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童渡我

两年后我终于再次来到了这座威严华美的山庄门前,漆黑烫金的门牌上潇洒不羁地书着“南山路39号”,四周的围墙上爬满了野蔷薇的植株,不远处大门正对着的白色喷泉上神情慈悲的女神雕塑一如从前,一簇泉水从她掬着的手掌间汩汩流出,视野尽头别墅山庄巍峨古朴的楼体在清晨的雾气中忽隐忽现。

我所站立的半山腰风光旖旎,松木苍苍、公路洁净又平整,身后的远方是这座东部繁华都市将醒未醒的朦胧模样,我衣着单薄地望着东边的太阳普渡光辉,那种光明即将到来的时刻令我的精神为之一振,我慢吞吞地收回视线,麻木地想着逃亡的两年究竟改变了什么。

改变一个人实在是太难了,就像我曾经试图改变宋明煦,几近抛弃自尊地对他嘘寒问暖,任他有何种需求都尽数满足,像母狗一样趴在他矜贵的脚边哀哀求欢,卑微地幻想自己俯低的头颅与裸露的身体做出的姿态该诱惑迷人又游刃有余,毕竟二十多岁的我年轻貌美,故作妩媚多少诱惑,但那丁点不甘其辱的抗拒在宋明煦年幼阴沉的目光中却被撕扯的粉碎。

从体面高尚的名牌女大学生到自甘堕落的富豪宠物,短短两年的时光里,我前二十年呕心沥血雕塑的人生丰碑随着声名显赫的宋家夫妇悉数惨死,终于迎来了悲壮的瓦解。

瓦解一个女人的自信和自尊有多简单呢?不过娶回家后冷言冷语、经常性地夜不归宿、叫外头的女人时不时地上门挑衅,几次三番过后,任这个女人多么坚忍要强怕是都会忍不住自轻自贱怀疑自己,更别说这个女人性子柔弱,骨子里洇透了夫为妻纲的家族教诲,面对这样的婚姻生活,简直是要了命一般不可忍受。

我见过这样的女人。那样的女人明明出身高贵饱读诗书却逆来顺受毫无思想,是名副其实的“家族儿女”和“联姻工具”。说实话,对这样的女人我只有厌恶,明明手中一副好牌,偏偏连出牌的欲望都没有。

但人不可能没有欲望,那天清晨邀我进门的宋家女主人再怎么言笑晏晏,双眼中涌动的欲望却被我一眼看穿。这个叫温宜的美貌少妇竟对我有如此敌意?可怜,原来宋夫人已经到了连我一个毫无势力的女家庭教师也需要防范的地步。

她防范我做什么呢?我原不会与这些权贵阶层有任何接触,若不是宋昊先生向我抛出橄榄枝,极力说服我为其子宋明煦辅导功课,我一介普通人何德何能上得了这南山别墅呢。

哦,差点忘了,来之前我为自己做好心理建设,已经认识到宋先生请我无非两个企图:一来我功课优异,在宋氏集团主办的比赛上也频频获奖,宋先生认为我履历够格;二来我长得不差,又总是以温柔甜美的形象示人,宋先生觉得我是个陪伴他那阴晴不定独生子的合适人选;或许三来……彼时我不愿多想,但仍暗自期望,或许宋先生对我有意。

我虽不愿破坏人家的家庭,但偶尔幻想玛丽苏小说的情节降临在自己身上,也不觉得多么大逆不道天理难容,何况宋先生实在是个合格的幻想对象——四十岁的宋家掌权者、英俊多金的集团CEO、身居高位却温文尔雅,我有这种幻想当然也是人之常情。

不过也仅限于此了,家族联姻就算名存实亡,依旧牢固到坚不可摧,宋夫人大可不必对我大动干戈。我自诩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但也算不上良知泯灭之人,破坏家庭做人情妇这种事儿向来只敢意淫不敢声张。我的目的很简单,哄好我的学生、拿走我的酬劳。

宋昊先生给的酬劳十分丰厚,起初我尚有德不配位之愧,担忧自己初出茅庐不懂自谦,后来见到宋明煦真容之后却只觉得宋先生作为父亲实在失职,自己的儿子性格如何都不了解,只说:“明煦心思重,性子阴郁沉默,韩老师请务必多担待。”

“需要担待的是宋先生才对。”

听听这话有多失礼,就算现在已经教了宋明煦三个月的功课了,前前后后出入宋家别墅这么多次,我也不敢觍着脸说宋先生您多担待,教不好您儿子的功课实在不是我的错。

令我困惑不解的是,明明宋明煦平日上课听讲认真又专注,我布置的课后作业也完成得漂亮干净,怎么到了考试的时候就如同患了失忆症般脑袋空空?

