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身在乐园

林奕含在后记的最后一句话是:自尊是什么?自尊不过是护理师把围帘拉起来,把便盆塞到底下,我可以准确无误的拉在里面。

没有比这更残忍的修辞。有谁从出生下来就已失去这一切吗?温暖的阳光、占卜的咖啡、凯蒂猫床单和极光,被那个故事折磨的无数房思琪们,太阳照常升起,活人还是要活。可死掉的人呢?无辜的“幸存者”们,幸存下来了,却被我们“谋杀”了。

蔡宜文老师在书评中写道“任何关于性的暴力,都是整个社会一起完成的”,“因为这个社会允许,而女孩们必须也必然要面对“被强暴后的自己”,说服自己爱上施暴者——“他硬插进来,而我为此道歉””,“我们几乎不会使用这个词(幸存者)去指涉其他种犯罪的受害者”。但性暴力却如此特殊——这种社会的暴力——特殊到我们需要用种种辩解为之脱罪,需要我们以各种角度责难受害者。

我们真的足够诚挚吗?我们的包容足够真实吗?我们的善良足够沉重吗?

诚挚到对受害者横加指责,真实到对施暴者无限宽容,沉重到对她们正经受的暴力缄默不闻。

在无数个无数个紧要关头里,可以忽视的选项里是伊纹姐姐夏天的高领长袖,是思琪小心翼翼的试探,是老师电梯里虚张声势做出“我爱你”的口型,是两千个夜晚里的不存在的睡眠,每个选项都掩盖了一个极近残忍的事实。这个最和谐吵闹的圆桌,这个最坚贞排外的圆,这个永远笑吟吟的圆。圆桌上的邻居们心照不宣无限默契,青春早已褪去了,逝去的声音像乌鸦从高处坠下声音和身体纠缠在一起的号哭,但他们尽可以当做没有褪去,尽可以延长馊掉的黄油一样黏腻的号哭,这种社会性的暴力。"尽管后来刘依婷明白,还有青春可以失去的不是那些大人,而是她们。"

自尊是什么?自尊不过是能够因为没有吊诡异样的眼光而活下去,不过是不必为此感到抱歉。

“温良恭俭让。温暖的是体液,良莠的是体力,恭喜的是初血,俭省的是保险套,让步的是人生。”

房思琪的人生本该顺遂且幸福,但命运出错了。“思琪坠落下去了。她灵魂的双胞胎。”繁密的譬喻堆叠出一幅幅不忍入眼的受难图,天空是死鱼翻起的肚皮,天花板像溪舟上下起伏,铜钱是臭的,情书是香的,沉默像冰河一样长,最后只剩下对自己的乡愁,思琪怡婷,这两相对照的人生在暴力现场一样的譬喻里逐渐歪折成两条大相径庭的线,两线之间,荒芜的沙漠广阔,不认识的侏儒围圈在跳舞。在这种语境里,甚至暴力都是美的。

在故事里,房思琪爱上了老师,或者说她“说服”自己爱上了诱奸犯。“我想出唯一的解决之道了,我不能只喜欢老师,我要爱上他。你爱的人要对你做什么都可以,不是吗?...我要爱老师,不然我太痛苦了。”思想的语言是一道伟大的藩篱,隔开了赝品的房思琪和真正的房思琪,语言的帆布盖住的是老师野兽的行径和吃人的心思,盖住的是自己对自己坠落掉无可掉的推波助澜,盖住了明欲知真相却描摹出仍每周走下楼天真的形状。与其说这是这是一场畸形恋,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不如说这是自己与自己的博弈——文学少女的信仰与现实之间的争斗。

在作者的访谈里,林奕含问“文学是否只是一种巧言令色?诗人写诗的时候可不可以不真诚?一个人思想上的狭隘、肤浅、丑陋可不可以被完美的装帧成诗意、深刻和纯真?”

我们相信句子里的每一个符号,相信每个诗行里的意义,可是否该相信老师口中的“温良恭俭让”?是否该相信一边施暴一边感叹的双关之美?是否该相信那鲨鱼齿一般前仆后继的承诺大厦?“衰老、脆弱的原来是伊纹姐姐,而始终坚强、勇敢的其实是老师。”文学可以穿透冗长的黑暗触摸到美丽下蕴含的哲思,却也可以点到为止,佯装真挚善良和美。贞洁中正,忠孝节义,倾盆大雨一样淋着她。这是一个未解之解,一场盛大的欺骗,一段装帧精美的浩劫,野心勃勃,精心又粗暴。

所以会有绝望,会有假象破碎之后文学的虔诚信徒感到身体透支的无力,会有藩篱支离破碎暴露出腥膻细节的耳不忍闻。

林奕含最终还是自杀了,脆弱的生命摇晃火苗之后熄灭了,连同横亘在她心中的问题也一并带走。这一份绵长坚韧的抗争,最终还是以朝圣者殉道的自我成全收场,于是无限不幸中的所幸便是我们仍可叹这份信仰被保存,被固执地推向死亡也推向永恒,永远地留下来了。

黑暗之中,光亮前仆后继,未熄灭。

人性之下,仍可期见道义。

也许压垮房思琪的是情同双胞的嫌恶谩骂,也许是说无可说的不被信任,谁会相信呢?谁会相信小有名气的老师会诱奸一个接一个的十四岁少女?

"人对他人的痛苦是没有想象力的。"翻开思琪的日记之前,怡婷的世界仍是只有马卡龙、手冲咖啡和进口文具,但真实的世界有以强暴为乐的人,有被强暴的小姑娘,有失焦的瞳孔,被按在墙上用喉吞咽的绝望,有未尝过爱的味道却要去爱的强迫,有精神的癌。思琪的日记是月球从不能看见的背面,思琪被翻面、被折断、被污染,被当做厨余。若你欲与她和她们记忆共度一生。但我们不能假装没有思琪曾感受过的痛苦,不能假装没有她为了抵御这些痛楚而付出的努力。记忆和幻想、爱恨与恐惧、荒芜、柔情和欲望,这些这些思琪都没有了,他人的痛苦,说到底还是他人的,痛苦的际遇如此难以分享,遨游星河的想象力也变得匮乏,“我身上阡陌纵横,小小一张病床,一迷路就是八年”,不是你不宽容,而是世界上没有人应该被这样对待。

“忍耐不是美德,把忍耐当成美德是这个伪善的世界维持它扭曲的秩序的方式,生气才是美德。”

月球的背面,我赠你暴怒的荒川、愤恼的江海、高亢的雷霆。我赠给你我的爱,赠你蔓延世界的爱,至少在爱里,你可以永远美丽、坚强、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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