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斜门

一、月圆夜

夜白风高,猕猴桃山上有三个可疑的身影。

月亮大糖果神在天上咕噜咕噜乱转,整片天都甜丝丝的。每到月圆之夜,所有顽皮的孩子都会躺在房顶睡觉,第二天醒来,好多孩子都咬着衣角被角。大人害怕招来蚂蚁,会早早起来从井里抽水冲洗房屋——井边养了绿油油的哭脸草,一到月圆之夜就会把整个植株趴下来躲避甜味,严严实实盖住井口,它蜷缩的样子可怜极了,所以又有人说井水是哭脸草的眼泪。

而这一天,没有人会去水果群山,那些五彩缤纷的水果平时已经很甜了,如果不拿纱巾挡住鼻子就会被甜味给腻得发昏,晕倒在地上是极其危险的,很久以前就有一对情侣非要看月亮,第二天探险家发现时,这两个可怜的年轻人已经被果胶黏在地上啦!

“猕猴桃山是真的猕猴桃,有的猕猴桃就是长得比较大,进不了篮子,除了月亮亲自拿出水果刀以外没人能吃它。这样的水果就会被落在地里,时间长了就长成山了。”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背着大书包的少女,书包上绣着“云清清”三个字。她把头发高高扎起来,遇到陡坡就会揪着猕猴桃的茸毛往上爬,“猕猴桃山是最好爬的,最南边的水蜜桃山也好爬,就是偶尔会赶上雨季,地上淌一脚都是果汁,晒干衣服后连头发都是黏的。你们知道最东边的榴莲山吗,所有进去的人都转向了,到最后连负责指南的鸽子都找不着北了!”

后面的女孩长着一对鸽子的翅膀,她就叫鸽子。她低低的飞着,说:“那是傲慢的人的借口,鸽子是不会转向的,而且指南的鸽子为什么要找北呢。”嗓子是沙哑的,像十分疲惫不想工作的哨子。

鸽子腰上系了一串在包装纸里拧好的软糖,后面拴着一个切成大碗形状的大柚子皮,柚子皮底下安了几个橙色的大风卷草,远处看像压着几个暖色的灯笼。风卷草是探险必备良草,它们天生热爱奔跑与挑战,哪怕卷进去萤火虫也不会停。被卷进去的萤火虫昏头转向,会以为自己遇见暴雨,把自己闪得像游乐园的彩灯。

柚子车里睡着一个的白头发白皮肤的孩子——这是个可怜的孩子,他一出生就看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取名字时坚信文字有性别的父母发了愁,看他长得白稀里糊涂给他取了个白儿。直到现在也没人能确定他的性别,但是狭隘的学校设计了两种校服,所有想穿短裤的女孩和想穿长裙的男孩都要在主席台前罚站。那可是柠檬冰块做的主席台啊!除了天天冷着脸的校长没人喜欢那里。而别的学校有的需要翻过烦人的番茄山——番茄山表面很难走,而且白儿对番茄过敏。有的学校要会飞。这个孩子只好一三穿男生的校服,二四穿女生的校服,周五在短裤外套上长裙。

今天他们离家出走,是为了找到月亮上的小小“斜门”,他们常听说说月亮斜门,却没有解释过为什么,看来月亮上应该有个门,而缺乏好奇心的大人已经懒得去探索了。白儿是最喜欢月亮的,他和月亮一样白;鸽子一直想和猛禽一样飞到高高的天上,在天上看水果山和水果山底下的村落,甚至想俯瞰那一圈猫薄荷林外的世界;云清清坚信探索与求知是她的天赋与使命。

他们决定在月亮大糖果神最快乐的一天去登门拜访。不必担心家人着急,在院子里看月光是一束束的绳索,那他们就能沿着绳索滑下去。先给白儿找一个可以不按照性别区分一切的学校,最好是一个不用穿校服的学校,白儿需要常年穿结实的外衣,他的血太甜了,会招来蚂蚁,伤口感染是很麻烦的。再为鸽子找一颗没有结果子的树——鸽子一直担心树上的果子会长成山,她一睡醒就会山挡住,上学要多飞好久。云清清没有那么务实,她书包里塞着一沓素描纸,她要把月亮上的斜门画下来,让自己成为全班都夸奖的冒险家。更好一点,说不定她能和大探险家鸽伦布起名,那时候她要为自己取一个长长一串的蓝色的响亮名字,分发作业本的老师都会特意把最好看的蓝色本子留给她……完成一切愿望后,他们会顺着月光滑到家里,第一次从上至下看粉色的屋顶、紫色的风车,然后趁着屋里的灯光还未熄灭敲响家门。

他们没有带地图,这一片水果可谓山重水复,鸽子凭本能指着一个方向走,在高处被挡住。柚子车一个急刹车,晃醒了白儿,他在车上翻了个身,往上面看。在它们面前是一片云,一片沉甸甸的云。

