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纪实—奶奶刘怀香

我奶奶刘怀香,是抗日战争时期入党的老党员,是我心目中的杰出女性,也是从小照顾我的最亲近的人。

我的生活习惯,接人待物,性格养成,说话方式,考虑问题的角度,甚至饮食习惯都和她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我并不知道她的生辰,也忘记了她的卒年,但是,我每每遇到困难,受到挫折,觉得委屈,脑海里浮出的,都是她对我说话的神态,我甚至能想象出她对我说出的那些鼓励的、开解的话语。

(一)奶奶小像

奶奶瘦高个儿,皮肤白,容长脸,一双狭长的眼睛是双眼皮儿,眼神明亮,鼓着鼻梁,薄嘴唇。一双小脚儿,但却是后来放出来的(也叫解放脚),所以看着并不小。走路不是很稳,但却走的挺快。在我的记忆里,虽然那时她已是年过五旬,但我仍觉得奶奶是个漂亮人儿!

奶奶双手骨节挺大,干活利索,说话大嗓门,一口流利的山东话,毫不顾忌人多人少,骂起我来,更是随便,张口就来!最爱说的就是“你个小妮子疙瘩……”

每次要出门了,奶奶就要换身衣服,其实我觉得她的衣服都一个样:棉布大襟褂子,蓝色或者月白色,手工盘扣,中式立领,有啥换的?裤子就是黑白两色,夏天黑白人造棉或黑白棉布大缅裆裤,春秋天都是黑色,冬天黑色大棉裤!用黑色宽布条扎着裤脚,自做的小脚粽子鞋。有时候也穿我爸妈给她定制的小脚皮鞋或布鞋。奶奶不习惯皮鞋,说脚疼,但是,有时候为了好看,也穿。比如说和街坊邻居一起去大院的服务社买个白糖和点心啥的。走远路她就穿她自己做的粽子鞋。无论冬夏,奶奶出门上衣斜襟口袋里必有一块儿手绢,里面包着点人民币,我多次想打开看看有多少钱,从没得逞。

奶奶的穿衣风格也潜移默化影响了我,从年轻到今天,裤子和鞋大多是黑色,花衣服少。最自在的颜色是黑白蓝。

奶奶对自己的容貌挺在意,早早就装了一嘴假牙,出门必带。

奶奶不认识几个字,认识她的名字,爷爷和我爸爸我大伯的名字。还有解放军,毛主席朱德等名字。

奶奶迷信。即使在文革时期,她也坚持过年吃饺子时先敬观音菩萨,敬老天爷!敬毛主席!她的说辞很有意思,在厨房里端着饺子对着窗户,面向西边,满脸真诚,嘴里念叨:

观世音菩萨你保佑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老天爷呀,求你让我一家人平安无病无灾!

毛主席啊,你要长命万岁!你老人家要稳稳当当的。你是我们的大救星。

还有很多说辞我都记不住了,反正这几句是一直念叨的!

(二)奶奶是是妇救会主任

奶奶是抗日战争入党的老党员。是十里八乡农村里少有的解放前在党的小脚妇女干部。

在抗日战争初期,我太爷爷惨死在日本鬼子的刺刀下。我奶奶扭着小脚,顶着大雨,和我大姑奶奶一起为我太爷收敛。当时,为了躲避日本鬼子的杀戮,家里的男性都躲了起来!村子里的人害怕被汉奸告密也不敢出来帮忙。我奶奶咬紧牙关,带着我大姑奶奶,硬是自己在滂沱大雨中安葬了我太爷爷。

大姑奶奶因为亲眼看到自己的父亲惨遭屠戮,又惊又悲愤,惊吓过度,当年,年仅三十六岁就病逝了!奶奶却坚强的挺过来了!