我拿着他的考核试卷去敲他的卧室门,三下敲击声后,我颇好耐性地等宋明煦来开门。三个月来我也差不多摸清了学生的性格,诚如他父亲所说,宋明煦是一个既沉默又冷漠的孩子,虽然算不上阴郁,但他盯着人看的眼神也的确十分吓人,配上他那苍白精致的五官,宋明煦为何不去上学便说得通了。

作为宋家的下一任继承人,这个十七岁的孩子被保护得很好,应该说太好了些,从宋先生口中得知,宋明煦从十三岁起便停止了学校教育,一直在家中接受精英教育,每天给他授课的教师除我之外,大概还有七八个不等。

这一段时间来我有幸与其中的几位老师攀谈,他们说着不同的语言,有男有女,俱是气质出众谈吐得当,好在他们都懂英文,我们虽不常交流,但每次碰面谈话的内容总是离不了学生的功课。其中一位面相威严的英国女士负责教导学生礼仪,经常毫不留情地指责宋家的继承人缺少贵族气质。我震惊于她的严格和坦率,可没过多久我再问起她,其他的老师都说她早已被辞退了。

我逐渐意识到什么,一边更加谨言慎行唯恐行差踏错,一边惴惴不安地看着与我同身份的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他们之中很少有人撑得过三个月。而我呢?我是那个例外吗?

我算一算日子,多巧,三个月零一天。这一天我从宋先生手中接过宋明煦的考核试卷,上面一片鲜红,右上角鲜明的“74”宛若一盆冷水兜头泼下。

我不明白,觉得十分荒谬,没想到宋家的孩子这么幼稚可笑,他考这样一个数字难道能气死我?

天真!

就算人在屋檐下,我这三个多月来担惊受怕无微不至地付出难道就这样被挑衅吗?我不能接受,人在气头上,我一结束学校的课便直奔南山别墅,脚步蹬蹬地上了楼,在宋明煦的卧室门外做了好一会儿深呼吸才动手敲门。

约莫十几分钟后,门终于打开了一道细缝,这孩子黑沉的眼珠透过细缝注视着我,面无表情的样子让我心头的无名火更旺了几分。我微笑着问他:“明煦,我们能谈谈你这次成绩考核的事吗?”

没有立刻等来回应,他低低地笑了几声,音色低迷但仍算好听,他说:“老师生气了吗?”

“——老师害怕吗?”

我感到他的眼神紧紧地盯着我,仿佛唯恐漏掉我脸上任何惊慌失措的表情。

我捋了捋耳边的碎发,从容地回答说:“明煦在说什么呀?老师有什么需要害怕的?老师只担心你不拿自己的未来当回事儿,宋先生之前多有叮嘱,说一定要你在年前把——”

“够了!”他突然厉声打断我的话,一把将我拉进他的卧室,身后紧接着传来猛烈的摔门声。电光火石间,宋明煦已经摁着我的肩膀将我禁锢在墙壁与他的身体之间。我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本能地做出防御,抬起右腿便要袭向他的薄弱位置,可没想到他的力气这么大,明明他看起来那么羸弱!也就在这一刻我才突然意识到,原来这个孩子竟然长得这么高吗?

“你要干什么?!”我大喊出声,却被他一把掐住喉咙。

他用另一只手牵制住我的动作,俯下身子对准我的耳朵低语道:“老师不是说不害怕吗?”

我的确开始害怕了。想起那些离去老师的传闻,想到宋先生曾经隐晦透漏出的只言片语和宋夫人虚情假意的好言相劝,以及……宋明煦似笑非笑别有深意的表情,我终于相信宋明煦是个心理变态行为异常的精神病患者。或者我该说,他是个疯子才对。

跟疯子是没有办法讲道理的,我软着身子,强迫自己不再挣扎,任宋明煦在我的脖子上啃咬。黑暗中的痛感格外清晰,我觉得自己脖子上的肉几乎都要被撕扯下来,我真害怕自己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猜大概半个小时那么长,宋明煦在给了我一耳光之后将我拂到了地板上,幸好地板上铺着地毯,否则我恐怕会完全失去意识。意识恍惚间我问他:“你……为什么…这么对我?”

宋明煦停下脚步,转身蹲在我身前,他揪起我的长发,十分邪恶地开口:“难道父亲没有这样对你吗?”

“贱女人。”另一个耳光落下,我的意识终于渐行渐远,那句辱骂却伴随着摔门声久久不散。

后来是怎么醒的,怎么离开南山别墅回到学校宿舍的,又是怎么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连着脖子上的伤口也包扎处理的……这些我全然没有记忆,自那之后的几周里,我断断续续地做了好几个噩梦,毫无例外都与我的学生宋明煦有关。

宋先生隔天打来电话,连连道歉,说这孩子被他说教一番后脾气大得很,波及到我身上实在不应该,嘱咐我这周好好休息,还向我许诺最后这一个月付我三倍的薪水。那就是很大一笔钱了,我甚至可以用这笔钱给爸妈和家里的弟弟妹妹都买一件新年礼物。

想象着寒假回家的场景,我不自觉地就忽略了一个重要信息——最后一个月?