云清清翻出一本小册子边看边说:“这是棉花糖。每到月圆之夜,云彩就会吃饱甜味变成棉花糖落在山顶上,如果是鱼的形状就会游走,游到月亮附近。传闻月亮大糖果神的坐骑就是云鱼……”

三人抬起头,看着面前好大一条鱼。

片刻后,他们坐在鱼上飞向天空。三人头发上都粘着糖丝,白儿还在柚子车里躺着。白儿不知道为什么并不向往在天上飞,他只是喜欢月亮,想到月亮上去。鸽子乘过云车,鸽族向来和各种鸟类交好。云清清最兴奋,她扒着云边往下看,虽然看不了多远,但是能看见水果山的半个全貌,大小颜色不一的水果堆在地上,芒果山的黑点都历历在目,对比之下,她们住的村落只是小小的一块平坦土地,可以用拇指和食指圈住。现在是深夜,大约凌晨三点,灯都熄灭了,整块椭圆形状的村落卧在水果山旁,土地草木都熟睡了,像一颗安静的黝黑的鹅卵石。

云清清看入了迷,甚至没注意到天光渐亮,没感觉到云鱼飞得越来越慢,几乎要不动了。直到她感觉到小腿都陷在黏糊糊的糖里。

这是?她摸了摸云边,摸了一手的糖,吓得浑身一震。突然,身后有人拍了她的肩膀,云清清差点没飙出眼泪,机关人一样硬邦邦扭头,看见鸽子绷着脸皱着眉,伸展开翅膀,左手把柚子车拉近了,右手抓住云清清胳膊,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

“这是?”云清清神智归位,顾不上看底下了,边说边试图把腿拔出来,半晌才听到鸽子哑着嗓子说——

“它要化了。”

啊?啊!云清清还没叫出来,云鱼就化成了一滩,三人跟破口袋里的弹珠似的漏了下去,鸽子一手抓一个,勉强没有从万丈高空摔到地上,鸽子在半空盘旋几圈,找到了合适的下落点,还没俯冲下去,头顶突然一暗,只见缓慢化透了的云鱼大饼一样盖下来,在三人身上浇了个正着。鸽子的翅膀被糊得严严实实动都动不了,无奈地抓紧柚子车抱住云清清,显现出了大孩子的自觉,试图把翅膀当降落伞原地迫降。

一团三人屏住呼吸,云清清脸都吓成了云青青,白儿窝成一团有点茫然。这么一大团人在一片平整的湖面砸出好大的水花,还没长大的豆娘险些被一个浪打翻,直呼:“妈妈我见到海了!”

云清清靠在岸边抹脸——糖浆还黏在脸上,她开口睁眼都很困难,抹干净嘴后啊的大叫,把刚才的惊骇一分不留的发泄出去。鸽子在落入水里那一刻想起鹅族的文化交流,现在也算是安然无恙。

而在不远的湖底,一道白色的身影在慢悠悠地游着。他的身体微微发光,像刚入夜的萤火虫。他在湖底某个凹陷的地方敲了两下。


两个女孩发现白儿不见了。走遍了湖边,也没有看到白儿的身影,好像有什么线在割着她们的肉,云清清想:“如果真的把他弄丢了呢?探险是会有牺牲的,但同伴的生命不包括在内。”一会儿又把身子扎进湖面里想:“他的水性是最好的。老师说他在水里像海豚一样优雅。白儿是永远不会在水里消失的。”

鸽子要镇静一点。这片湖也是甜水,翅膀干了也很沉重。她提起力气飞了一小段,看着深橙色的坑坑洼洼的湿润地面若有所思。她们现在到了水果山的边缘,这座陌生的山怎么看怎么有点眼熟……如果一座山的入口……

“门。”鸽子飞了一小圈。

“门?”云清清红着眼圈抬起头,吸了一下鼻子:“门,对,月亮上有斜门,地上说不定有正门歪门倒门……”她很少相信极小概率的事,星星不会落在烟囱上,懦弱的人才会把希望押在小小的一个点上。但在慌乱之下她还是选择相信奇迹。云清清看着湖,看着山,感觉哪里都不会有一扇门。

她选择了最粗暴的方式。云清清深呼一口气,猛地趴在地面上,忍着黏了一脸的糖,在地面上用力捶击,边捶边喊:“您——好——!有——人——在——吗——!”

鸽子被这一幕噎了一下,虽然方圆不知道多少里都没有人,但她还是有点尴尬,刚想制止,脚下一空,两人的身下凭空被开了两个大洞。

鸽子想起爱丽丝追着兔子掉进洞里,像大孩子一样无语。

二、山的心

在甜腻的空气中转了一圈,云清清摔倒了柔软的地毯上,鸽子慢悠悠飞了下来。鸽子扶起晕乎乎的云清清,环顾四周。

面前是一条不长但是弯弯曲曲的回廊,这里应该是在山的深处挖出的一个空,因此周围看不见阳光。房间主人在走廊上点满了蜡烛和油灯,越深处越明亮,但烛台上积满了灰尘,像是很久没人来过了。

这里的主人是位慈祥的老妇人,穿着典雅的柿子色礼裙。她头发花白、皮肤皱得像树皮,但还是身姿挺拔状态饱满,古树一样站在客厅中央。早来的白儿裹着厚毯子窝在软沙发里,一口一口啜着姜茶,看起来有点困倦。晚来的鸽子和云清清紧张地坐在长椅上,帮彼此梳理头发和羽毛。

几个人面面相觑。没有冒险家会拒绝在在盈着柿子香的房间里聊天,鉴于屋子里十分昏暗,难以画下些什么,所以这是一个算不上多有用但值得吹嘘的经历,和在海底刷鞋一样。自然而然首先开口的是云清清:“这里是柿子吗?”