乡亲们都暗暗的佩服我奶奶的胆量和勇气!要知道,那时候共产党和抗日武装都是地下状态,日本鬼子杀人就像砍菜,根本没把中国人放在眼里,我爷爷说,十里八乡的不敢收敛的尸体不是一个两个。

我的老家鲁西南是个穷地方,我家的房子又被鬼子烧了,当时并没分家,我爷爷和二爷加上我大伯都参加了抗日队伍,家里一下子就剩了我奶奶和我爸,妇孺羸弱,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加上无处藏身。生活艰难不说,汉奸和鬼子还老是来村子里打听我爷爷和二爷的消息,我奶奶在村里待不下去,只好带着十二岁的我爸悄悄地躲到了她的娘家。被人眉高眼低的对待,我从来也没听过我奶奶说过谁的不是,说到抗日战争的艰难,从来没有听她叹过气,有的只是愤怒,悲伤和惋惜。

由于家里房子烧了,我爷爷二爷大伯去了队伍里,家里几亩薄田也没有人打理,表面上我家里就是见不到人了。再有人来村子里打探,村子里的人都说不知道他们的下落。慢慢的鬼子也就懈怠了。

为了支援我爷爷和二爷的地下抗日队伍,奶奶种不了地,在娘家也到处借钱赊东西给我爷爷他们送去,劳累过度,饥饱不定,风餐露宿累出了胃病(我奶奶说这病是“心口疼”)和腰腿疼,我记事起,就知道她这毛病,一直没有治好。尤其是天冷的时候,经常看她捂着个我爸妈的军用水壶放在胸口暖着。或者是吃几片白药片“苏打片”“胃舒平”之类的药缓一缓!她的床上老是有一条狗皮褥子,经常看她在晴天的时候拿出晒,仔细的很。长大才知道,那是我爸在抗美援朝的时候得到的一件军大衣改的!奶奶腰腿疼痛,睡在上面隔潮暖和,也是我爸妈的孝心。

来现在想来,那时候不懂事,没有好好的帮助奶奶捶捶背,捏捏腿,真是让老太太受苦了!

奶奶是老解放区的妇救会主任,也是当时刘区长的媳妇儿。还是两个当着八路军的儿子的妈妈。是远近闻名的抗属(参加抗日队伍的人的家属)她的行为和态度是很多人看样子的标杆!

做军鞋,别人做三双鞋就完成任务,她要做六七双,还要拿着趁手。就是说是里外新,经穿!有的人家交来的军鞋轻飘飘的,一看就是垫了棉花和旧布,纳鞋底绳子也是细绳!这样的鞋,穿着行军走不了一天就会开帮,部队上有被服厂军装不用妇救会操持,但是没有做军鞋的厂子,收军鞋是妇救会的大事儿。

为了保证军鞋结实耐穿,她就把不合格的军鞋悄悄留下,把自己做的军鞋顶上。然后把不合格的布鞋放到集市上卖,乡里乡亲的姑娘媳妇儿谁的针线活好,谁的手灵巧,谁的心眼好谁爱计较都心里有数。赶集的时候一看我奶奶卖布鞋都围上来看,我奶奶就说是自己做的,没做好,队伍上退回来的,换上几个钱买新布再做新鞋送上去!可谁会买这样的鞋给自己家人穿啊?

那时候,每个村都有亲戚往来,给队伍上送鞋是有奖励的,都秀着名字和记号,队伍上的战士脚上的鞋都是这些村子的脸面。这鞋放在这里大家心里都有数,等集市散了,就有人悄悄的来我家把鞋拿走了,以后再也没有以次充好的事了。

收军鞋妇救会打头阵,筹公粮也是村委会妇救会合起来干的大事儿!

记得奶奶多次和我说过筹粮的艰辛。有时候她说着说着眼睛就红了。

山东解放区都是土地贫瘠之地。老百姓除了给自己留点口粮,其余的都给了抗日队伍和解放军。就这样,也不能保证粮食都收到。抢粮食的鬼子和汉奸随时会出现。那时候,好地界的田地都被鬼子和汉奸或者是国民党占着。每到收粮季节,八路军队伍和地方民兵都日夜不眠的守着麦地和谷子地还有苞米地,经常有枪声,有牺牲噩耗。抢粮食是残酷的扯锯战。