我和宋先生之前签的合同是半年期的,满打满算完成这个月的授课进度,那也才四个月,宋先生这般急着违约实在奇怪。但宋家这一家人骨子里都透着怪异,抚着脖子上的伤口,我隐约觉得早点结束也是好事。

临近周末的时候,我想着周一就要开始继续上课了,可经过上次被宋明煦袭击那件事后,我的教材和一些之前布置的习题都落在宋家,出于负责,我拨打了宋先生的电话询问他我是否能在周六下午到一趟南山别墅。宋先生答说他最近出差在外,我到了直接找管家开门就好。挂了电话,我才发现自己手心都是汗,刚才憋了半天想问宋先生:“您是不是应该跟明煦好好谈谈,他是否需要一点心理疏导呢?”

最后当然是都没问出口,暗示地位显赫的宋家独生子有心理疾病这件事,无疑是我自毁前程,再说我的猜测也可能是错的,宋明煦只不过内向孤僻了点,应该算不上有什么心理疾病。

这样一遍遍地说服自己,到了周六上午走进山庄的时候,我十分泰然自若,心情颇为轻松地欣赏着山庄美景,第一次注意到庭院里的女神喷泉竟然是宋夫人温宜的模样?

这样看来,宋先生还是很爱宋夫人的,根本不像宋夫人口中的那般全然是家族联姻,只是不明白她为何要摆出一副备受冷落的姿态?真是搞不懂,明明是个大家闺秀,每次自己上门教课如若碰面,见她要么衣衫不整烂醉如泥,要么独坐窗前暗自垂泪……搞这一套,也不知道是给谁看?

甩甩头,我懒得再想,候门的女佣朝我躬身微笑后拉开了别墅正门,还未走近,便听得客厅内传来一阵笑闹声,随即映入眼帘便是宋夫人和儿子宋明煦在沙发上扭作一团的场景。

无语扶额,我是应该闭上眼还是立刻离开?

我转头向身后的女佣求助,女佣保持着那幅万年不动的微笑脸,抬脚走到沙发旁俯身低声说道:“夫人,少爷,韩小姐来了。”

话音刚落宋明煦就从沙发上迅速起身,半边身子因为惯性还稍微趔趄了下——宋夫人纤细优美的胳膊就挂在他的右手臂上。

宋夫人的声音响起,她的声音含混不清,嘟囔着问:“明煦,是谁回来了?”

我听这声音便知宋夫人一定又喝酒了,这么浓的味道,估计昨晚又是宿醉一场。朝宋明煦颔首微笑,我抬脚便要上前,没想到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示意我不要乱动。

我吓了一跳,脚像被粘在地上一样再也抬不起来。

阳光正好,客厅里光线明亮,宽阔无比,我就站在那里看着宋明煦半背半抱地把自己不省人事的母亲哄到了卧室中去。上楼时宋夫人身上盖着的皮草滑落,露出她只着吊带裙的光洁身体,那种白与宋明煦渐长的黑发交相呼应,几乎灼烧了我的眼睛。

在那儿站了好一会儿,反应过来后我拍着自己的脑袋,暗笑自己真是胆小鬼,竟被一个半大的孩子糊住了,转身便要到楼上书房取教材,身后突然响起一道冷冽的声音:“老师胆子可真大,竟然还敢踏进这座别墅。”

我的身子僵在那儿,感受到宋明煦从背后箍紧了我的身体,右手若有似无地爬上我的脖颈,他在我耳边呼着气,自言自语地说:“难道是父亲给的钱不够多吗?不应该啊,父亲对他的女人一向大方…难道是你太贪心了?”

什么?他在说什么?怎么这孩子长得人模狗样,嘴里说出来的却是如此有违礼数大逆不道的东西。宋先生可真是失职。

这可真是天大的误会!

我使力挣脱他的禁锢,转身急急忙忙地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跟你父亲只是雇佣关系,他是我们学校比赛的赞助商,找我来只是因为我足够优秀,能够担当得起你精英教育的责任,除此之外,我们没有任何其他的联系了。”我也不敢再同令尊有任何其他的联系了。

几近语无伦次地说完,我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瞥见宋明煦双手抱臂,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他问我:“这么说,你不是父亲的女人?”

“当然不是!”