老妇人慢慢开口说:“准确的说,这里是一个柿饼山。我是柿饼山的心。”

云清清说:“为什么柿饼也能长成山?山也有心吗?”如果不是怕光线不足有害视力,她已经拿着小本子做记录了。

老妇人想了一会儿。她一个人住了太久了,已经不太会说话了,那些字需要像串项链那样一个字一个词的慢慢整理,但又怕几个孩子等急了,只好边说边想,像是刚刚苏醒的植物人那样动着干裂的嘴唇:“……柿饼之前是柿子。这里风大,太阳太盛,时间长了就成了柿饼。山是有心的,我最早在这里,那时候山还没这么大,但是饱满好看,我也年轻,叫做柿子。后来我和山都老了,山皱皱巴巴的,我也一样,但我还叫柿子。别的山也有心,柠檬山的心是一对非常张扬而且脾气不好的双胞胎姐弟,杨桃山的心是一个冷着脸的中年男人。水果山以外的山也有心。玉米峰的心人善但是最笨,经常会被骗。土豆山的心很怕被看不起,一次山上冒出青芽,路过的旅游团以为是山神拜了好几拜,气得他当天晚上跑到山顶把芽砍掉了。空心菜山的心最奇怪,她经常跑出去玩,有时候下雨也不回来,还要想办法把房间里的水排出去,她喜欢买毛绒的娃娃,每次下雨都会坏掉好几个,第二天就要买更多新的娃娃。除了山,别的什么也有心。大一点的湖泊会有心,一般是湖底最大的明珠的护珠人,还有太阳、星星和……”

她絮叨着有点累了,停止了踱步,坐在沙发上,抬头看见了什么,噎了一下:“风卷草也有心。非常抱歉。你们的风卷草被湖水浸湿了,那根绳子上挂着那几个就是。”

鸽子和云清清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只见高高挂着的绳子上挂着几个蔫嗒嗒的风卷草,几个用彩虹草编的小蝴蝶被粗暴的拨到两边,挨挨挤挤看起来可怜兮兮。柚子车在附近黑暗的角落里晾着。

鸽子对采访不感兴趣,直到听到这句话,心痛的神色从鸽子族淡色的灰蓝瞳孔里冒了出来,被盯着的柿子隐约想起了某次出差时平静池塘里跃出一条愤怒的大鲤鱼……

“年轻人不要太世俗,咳。小孩子不要学得太功利。”

白儿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一无所知。

是夜,三人住在柿饼山里,月圆之夜已经过去了,他们决定接受柿子的邀请,小住三天,这是第一个晚上。他们舟车劳顿加上担惊受怕,饿得不行,晚饭吃了太多的柿子玉米披萨、桃花可可小糖三角和红薯鱼丸粥,三个人在一张大通铺一样宽的鸭绒榻榻米上撑得睡不着觉。夜聊时间都是一群肚子撑得慌或者精神撑得慌的人拼凑起来的,现在他们就是如此。

白儿看着天花板上画着的彩绘,里面记载着水果山流传了许多年的神话故事,有月亮大糖果神和太阳万物神的故事,有早已化成大地的水果神给因嫉妒给无辜的种族施下不能长大的诅咒的故事,不知道多少年前画的,早已斑驳了。

云清清在中间左看看右瞄瞄,现在送信的蝴蝶大概已经到了家里,希望家人不要追上来,月圆之夜结束的这两天猕猴桃山总是脾气很不好,竖起来的绒毛经常把人绊倒。

鸽子睡姿端庄得像无聊的大人,和刚放在塑料盒子里的娃娃没什么区别。她也睡不着,时不时看看墙边种的跳舞花。顾名思义,这种小花喜欢在白天跳舞,晚上精疲力尽的脸趴在地上。

三个人的默契使他们都想到,睡前总要有人讲故事的。

夜谈会需要一个简洁又不冷场的开场白,这里只有白儿能负责。他讲自己在湖底莫名受到吸引,被一个离奇的漩涡吸到山里,得到了过于热情的接待。按顺序下一个就是云清清,她讲起猫薄荷森林里猫族的故事,刚刚讲到橘猫压塌炕时,白儿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竟然是睡着了。

云清清:“……一如既往。”

鸽子:“永远不会轮到我发言。好就好在我也没有故事可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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