粮食收回来了,还要交到队伍上去,每次都不能多,还不能让敌人发现,神不知,鬼不觉的粮就运走了。所以是一家一户的动员,晚上几家一起套车出村,有八路军和民兵护送。我奶奶每到这时候就忙的合不了眼,她说不敢闭眼,怕汉奸知道,怕鬼子烧了村子,怕村里人私藏粮食,每家有啥动静她都要了如指掌。

有时候队伍上让把粮食先藏起来,她就更是担心的睡不着觉,挖的地窖安全不安全,粮食受没受潮,每天都如履薄冰。又不能去看,憋的难受,她就让自己更忙碌。

我小时候晚上是和奶奶一个大床睡觉的,她经常给我念叨支援抗日队伍和打老蒋的事儿。有一天晚上,我饿了,想吃个馒头,她不让,当时粮食定量,她是没有粮票的,虽然我爸妈是军人定量比居民高,但是要再多口人吃饭还是挺紧张的。我就耍赖想哭,我奶奶不忍心,就起身拿了小半块馒头,半碗水,我吃着,她就又给我念叨了一件她收公粮的事儿……

有一家的媳妇儿很能干,她男人也在队伍上,她人也精明,在村里挺有人缘。

她每次交粮都要欠着点,积攒多了,我奶奶去催交粮食她都会说过几天。有了几次,我奶奶就起了疑心,再去就带了民兵,说让她今天一定把欠的军粮交齐。

这媳妇儿就哭了,还开着大门,说我奶奶逼她多交粮,街坊邻居都来看热闹,还有人说我奶奶太厉害,人家也是军属,要容人喘气儿。

那媳妇儿就趁机说她家没了粮食,都断了顿了,有人不信,就在她家搜了搜,真的没有粮食了。

我奶奶当时也挺纳闷,这媳妇儿是个能过日子的人,怎么会让家里人断顿?看着灶台上的红薯叶子,我奶奶就问她家里的老人孩子去哪里了,她利索的回说,婆婆带孩子回她娘家了。

村里看热闹的也说,都这样了,没粮了就别交了,让村长免了吧!

我奶奶心下疑惑,但是放眼她家就是没有藏粮的地方,她家挖地洞的地方我奶奶也知道,晚上都没动静,不可能藏在那里。

我奶奶就转身出门走了。

我当时三口两口吃完了馒头,咽着口水问,她真藏粮了?我奶奶笑着点头,我马上说,我知道她藏哪了,奶奶看着我笑:你说说!我:藏枕头里啦!我奶奶拍了我头一下,笑说,那才多一点儿。

我看着她,催她说,她眯着眼说,我也是想了好几天,还去了趟她婆婆娘家和她娘家,村长让人也看了几天,就是没有粮食。

过了几日,我奶奶又去她家了。这次是她一个人去的。那媳妇儿看我奶奶又来了,就从屋子里出来想说话,我奶奶笑着说,我办事路过渴了,到你家喝碗水就走。那媳妇儿没办法,就把我奶奶让进了屋里。

旧时的屋子一般进门分左中右三间房,两边是灶台,连着左右的睡觉的火炕。我奶奶进门一拐直接进了她婆婆和孩子睡觉的屋子,坐在了炕沿上,炕上堆着些破旧的被子啥的,那媳妇脸一下子就绷上了,手里的碗都端不稳了。我奶奶心里就有数了。她一掀炕席,席子底下就露出来几个粮食粒儿。

我奶奶啥都没有说,接过碗喝水,递碗的时候,说了句:##媳妇儿,你男人也在队伍上,你把家是应该的,可是你要是欠粮不交,那咱村里的闲话传到队伍上,你男人咋能抬头咧?

听着我奶奶讲的老家的故事,我一点都不睏了,拍着手笑:奶奶太能了!奶奶看着我,平静的说,你以后再遇到对你使诈的,也不要杠,回个身,再想想,不要上当!也犯不上逼着人上脸!