“那你怎么还不离开?”他摆摆手,冷笑一声:“父亲都没兴趣下手的女人我可不要。”

回程路上,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抛开那股被羞辱的愤怒,上午发生的一切都显得如此荒唐。原来宋先生和儿子的关系竟然水火不容到了这个地步,原来那些来了又走的女家庭教师都是这样被逼走的,原来……我不敢再想,脑中忽然闪过宋夫人只穿吊带裙的身影。

什么叫“父亲都没兴趣下手的女人我可不要”?他母亲呢,宋夫人难道也在这个行列?

我颤抖着闭上了眼,为自己窥见这些有钱人黑暗的家庭一角后怕不已,宋先生知道吗?他若知道我知道了,我会怎么样吗?

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无论如何我不能这时候引祸上身,我得做点什么,做点什么,做点什么呢?

有了!只要讨好宋明煦就行了吧?只要他不与我为敌,我再离宋先生和宋夫人远远的,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过好这一个月就行了吧?

如非走投无路,我实在不想失去这份工作,薪水优渥、环境宜人、老板宋先生对我也客气,丢了它,下个月我又只能重新再找零工做了,搞不好爸妈还会因此骂我不懂事…唉,我还是忍忍吧,讨好一个十七岁的孩子有多难呢?

*

周一下午,我准时地出现在宋明煦的卧室前,门甫一打开,不等宋明煦说什么,我直视着他不耐的双眼,嘴里的话像倒豆子一样:“明煦下午好,我知道你很讨厌我,但拿了宋家的钱,奉宋先生的命令给你上课,我就应该尽职尽责地完成本月的授课任务,请无论如何不要现在就赶我走。”

面前的卧室一片漆黑,唯一的光源是那个开着的电脑,话说完我静静地等着宋明煦的反应,眼神紧紧地揪住他的面孔。那片如玉般苍白精致的少年脸看起来十分惹人怜爱,遗憾的是我已不会被他的外表所迷,这个披着羊皮的小恶魔!我毫不怀疑他就是宋家最大的祸害。

那头的宋明煦面无表情地瞥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便径直转身进了旁边的书房,我深吸一口气,揣起教材紧随其后,猜测应该是宋先生说了什么,否则他对我的态度应该恶劣得多。

果然胳膊肘拧不过大腿吗。

讲课过程中宋明煦依旧十分冷淡,十分偶尔的情况下同我对视,眼神中是藏不住的讥笑轻蔑。我强撑着耐心,事无巨细地向他强调每一个细节,有时讲到兴头上还会给他拓展一些语言学的知识,虽然我不知道他听进去了多少,但我照常给他留了作业,还一反常态地多讲了十五分钟。

要知道,我向来是拿一分钱办一分事,从来不会出于任何原因给学生多讲课,我即将毕业,学校里的事情也多得很呐。

不管怎样,这是我迈出的第一步。我知道这孩子一定明白我在讨好他。有一说一,这孩子简直聪明到了让我厌恶的地步。

在那之后我还做了很多事情。

我们的微信以前只是我单方面发一些作业和文件,后来我开始厚着脸皮每天同那头昵称为“Xu”的宋明煦发早安晚安;我还翻看了之前宋先生发给我的资料,查到宋明煦的生日刚好在这个月15号,特意抽了一大笔零花钱在电脑城给他买了一个键盘当做礼物;想起之前因为暴雨我在宋家留宿的那晚,宋家的保姆李阿姨说宋明煦喜欢吃车厘子,我便每周一上课前都早起,到学校附近的超市里买最新鲜的车厘子,甚至有时与朋友逛街,碰到好吃的小吃也会想着给他带一份儿……我做这些事的时候全然顾不上其他,只期盼我的学生宋明煦能够感受到我哪怕一丝一毫的善意,让我们能够彼此相安无事地呆在师生的关系里。还是那句话,拿走我的酬劳,哄好我的学生。

就这么半胶着半沉默的过了两周,我明显地感觉到宋明煦对我的态度软化了许多,虽然依旧说不上友善,但至少他不再用那种嘲讽威胁的眼神看我。周五结束的时候,我收拾完东西正要同他道别,他本来安静地坐着,忽然开口问我:“老师总是一个人来吗?”

我点点头,笑着回答他:“有时候会坐朋友的车来,不过大多数都是一个人。”

“怎么想起问这个呀,明煦?”

“没什么。”他转了话题,状若无意地问:“老师在学校有男朋友吗?”

我笑说:“有的。”

话音刚落,余光里瞥见他脸上的神色变了,抬眼便对上一道阴沉的目光,心里咯噔一下,忙说:“逗你呢,老师到现在为止可一个男朋友也没交过哦。没办法呀,学习太忙了。”

真是孩子的脸六月的天,说变就变,瞧见他又恢复了之前那幅面无表情的模样,我同他说再见就起身离开了,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叫住我:“老师不是想留住这份工作吗,我跟父亲说了,你可以等到合约终止后再离开。”

“——献殷勤竟然真的有效。”

这是我的第一反应,欣喜之余,我情不自禁地走到他面前,给了他一个感激的拥抱。过年之前终于不用再费劲找兼职了!

