了她的一生,也将我拉入地狱。
那日过后我的世界便陷入了一片安静,华山掌门念我无处可去,将我收留在身旁。我曾以为我的生活从此只剩下安静,除了母亲的笑声我不会听到任何声音。直到那年你挽起我的帘子,将一管翠绿的笛子放在我的手中,用笨拙的手语教我放在嘴边。我一贯的冷落却对他露出了难得的笑容,许是爹爹也爱笛子的原故。
掌门见此,便命你与我一起习武,你好剑,我不善兵器,只一根长鞭嚯嚯生风。初始我不曾对你有过好脸色,那管笛子也只是摆在桌前,可你似乎有着用不完的耐心,每天都来教我吹笛子。我也曾躲过他,可是不管我是躲在桃花树间,还是躲在屋脊上,你都能准确地找到我。
或在桃花树下舞剑,累了便倚在树旁一句又一句的跟我讲着天南地北的美景,任桃花撒落一身。那时我就想,如果我不曾见过那雪地上的梅花,不曾听到过那凄凉的笑声,我的笑容也能如你你那般美好。我若在屋脊,你便在屋下练剑,月色下身影颀长灵动。累了便爬上屋脊将偷来的桃花醉打开,一下没一下的喝着。你的模样生的极好,饮酒的样子也是极好的,清凉的酒液顺着嘴角滑落,流经脖颈,一直到胸前的白衣都沾着酒渍,那时我惊呆了,月下的你让我有种花开得错觉。
时间在月色的移动下流逝,在院里的水缸里,在庭前的花丛间,在树梢的枯枝上,在崖边的清风里。
我真正开口说话是在一个大雨倾盆的午后,那日我上山采药,被大雨困至茅屋下,雨越下越大,大的好像要洗刷什么一样,我突然有了孤独的感觉,好像自己被天地抛弃,就在我绝望之际,白衣红伞,你步履匆匆地走来脸上挂着雨水,衣摆都被打湿了沾着泥水。我抬头间你便拥我入怀中,一时间隐藏了多年的情绪都得到了发泄,那日的泪就像雨一样,下个不停,我不记得那日的雨下了多久,也不记得那日的拥抱有多久,只记得当我沙哑的嗓音笨拙的喊出几个字时,你拥我更紧,眼里的柔情像深深的漩涡一样将我吸住,依旧好听的嗓音在我头顶响起,你一字一句的承诺余生将我守护,那时的你好温柔,眼中有融化华山冰雪的温度。那时的我好害怕,害怕这是一场梦,醒来后我在悬崖边,那么的无助那么的可怜。
终于雨还是停了,这场雨分割了我的前半生的安静。从此我像个小孩一样缠着少年,许是觉得我可怜,少年待我极好,好的我都不再畏惧华山的风雪,不再畏惧满山的红梅。我以为我孤苦半生终于得到了回报,可我还是高估了这世间的薄凉。
你可还得那是一个有风有雪的早晨,你没有像往常一样邀我练剑,敏感如我察觉到异常,追出山门,那时你的衣袖夹着华山的风雪,天地之间苍白一片,你头也没回,任我在身后嘶声力竭。那时我突然明白那天的大雨在冲刷什么,我突然明白断情涯的美景是用绝情灌溉的。
你不知道自你走后我的世界又开始安静,我不愿开口说话,也不愿跟任何人接触。我花了足足两年的时间重新走出那个暗无天日的世界。我开始游历山水,见更多的人,踏更多的山,涉更多的水,我以为这样就可以忘记那些记忆,最终发现这只是自我欺骗。
我忘不了你跟我描绘过的天南地北,我天真地以为,走过你走过的山水,就能感受到你的存在。我甚至在心里期待能在哪处山涧的青石上看到你熟悉的白衣,然而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我在林间做的一个美梦罢了。
我走过边塞,看黄沙漫地卷,我想起了你舞剑时的凌厉。
我走过江南,看烟雨飘渺升,我想起你衣袖上沾着雪瓣的温柔。
我走过天涯,路过海角,却不曾遇到红尘中的一个你。
我累了便倒在桥索上,看渡口人来人往,期冀中间立着一个你。
我乏了便依在树间,看花开花落,希望树下卧着一个你。
晴天,我骑马时想起那年长街春意正浓,你我二人同游时的烟雨朦胧。
下雨,我撑伞时想起那年檐下躲雨,你的微笑宛如华山夹着细雪的微风。
我睡着是你,醒着也是你。你我相处五年,我却用另一个五年将你忘记。我冷眼看山,无视风雪,一手长鞭打过恶人,也伤过好人。这天地间的丑恶在我生命里已经走过一遭,纵然世俗丑恶也再入不了我的眼,更入不了我的心。因为心早已经千疮百孔,盛不了任何东西。
南屏旧桥,红药依旧只开给有故事的人看,只是故事中的人早已走远。而故事跟时间一样残酷,只学会了前进,回忆再美好终究要失败,时间将现实打磨,直至符合岁月的意愿,却违背了所有人的期待。
这些年我混迹江湖,一身尘埃,一身疲惫。也学得了世人的假笑与虚伪,当我再上华山时我以为自己已经强大到如手中的长鞭一样只余冰冷,毫无温度。只是我没想到会在此与你相逢。
我还记得,我曾经花了好久的时间幻想你我的重逢,那时的我是微笑,还是哭泣,是扑到你的怀里,还是长鞭一挥;我们是在桃花树下相逢,还是在夜黑屋脊上再见?我想了很多很多,多到自己都记不起来。但我至今记得的是你身旁的人和你眼中的温柔。那一刻的我甚至想要杀死你,杀死在座的所有人,可是你眼里的温柔颠覆了我心头所有的恨意。或许这就是我的命,我用所有的卑微换来的爱只不过是过眼烟云,我曾经用自己所有的骄傲去勾画你的轮廓,却也不得你神形半分。
我的挽留是无声无息的,就像那年冰天雪地里,我亲眼看着自己的爹娘在风雪里用生命作画,困铸我的一生。我已经长大了,这些年的羁旅使我早已蜕变,身上没有半分年少时期的无奈。只一眼,我所有的挽留全部埋葬在过去的烟尘里,往事如风,愿君安好。
终我一生只为一人卑微,一生亦只为一人倾心。生来孤寂就不该渴望温暖,错在相逢,便不得善终。
我原以为转身很难,但我真正迈步出去,一切的沉重都抛在身后。日升月潜,终会有人去背负那不该有的沉重,只是这个人不该是我。我一生背负的所有苦难,在我躺在桥索之上时,全部都消失殆尽。
梦里我走过一生,看世间繁华不过化蝶入梦的虚无,此生所遇不过归途之上的山山水水,相依相绕,求不得,避不开。梦里的一生竟也长不过一息!
树间的花落了,从枝头到地上的时间也短短不过一瞬,我却在梦中经历了一世,花瓣在天地间翻飞,我亦在红尘里翻滚,待花落眉间便是我大梦初醒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