很久以后,我才听奶奶说,她娘家也过的艰难,她是军属,粮可以缓,实在没有不交也行,娘家经常帮她,她就想给娘家攒点粮,没想到,我奶奶实心眼子,没有开面。

事后,奶奶把这事儿告诉了爷爷,也就是我们家乡那一片的抗日游击区的区长,我爷爷不知从哪里拿了块银元给了奶奶,让奶奶给那媳妇儿。当时一块银元,可以买好多东西了。起码是那媳妇粮食的好几倍。

当时我不满十岁,但是我却牢牢记住了这件事,这些话。在以后的岁月里,这告诫还真是有几次帮助我“曲径通幽”的成了好几件事儿!

(三)奶奶是部队家属

奶奶在当时部队大院的家属里,绝对是个人物。

一是因为她是个老革命,但又是个家属老太太,知道的人都很尊敬她,出大门的时候哨兵看见她,认识她的都给她立正敬礼问好;

二是她抗日年代妇女主任出身,看不惯的事儿敢说敢干,谁也拦不住。

有一次,部队大院查卫生,不知怎么查到我家了,当时也没人通知我家要搞卫生,我妹妹当时不满两岁,我五岁,奶奶要照顾她,要照看着我,还要给我们和我爸妈做饭,屋子自然乱七八糟,被子没叠,奶奶也是头没梳脸没洗的一脸官司。查卫生的干事还训了奶奶几句,宣传干事还拍了个照片,做成了幻灯,在大院周末放广场电影的时候,没开演,先放幻灯讲评卫生,正好幻灯片就放到我家的乱样子和我奶奶头发乱糟糟的样子了。广场上看电影的孩子们都起哄,大人们也笑着问我们咋回事儿,我是一脸懵圈,可是我看到我奶奶脸色难看。

这幻灯片子还没放完,不知为啥就停下来了,有人在喇叭里说起了查卫生的事情,还说了爱国卫生运动的重要性。当时我的理解就是要擦地,擦玻璃,洗被子床单,剪指甲啥的。也没有啥感觉。

可我奶奶站起来了,她挤过横七竖八的小凳子和坐着的大人孩子来到放映机的扩音边上,没看别人,要拿话筒,人家不给她,她就操着满嘴的山东话,大嗓门开说:俺家卫生和咱大马路上的卫生是不是一回事儿俺不知道,俺就知道干革命比搞卫生重要!儿子媳妇到现在都没回家呢,都在公家上忙着呢。你们都在这儿看俺家的热闹,咋不回公家上班去?俺看着孩子做饭洗衣服也是支援革命,俺不梳头不洗脸收军鞋筹公粮的那会儿咋没人嫌弃过我!现在嫌弃俺老婆子啦?

一席话,说的全场百十号人鸦雀无声!还是放映员机灵,一声声的刘大娘您快坐好,待会儿咱还要和别的场子换片子呢。说话间电影就开始了。

第二天,原来检查卫生的干事们又来我家了,也没说啥,就是看看。说实话,大院检查内务卫生还真查不到家属楼,不知是谁的心血来潮?反正这回我奶奶第一个被瞄了靶子,再也没有以后了。从此以后,再检查家属院的卫生,都是家属委员会主任带着群工干事来走家串户,提前好几天就通知大家了。我家里搞卫生大扫除也得过“卫生之家”的奖状!

三是我奶奶遇事公断,还敢说话,邻里闹个矛盾也爱找我奶奶说话。记得有个叔叔不待见自己的小脚儿媳妇,那阿姨来我家哭诉,我奶奶让我爸直接找到那个叔叔,让他来我家喝酒聊天。

当时生活物资紧张,谁也不愿意在家里请客吃饭,那吃的可是我们自己限量口粮,可是我奶奶根本没把这点酒菜粮食当回事儿,我记得我奶奶把我们姊妹搁到门外玩,我爸我奶奶和那叔叔关门吃饭,我们好奇的扒门缝看热闹。最后是那个叔叔喝的满脸通红还是臊的满脸通红我不知道,反正他走的时候给我奶奶打立正敬礼来着。我们还跟在他后面跑跳着让他抱我们呢,被我奶奶一声大喝,我们都乖乖的回家吃剩饭了。以后也没见那个小脚阿姨再来我家哭诉啥的。