“呀!”我惊呼,“你笑了明煦,你瞧你笑起来多好看,不要总是板着脸嘛。”

本以为是最后一周来上课,没想到收到意外之喜,心里少了一个重担,我下楼的脚步都雀跃了起来。没想到刚到客厅便遇见了宋夫人,这个时间她一般都不在家才是,今天倒是稀奇。

我问了句宋夫人好,也没期待回应,匆匆地就要出别墅门。实在是我心里有股怪异的感觉,觉得好事儿坏事儿都要一股脑地向我涌来似的。

果然。

今天是不能按时回校了。

我摆好微笑,转身询问宋夫人叫我所为何事。视线里宋夫人的皮草换了新,纯黑的貂皮光泽诱人,但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宋夫人姿容秀丽,吸人眼球,当然,如果她脸上看我的表情柔和几分就更美了。

宋夫人朝我微微一笑,眼神高傲,她问我:“听说你最近很是费力地讨好明煦,怎么,是宋昊那边防守太牢,你改变策略了吗?”

又是这种问题!

宋家母子是有什么“被抢男人妄想症”吗?我承认自己之前幻想过霸道总裁宋总抛妻弃子拥我入怀,可那只是幻想好吗!一直以来,我可是安分守己得连一点失礼的行为都没有。倒是一个宋少爷一个宋夫人,好像巴不得我真的做点什么似的。真是搞笑至极。

我实在没忍住腹诽,语气颇冲地回她道:“宋夫人放心好了,我韩子瑜虽然比不上宋家门第高贵,但也算饱读诗书十多年,不屑于做这种攀附卑微之事。”

到宋家这么久,我当然知道哪些话会戳到宋夫人的软肋,当下就是要一戳一个准才是。

保持微笑不变,我颔首就要离开,宋夫人气急败坏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我告诉你,你跟宋昊苟合与否我根本就不在乎,但你若胆敢对明煦有所图谋,我势必要你好看!”

我无声地翻了个白眼。

“难道我看起来就那么好欺负吗?”

这是个注定无解的问题。

但接下来的几天里,有一点我十分清楚,那就是我无波无澜的校园生活正在被打乱——有人在散播关于我的谣言。

清晨我到教室上课的时候,刚进门,教室里的男男女女就噤了声,诡异的沉默使那些正在背书的同学纷纷抬起头来看我;

一向和蔼不管事的导师赵老师在某天下午叫我到办公室去,话里话外暗示我要专心学业,不要学那些心术不正的女生走捷径;

和朋友小迪一起到食堂吃午饭时,食堂的打饭阿姨好奇地问我:“诶同学,听说你们学校有个大四的女生在外面被人包养,结果人家正房闹到学校里来了是不是呀?”

……

这还不算最恶毒的,我还陆续听到说什么喝醉酒被强奸、为了钱四处陪酒,以及什么有了艾滋病还四处援交之类的…是她,一定是宋夫人!这个恶毒的女人是要毁了我。

顶着各色人等或嘲笑或鄙夷的目光就这么上了几天课,期间我照常到南山别墅去,可却一直没再见到宋夫人,我不无自嘲地想:“原来宋夫人也会怕我。”

又过了几天,谣言愈演愈烈,连带着我给宋明煦上课时的情绪也受到了影响,讲课时他第一次出声打断我,问我:“老师是对我厌倦了吗?怎么这几天都不再祝我早晚安?”

我竟然从他清冷的语气中听出了委屈?

这可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稀奇。我差一点就要哈哈大笑,委屈、委屈,我尚未觉得委屈,你一个连暴风雨是什么样子都不曾见过的少爷在这里向我诉委屈求安慰,那…我又该向谁倾诉呢?

“你母亲要毁了我。”我终于压抑不住,愤恨地对他说:“她想毁了我,就因为我给你上课,就因为我想讨你开心好让我能平安无事地同你相处。”

“这多不讲道理,你说是吗?”

宋明煦走过来抽走我手上的书,他脸上冰冷的表情更甚,注视我片刻后,他忽然低下头,像个恶作剧的孩子般在我耳边低语,他说:“那怎么办呢?母亲的事我可管不了,不过,只要母亲不能再下命令,你的生活就能变好吗?”

我因为他的突然靠近身子僵硬,闻言迟疑地点点头。

“那好。我会帮老师的。”话一说完他便松开我,几步走到房间的沙发底下,陆续掏出几件东西来。我走近一看,竟然是——杠铃?