我家大院的房子挨着马路,一出门就是大马路,奶奶经常坐在门口看着军人们走来走去。奶奶一辈子喜欢军装,后来年纪大了,有点糊涂了,在大院马路上看到穿军装的小伙子姑娘就满脸笑,还老是给钱让他们买吃的。搞得人家挺尴尬。我爸妈就老和她说:现在是解放了,大家都有钱了,生活过的好了,有钱你留着吧!她还是将信将疑。有时候看我穿着我妈的旧军装在家里走来走去就乱喊老家那些我不熟悉的参军了的亲戚名字,那时候小,不懂事,还老是不耐烦的说她糊涂了!后来,我爸说,我奶奶是想家了,要回老家,落叶归根!

(四)奶奶感恩报恩的事儿

爷爷奶奶在参加抗日武装的岁月里,家里房子被鬼子烧了,一直没有盖上房,我爸在抗日学校学习,我大伯在八路军队伍上,我爷爷是抗日游击区(解放后叫李台区)的区长,家里就剩了我奶奶一个人。鬼子汉奸老想抓她威胁我爷爷和八路军。

我奶奶就在亲戚家东躲西藏的过日子。记得我爷爷和爸爸都说过家里有个舅舅,不是亲的,论辈该这么叫。我爷爷奶奶爸爸要想见个面经常去他家里。他是八路军和抗日政府安排的伪村长,人圆滑,心里明白事儿,他家有一个大地窖,平时藏东西,不放人进去躲避。只有我爷爷奶奶来了才进去,所以很安全。

解放后,我爷爷奶奶多次帮助他们一家,文革时期有人要抓他游街,我爷爷奶奶就住到他家,红卫兵都很敬重两位老人,没敢造次,几次下来,有人就说我爷爷包庇坏人,想来抓我爷爷,我奶奶就让我大伯的四个儿子站在院子里,都带着红袖标,那些人一看这阵式,默默地退走了!

之后的岁月里,还有不少当年跟着我爷爷奶奶抗日和支援前线的老人们为了离退休和待遇来找他们证明,我爷爷奶奶都是一如既往的给予自己能够帮助的最大支持。

每次有人来外调某个人,我奶奶就尽自己的最大能力好吃好喝招待好来人,家里人吃黑面馍,吃咸菜,从没有半点怨言。可这不是一次两次,时间长了,家里人也会有想法。

有一次,我妹妹正好在老家,看到招待外调的人吃白馒头,就想吃,被奶奶拉过来带走,我妹大哭,还闹不吃饭,我大娘就在灶间抹泪,外调的人起身看到灶台上的黑面馍咸菜和菜汤红薯,看到给他们吃的摊鸡蛋白面馍馍小米粥,啥都没说,取了证明,吃了饭,走的时候,握着我爷爷的手说了句:老同志,看到你的为人,也知道当年跟着你的人都是忠良!

事后很久,那个让我爷爷奶奶证明自己的人来看二老,进门就哭,还要按老礼儿磕头,奶奶笑着制止说:这么大干部了,还讲四旧!说的那人不好意思笑了。

奶奶虽然是老革命,刚建国的时候却没有退休金,只有生活补助,她为人仗义,特别是对那些在她颠沛流离跟着爷爷革命的日子里给了她庇护和照顾的人,她总是记着要回报。所以,十里八乡的乡亲,和她一辈子的老姐妹老兄弟的大生辰(逢五逢十)或者过世都来给她报信儿,她每次都要随礼,还要给报信儿的孩子管饭买礼物。这样以来,她的那点儿小钱就不够了,就经常在我爸这里开支。我爸每月都给她寄钱,有时还不够,还要再寄。对于这些,我妈从来不说二话,任由我爸定夺。在那个年代,我十六岁以前,都没有穿过花衣服,过年也是如此,洗干净的旧军装就是过年的衣服,穿的都是我妈的旧军装,我妹妹她们就更是穿我穿旧的衣服。可是,我爸妈也没有因为这些,为难过我爷爷奶奶的报恩之举。

我奶奶七十多了还在集市上给人去看自行车,一是为了热闹,二是为了几个小钱,这几个钱她都拿不回家,钱到手就给了别人买吃喝了。每次赶集回来还要我大娘给她另做饭,她看了一天车子,连在集市上吃口饭的钱都没有。她还挺高兴,下次还要去!直到有一次丢了人家的车,让我爸赔了人家上百块钱,她才收手,不看车了!

我大伯说,有年轻人知道奶奶有儿子在外做官,专门偷她看的车,就是欺负她老了。奶奶知道了也不当回事儿,还说,我从来没有想着世上只有好人,做好事不求现报,为你们攒福报。这豁达的胸怀,至今又有几人能比?

解放后,我爷爷奶奶一直用他们的工资和退休金帮助每一位来看望他们的乡亲。他们两人每月的生活费是我爸每月汇给他们的。这种情况持续到两位老人分别去世,才算完事儿。

(五)奶奶教我做人

我在奶奶身边呆的时间挺长,特别是五六岁以后就记事了,就好问东问西,还老学她讲山东话方言。

她对我的问题从来没有敷衍,都是看着我的眼睛说话。

比如有小朋友打架,她就告诫我不能先动手,不准先骂人。要是别人先动了手,老师又不在,就立马快跑,我不服,说:我这么大个子,我不怕!奶奶笑说,是啊,你不怕,别人怕啊,你把别人打坏了,你爸妈要给别人看病出钱道歉呢!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就告诉她,我肯定不先动手,但是要是别人欺负我,欺负我妹妹,我就揍他们!我奶奶没吭气,我就知道她同意我说的。小时候我打架都悠着劲,偶尔失手,也会挨我妈几下打,也会有人到家找家长告状,让我妈难堪。但是奶奶倒是从没因为打架打过我。

比如上学,她一直教我在学校要帮助老师干活,擦黑板,扫地,倒垃圾,给老师打水这些活她老是问我,我告诉她有值日生做,她仍然说让我有眼力价,要给先生帮忙干活。这些教诲,也让我在工作岗位受益,吃苦在前,任劳任怨,让我受益良多!

比如见到街坊四邻,她老是让我主动问好,有时候见到我不喜欢的长辈,就想溜掉,她总是抓住我让我叫人。还不是一次,每每总能遇到我不想叫的叔叔阿姨。长大后,我能和意见相左的人共事多年,能够和对我意见颇大的同事冷静和睦相处,与她给我的磨练肯定有关系!

比如让我独自出大院上学,自己洗衣服,自己做饭,自己去买菜买粮,甚至让我去推煤。有时我不愿意去,说,别的小朋友都不干这么多,为啥都让我干。奶奶严肃的说,为了你以后能自己自立,不要为小事儿求人。求谁都不如求自己方便!当时,我听不懂,只觉得奶奶是哄我干活。长大下乡,经历了困难,才明白奶奶对我的教育真是我的财富!


奶奶教我做饭洗衣服,炒菜腌咸菜,做针线活,收拾卫生,生火点煤炉子。冬天带着我们姊妹捡煤核,春天带着我们挖野菜,秋天带着我们准备冬储大白菜和挖萝卜菜窖,夏天带着我们采蒿子秆熏蚊子……

我学会的所有生活技能都与她有关,我所有的童年快乐,都有她的影子。

今天我拿手的包饺子擀面条烙饼蒸馒头的手艺都是她馈赠。

简单的缝补裁剪,缝被子的针线活也是她手把手的教会了我。

生活如此。为人如此,品格修养亦是如此,她身体力行的告诉我应该怎样立世为人。

(六)奶奶的热心和忠心

在部队大院,过年过节,她让我爸妈把自己单位的单身战友叫来吃饭,我就心里不高兴,问她为啥?她笑问我:我要不在家,你过年想我吗?“想啊”我立即回答。奶奶又问:想家里的饭吗?“我要吃饺子!”我大声回答!她摸着我的头,告诉我,你爸妈的战友家很远,过年他们有任务回不去,他们想家,想吃口家里的饭,我做点饭,和他们一起包点饺子,这些叔叔阿姨就会安心值班,你说好不好?我没说话,我知道她的热心和关心都是从心里发出来的真诚,我就不说话了。现在,我热情的招待同事来我家做客的时候,没来由的就会生出像奶奶一样的想法。

老听她念叨要回家帮衬老家的乡亲,还经常算算她那点小钱能做点啥。我想不通,就问她:你是为了革命工作,别人也是革命工作,为啥你要报答人家?又不是给你自己办事儿?