我十分惊异:“你拿这些东西做什么?”

“给老师你做武器呀?”

“武器?”

“对呀,你不是想让母亲不能再开口吗?”他冰封的脸上像被笑容横空撕开了口子,明明表情冷若冰霜,嘴角的笑却几乎咧到了耳边,“难道老师想用刀?”

有那么几秒的时间我甚至怀疑自己幻听了,我几乎怔住了,愣在那儿不知作何反应,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声音:“快跑!快跑!快跑!这孩子是个疯子!”

“——老师你怎么发抖了?”

他将自己的脸贴向我,双颊似乎因为兴奋微微泛红,将浑身冰冷的我抱在怀中,自顾自地说着:“老师别害怕,我说了要帮你的,你只在旁边看着就好了。”

“你只在旁边看着就好了。”

“你只在旁边看着就好了。”

“你只在旁边看着就好了。”

……

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午夜梦回,这句话几乎像诅咒一般在我耳边久久不散。

我做了什么?我什么都没做不是吗?那他们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看我?

李阿姨、宋先生、赵老师、小迪……你们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看我,你们不认识我了吗?

我的诘问久久等不到应答,便发了疯一样冲上去一个个同他们对质,猛地上前揪住他们的衣领,一眼望去那几张脸竟全部变成了宋明煦的模样!

他无辜地对着我笑,口中一张一合地说着什么,光影里他离我那么近又那么远,我费力地伸出手去抓他,嘴里大喊着:“我听不见!我听不见!你究竟在说什么?”

——!

我的梦醒了。

旁边睡着的宋明煦此时已被我的动作惊醒,他的右手依旧不时地抚摸我伤痕累累的脖颈,口中呢喃着说:“老师,安静点。”

我倏地睁开眼,面对着浸染了墨一般浓稠静谧的卧室天花板默默流泪。我的泪这一个月来几乎流干了,我不停地忏悔,为死去的宋夫人忏悔,为我死去的良知忏悔。我怨恨自己的懦弱,怨恨自己为何走到了如今这一步?

“你说,”我喃喃自语道,“宋先生能救我离开这里吗?”

我知道他听见了。身侧拥抱着我的这个小恶魔,他知道我在说什么。

宋明煦收紧了臂膀,懒懒地说:“谁知道呢,老师不妨试一试。”

我不明白,我很困惑,这个光天化日之下弑母的罪人,怎么能如此坦然自若毫无负担地生活?谁给他的依仗?

无论谁给他的依仗,走到这一步,如若不想一辈子都堕落在这隐秘的宋家山庄,我就必须找到自己的依仗!

我不知道宋先生是否愿意帮我,但我知道宋先生对自己儿子的耐心几近于无,我知道宋夫人“意外溺水身亡”这件事外界都有不少怀疑,我还知道宋先生——他知道自己儿子与妻子乱伦的事。

自宋明煦对自己母亲痛下杀手的一个多月来,我都不曾见过宋先生一面,至今令我疑惑的点是,为何宋明煦说宋夫人溺水身亡,宋先生便相信宋夫人就是所谓的溺水身亡,他甚至连案发现场和尸体都不去看一眼,就这么从善如流地相信了自己儿子明明听起来就漏洞百出的说辞,他们父子两人之间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但宋先生不可能一直躲得了我,我如今除了这座别墅几乎哪儿都去不了,再过半个月就是新年了,身为一家之主,顶着外界“痛失爱妻”的同情目光,他不会连这点姿态都做不出来。

我耐心地等待着,无论内心多么焦灼,多么不安,我也照常早起、锻炼身体、规律饮食,我甚至还按照宋明煦的要求,一丝不苟地备课讲课。他说什么来着,“我喜欢老师一直做我的老师。”

我势必要离这个变态越远越好!

有时清晨乍醒,任凭房间内的暖气温度开得多高,宋明煦躺在我身旁带来的那种令我不寒而栗的气息犹如实质般将我冻结。我变得越来越怕冷,冬日阳光灿烂的早晨显得如此不近人情,偶尔吹起的微风也令我瑟缩畏惧……恍惚想起,冬日降临以来,我甚至都不曾再到庭院里去。

宋明煦最近反倒时常到“我的”卧室里来,按他的话说,“宠物是应该有一个自己的住所的。”我真感谢他赐我一片独立的空间,至少一周里他不需要我陪的时候,我还有个蜷缩起来取暖的地方。

许是新年临近,他看起来心情颇好地邀我外出散步,说我听话虽好,要是身体养坏了就不好了。

我点点头,任凭女佣为我打点衣着,将我装扮得像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毛茸茸的帽檐遮住了我的眼,我干脆闭上眼做个称职的洋娃娃,等宋明煦来牵我的手。他的手很有安全感,我突然觉得,好像才过了一个秋天,这个孩子忽然就变成了一个男人。

慢吞吞地沿着墙边走到山庄的大门口,门口的两个警卫见到宋明煦,毕恭毕敬地朝他行了个礼,他视若无睹地拉着我转个弯又走回了原来的路,这一次,我们在喷泉前停了下来。

我注意到他盯着那个雕塑看了许久,出声问他:“你想念她吗?”