奶奶笑说,抱团儿才力量大,心齐才能成事儿。干部就是要做让人抱团儿心齐的事儿。咱和乡亲要跟共产党走,党是啥?就是干部!

俺没见过毛主席,可见过毛主席派的干部,人家凭啥安置咱?为咱打算?不就是让咱学着他们的样,要为乡亲们打算吗?俺在党是干部,这啥时候都不能变。

当年,听闻毛主席逝世,奶奶哭的不能自己,不顾年高,一定要参加当地的追悼会,谁劝也不行,扭着小脚,非要去,最后还是我爸劝她:会场上要站两个小时,你是小脚,你要是有点事儿,我们也对不起毛主席!这才让她留在家里。

当时我从下乡的农村和知青们一起去西安参加追悼会回到大院,进门就看见奶奶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本毛主席语录,边抚摸着,边念叨着:毛主席在纪念堂,毛主席是大救星,毛主席是大神明!我怕她受刺激,大声喊她:奶奶!她睁开眼,泪水流下来了,拉着我的手,悲戚的说:妮子,天塌了!我不会劝她,只能陪着她抹眼泪!

朴素真诚,深刻简单,赤胆忠心,说的就是奶奶这样的没啥文化,心地高洁,一心一意跟党走的最基本的广大群众的带头人。

奶奶一生都是独立能干的人,好强热情,不怕麻烦,赤胆忠心,敢说敢干,心地无私,令人敬佩。

说她独立能干,是她在抗日战争最困难额时候,冒着自己暴露被抓的危险也要当着妇救会主任,那时候的干部就是顶雷为八路军和游击队筹办军需,一举一动都在鬼子和汉奸的走狗的监视中,也看在心明眼亮的群众眼中。在居无定所,饥一顿饱一顿,,无人保护的情况下还要给我爷爷他们通风报信,送钱送粮。十几年不疲不懈怠,不图回报,让人由衷敬佩。

说她好强热情,不怕麻烦,是她在支援子弟兵的这件事上从不落人后,无论是做军鞋,送公粮,动员参军,她所在的村支前工作都是模范。

说她赤胆忠心,敢说敢干,是她不怕威胁,不怕恐吓,坚定的相信共产党和八路军和我爷爷,即使家里就她一个女人,东躲西藏的也要闹革命,打鬼子,不怕牺牲。她告诉我她的包袱里老是藏着一把大剪刀,她说,让鬼子抓住了就是一剪刀的事儿!村里人都钦佩她的为人,她动员参军,以身说法,无人不服,她收军鞋收粮,很少有人在她面前拿搪!要我说,这就是她以身作则,身先士卒做了表率!是榜样的力量说服了大家!

说她心地无私,是说她为了打鬼子和老蒋,不仅是支持丈夫提着脑袋闹革命,把大儿子送到队伍上扛枪上前线。小儿子可以在游击队,可以在丈夫身边,她却咬牙也把刚满十五岁的我爸送到八路军队伍上。她的身体力行,就是解放区人民为民族解放事业和新中国成立所能做的一切的缩影!

她是人民群众,是共产党员,是解放区人民,是最普通的中国人!