他笑了笑,即便我不愿承认,但他的嗓音的确比之前更好听了几分,他问:“‘她’是谁?”

他捧住我的脸,收了笑意,又变成了那个阴沉的少年,自问自答道:“这个雕塑自我祖父起便一直存在,你口中的那个她不过是个复制品。”

我也抬头看向那个女神雕塑,她的面容如此秀美,眼神如此慈悲,这个天使一样的人,是否也曾堕落在这片土地?

“老师,你知道吗,”他继续牵着我往前走,“那些女人的脸不管做得多么像祖母,她们的眼神总是立刻就出卖了她们。”

他拨开我的茸毛帽子,微笑着看向我:“但老师不一样,你虽外表与祖母不同,但你的眼神同她如出一辙。”

*

一个人窝在窗前,这几天我不住地想宋明煦说的那番话,什么叫“那些女人”,难道宋夫人不止一个?什么叫“像祖母一样”,宋家的男人就算专一也不用到这等变态的地步吧?莫非宋家祖上就有乱伦的传统?

我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强迫自己忍住好奇,唯恐知道的越多我的死期越近,再等等吧,再过两天,就剩两天了,我即将见到久违的宋先生,期待他真的能够带我离开这片诡异之地,这座山庄,简直像一座被诅咒的古堡。

强自镇定地等了两天,我终于在一月一日这天夜晚见到了风尘仆仆的宋先生,彼时宋明煦就坐在我斜前方的主位上,见到来人,他牵起嘴角,轻快地说了声:“新年快乐,父亲。”

宋先生也回道:“明煦新年快乐。”他的声音听起来并不热络。

“父亲近来可好?”宋明煦倾身,态度与自己的父亲比起来亲昵不少,“父亲知晓我目下已成年近三月了吗?”

宋先生脸上的微笑彻底消失了,但他看起来并未生气,只说:“知道的。我一直都记着。”

“还有十四天,父亲你说对吗?”宋明煦脸上的笑容更加热烈,他接着说:“父亲不要干坐着,尝尝这道乳鸽,祖父生前最是爱吃的。”

祖父、祖母,这是我近一个月听得最频繁的两个词,我深知宋家两父子怪异的父子关系绝对同这两个词密不可分,或许如若通晓此间渊源我便有机会离开这里吗?

结束令人窒息的“年夜饭”之后,宋明煦便和宋先生一起上了楼。我急于同宋先生搭上话,在客厅里浑然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四处乱窜,半个小时后我听到开门声,庆幸出来的只有宋先生一个人。我们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交谈的欲望,他向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到庭院里去。

我连披风都未穿,左顾右看一番后,猫着身子到了庭院,刚见到宋先生,我便急忙问他:“宋先生能带我出去吗?”

宋先生闻言将我扫视一遍却并未答复,他神色复杂地朝二楼书房的方向看了一眼,压低声音说:“我可以带你离开,但如若不成,你的死活便不关我事。你能接受吗?”

我飞快点头。

我已经失去了很多东西,如果再因此失去自由,再不能与家人朋友相见,那我宁愿选择死亡。

宋先生很明显有备而来,山庄里向来只有一辆汽车停靠在喷泉正对的空地上,这会儿掩着夜色,另一辆SUV轿车赫然停在阴影处。我被宋先生带来的人塞进后座时,一种久违的幸福感霎时将我包围,我为即将到来的自由激动不已。

当车身冲出山庄大门,奔驰在半山公路寂静的道路上时,我感到自己的心脏仿佛越出胸腔,在喉咙处怦怦跳动,我朝前座的宋先生大喊着:“自由啦!我终于逃出来了!”剧烈的风这时冲着未阖上的窗户缝挤了进来,我不住地咳嗽着,向宋先生道谢:“谢谢…谢谢宋先生……”

*

两年后我终于再次来到了这座威严华美的山庄门前,我衣着单薄地望着东边的太阳普渡光辉,那种光明即将到来的时刻令我的精神为之一振,我慢吞吞地收回视线,麻木地想着逃亡的两年究竟改变了什么。

既然南山别墅没有变,女神雕塑没有变,宋氏集团没有变,宋夫人死去的事实没有变,我成功逃离的事实没有变,那么,变的就只有我自己了,不对,宋明煦也变了,他变得比之前更高大、更英俊、更阴沉了。

这个孩子已经完全长大了,两年的时间让这位百年宋家的继承人用来排除异己飞速成长,也让我一介普通人用来体验苍生感受世间疾苦。但我仍然感谢宋先生,他虽称不上好人,但至少他让我明白了真相。

魔法世界里,透露秘密的人最后都会惨死,听到秘密的人也会备受牵连,所以我毫不怀疑,两年前的自己踏入了另一个邪恶的世界,我曾试着离开,但最后发现现实世界已经没有了我的容身之地。那里倒是有一个“墓志铭”,上面写着婊子、贱货、不要脸之类的词。

在遭受了被歧视、被侮辱、被虐待、被最亲的家人扫地出门和饥寒交迫流落街头的种种境遇之后,现在我只想回到我曾经的那个“宠物的住所”,那里最起码密不透风温暖如冬日的太阳。

我于是抬头看向太阳,它模糊的光晕让我再一次想起离开宋家别墅后的那个早晨。

宋先生试图利用我作为筹码,来换取宋明煦手中即将继承的宋氏集团股份的百分之十,就在他成年后的第三个月,他祖父死前立下的遗嘱便会即刻生效,这些股份对于任何宋家旁支的人来说都是伊甸园里的苹果,没有人能拒绝它的诱惑。

感到奇怪吗?宋先生并不是宋明煦的亲生父亲,他的父亲在他一岁左右的时候就去世了,他父亲死后,他的母亲便立刻再嫁,宋家祖父思虑独孙不能没有父母亲情的陪伴,因此找来了宋家旁支的一个二叔,也就是宋先生作为他的父亲。

宋家祖父几乎为自己的孙子筹划好了一切。

宋二叔远离宋家权力的中心,加上他身边有着各种牵制的棋子,因此便无法对宋明煦构成威胁;宋二叔选择成为宋家主脉独孙的父亲,他因此不能联姻,甚至不能结婚,但可以有情人。然而宋先生知晓宋家孙子性情乖僻,为了不讨他的嫌,他一次也没有将情人带回过主宅,直到某天他发现十三岁的宋明煦竟然面无表情地在自渎,他心中忽然便有了一个计谋——他要讨好这个孩子,满足他的欲望,麻痹他的想法。

恰巧这一年初春刚过,宋家祖父终因疾病撒手人寰,宋祖母一月之后也因悲伤过度驾鹤西去,宋二叔,也就是宋昊宋先生,借此机会便编了个由头,称明煦厌恶学校教育,于是变相地将他软禁在了偏僻幽静的宋家主宅,也就是我眼前这座古朴的南山别墅。

遗憾的是,宋二叔无法将他杀死,宋明煦一旦死去,宋祖父生前立下的遗嘱便会化为乌有。一方面,为了最大程度上毁掉宋明煦,他对宋明煦予求予取,只为将他养成一个合格的废物,但另一方面,为了掩人耳目,他还要照常为他请资历深厚的精英家教,没想到这些家教最后竟然成了宋明煦反杀的关键。诚如我两年前所见,他们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源源不断,循环往复。

你可能会问,那些女人呢?对啊,那些女人呢,他们为什么长得像宋祖母呢?

这都是宋先生的功劳。

他看着宋明煦长大,对他的性情与喜好了如指掌,知道他因缺少母爱,所以对宋祖母格外亲近,因此宋明煦十三岁那年,宋祖母离世后,他便找了几个女人整容为宋祖母的样子,当然是看起来格外年轻的宋祖母。起初这些女人不过打着保姆的名头,后来随着宋明煦的身体逐渐发育成熟,其中一个女人顺理成章地勾引了这个别墅山庄最大的香饽饽,之后,这些女人便像进贡一样,死去的离开,活着的进来。

死去的宋夫人不过其中之一。

因为她是整得最成功的那一个,因此在山庄内待得格外久了些,那些初入山庄的女佣仆人不知道其中的弯弯道道,见着一个衣着华丽的女人便宋夫人、宋夫人的喊,殊不知宋夫人都换了几茬儿了。

可惜宋先生,谋划半生到头来一无所获;可怜“宋夫人”,改头换面最后却两手空空;可悲我自己,二十载无愧于心倒换来如今凄风苦雨,一朝行差踏错两年后重归旧地,我已不再怨恨。

看得久了,冬日的太阳也变得刺目不已,我收回视线,面前的山庄大门这时正缓缓打开,我看见长得格外高大英俊的宋明煦朝我伸出手,他终于不再是那副阴沉冷漠的表情,而是微笑着对我说:“老师,欢迎回来。”

我握紧了他的手,直截了当地说:“明煦,要么杀了我,要么救了我。”

“这样我便,永远不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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