其实,在我爸给爷爷写的回忆录里,很少提起我奶奶。突出的是英雄爷爷。他自己的回忆录里说道我奶奶的时候也不多。但是,私下里我俩聊天,他讲奶奶的时候却很多。尤其是他上了年纪,就更是念叨我奶奶,我知道,他很想为母亲再做点什么,但是,年纪越大,越是力不从心。

他给我讲出来,意思我明白,尽我所能,用手中的笔,为奶奶的平凡又蹉跎的岁月留下念想。

我爸一生都是军人,铁汉的柔情在怀念老母亲的时候最让人心疼。九十岁的他,病重的他,梦里呢喃细语的呼唤,都是母亲。

我长大了,懂事了,我就越是尊敬佩服奶奶的为人和品格,因为岁月,她的直爽里加了察言观色,泼辣里添了点容忍宽和!这些都潜移默化的影响了我。成为了我性格的一部分。

(七)奶奶是人瑞

奶奶高寿,过了九十大寿,别人再问她岁数,她就说九十,不再说了。我一开始并不明白缘由,觉得是她老了糊涂了,记不起来说不清楚。

但是,当我代表学校工会去参加一位百岁高寿的老师寿辰庆宴的时候,老寿星的一番话让我豁然开朗,他说:古时,以人活七十为稀,现在是人活九十为人瑞。什么叫人瑞?就是天降祥瑞于斯。我承老天眷顾,今天以百岁之首把酒见诸位,还能谈笑风生,此生有何遗憾?……至此,我明白了奶奶肯定也是一生无憾,笑对生死,俯仰天地,都问心无愧。年龄于她,都不是个事儿了!

我国古代文化中,一直就有寿星是祥瑞之星,平安健康之星的说法。南极老人星就是寿星,寿星出现,天下太平。而天下太平才能人人健康长寿。所以民间才有九十人瑞的说法。

奶奶虽没有文化,但肯定知道老天眷顾她的一生辛劳,为她延寿,多享儿孙满堂的孝敬。这是福报,应该珍惜。所以她谦称九旬不再说高岁延年,不听祝福话语,不受拜寿的礼物,不再过生日寿诞!今天看来,这是何种明智选择!又是多大的心胸!

奶奶寿终正寝,是感冒的小毛病,她坚决不让儿孙请大夫,提前让我大娘穿好衣服,看到我爸难受,还劝慰他要保重自己!

我爸知道奶奶病重就回来了老家,按照奶奶的吩咐,为她办理她放心不下的事务。譬如有谁还没有照顾到,要接济;有谁还要去看望,要带啥礼物。我爸都一一照办,事事回话,告知她,让她放心。身边带的钱不够了,打电报让我妈再汇款,还不够再汇款。我妈一点也没有微词。我也从没听她为此说过啥!

我爸办完奶奶的丧事回部队大院的时候,我们都认不出他了。眼睛红肿的像个烂桃,脸色发青,表情木纳。我妈和他说话,他就嗯嗯啊啊。啥也不说,倒头就睡,好几天了才开口对我们说话。

那时候我下乡在农村。并不知道详情,也不知道奶奶病重、去世。都是后来才从家里人口中一点一滴的知道的。

回想当时那一段时间,我常做噩梦,还不停的拉肚子,但从没梦见过奶奶。回家休息几天,就碰上我爸从老家回来了。

我爸说,我奶奶去世后出殡的时候天气晴朗,十里八乡来的人把村子路都堵上了,准备的席面根本不够吃,后来的人就把我奶奶用过的东西挑出来带回家去说沾沾老太太善良长寿的光!我爸和我大伯都没拦着,我爸给我奶奶办完事以后就再也没有回过老家了。我知道我爸是不愿意触景生情难受,不愿意回忆让他流泪的往事!

奶奶过世已多年,我们还是常常提起她。现在我爸也年过九旬,虽生活需要人照顾,神志也是时而清楚时而迷茫,但仍可以看书看报。

希望奶奶祥瑞之魂,也庇佑我老爸安康平顺!

奶奶您要欣慰,你为之贡献了大半生的岁月和生命的新中国,现在是国家富强人民安定。咱家的子孙后代个个都上进,您在天堂看神州,山河是锦绣一片。您在天堂看家乡,家乡早已换新颜!您就放心吧!

中秋团圆的日子即将来临,天上人间,伴月团圆。我和您说说话!

过了中秋就是国庆,您最爱的毛主席缔造的伟大国家七十二华诞!您每年国庆只要在我家,都要我帮着您擀饺子皮,您要包饺子庆祝,今年国庆我也包饺子庆祝!您在天堂我敬您!

今天是9月18日。是十三年抗战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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