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怎样看待一种「无名」的人生

                                                                             -Ⅰ-

当我在一个应景的风雨之夜裹着毯子读完小说《无名的裘德》的最后一行,脑子里关于这道问题的答案初具雏形,但又似乎陷入了某种更庞大的困惑当中。


你很难对这样的一部作品无动于衷。在故事的最后,也是裘德生命逆旅的终章,他虚弱的躺在病床上,苦苦哀求一杯水而不可得。他微弱的祈祷声被外面巨大欢呼声所淹没,或者说是回应(假如他一生虔诚信仰的上帝真的存在的话)。作者最后冷酷地调用一个盛大的节日与裘德悲剧性的死亡相遇,以耀眼的阳光,鲜艳的花簇和狂欢的人群来作裘德告别的背景。你的眼前将走过的不是熙攘拥挤的人群,而是会以一种播放老式胶片的缓慢速度流过裘德悲怆无名的一生,心中复杂的感情难以名状。


《无名的裘德》,来自英国作家托马斯·哈代1895年的作品,也是作者创作的最后一篇长篇小说。我与小说的缘分还要更早地追溯到大二时那段流连于图书馆的日子。它就躺在欧洲文学经典区的底层书架上,避过阳光,在阴影中,一层薄薄的灰尘显示了它的上一位借阅者的年久失联。记忆中关于这本书的画面定格是一则绝妙的隐喻——一段「接近黑色的、昏暗阴沉的、光照不足的、忧伤的」命运底色,如同裘德壮志不酬,寂寂无名的一生。所幸,我与它再度相遇了。


小说以一种相当隐忍压抑的笔触讲述了一位不懈努力的底层年轻人的一生。他在某种程度上是一个最好的年轻人——虽然出身贫苦,一生与金钱地位隔绝,但是勤奋好学,热爱知识,有理想也有抱负,一心向往大学,希望被授予圣职当牧师。然而大学的大门一生未向他敞开,圣职的高墙永远把他挡在外面——一个荒谬的等级森严的时代!大学为权贵富人而设尽管他们毫不珍惜,平民百姓想要进入则难于上青天,无论多么天赋异禀或是如何勤奋刻苦依然求学无门。裘德的理想难以实现。

然而作者决心将漠然和决绝贯穿全文,让他的爱情之路也坎坷异常。第一位妻子粗俗实际,工于心计,根本不在乎所谓的感情,只要对方可以为自己带来好处她随时可以撒手而去。裘德完全是出于单纯和冲动与其结合,第一段婚姻很快以悲剧结尾。在结束了第一段感情后,裘德爱上了一眼钟情的表亲——淑。家族中历来表亲结合都没有好结果,这一恶毒的诅咒同样也作用在这一对苦命者身上。初识,淑是一位热情开朗的、具有伏尔泰式反叛精神的美丽女性,裘德为之倾倒并且挚爱一生。在共同经历种种磨难之后,淑的这些特质荡然无存,他们在与世俗传统的对抗中以完败告终,一同沦为牺牲者。小说中最具有悲剧色彩的一幕是正当他们贫困潦倒告贷无门之时,裘德那天生具有阴郁气质的长子带着两个弟弟妹妹吊死在房间内,因为他认为他们一家的不幸都是因为孩子太多了。这可怕的惨剧彻底击倒了我们的主人公裘德与淑。最终淑向命运彻底妥协嫁给了一位年长的丈夫以终生赎罪,而裘德则郁郁成疾,未满三十岁便含恨而终。


小说在阅读中体验并不十分愉悦,不断下降的情节对你有着痛苦的生理唤起。你仿佛就近距离地观看可怜的裘德在长的看不到尽头的绝望痛苦中力求挣脱。当你回顾发现,他连接近成功和幸福的机会都寥寥无几。你不得不数次停下以确认自己不会被同样的悲剧命运拽入深渊。但悲剧性反而具有更为惊人的力量,尽管他壮志不酬,谋职无路,告贷无门,尽管他一生追求所爱不得善终,尽管他最终的确是被命运的残酷力量折磨的骨化形销,但是他始终没有被这种一眼无际的黑色的前途变成变成一个坏人,一个缴械者,一个被奴役者。他寂寂无名的一生,是另一种非典型英雄的最佳注解。


                                                                              -Ⅱ-

裘德的一生当然可以被认为是囿于那个错误时代的局限,燃尽全身所有的力量也没能追上自己的理想和自己的爱情,他是无名者。可即便是这样他也是贡献了自己的全部力气,算是不枉此生吗?我无法代替裘德回答这个问题。从小说中我们不难看出作者借助裘德想批判些什么,他对整个社会及教育的僵硬和荒谬,对阶级的现有秩序表达了充分的质疑。这样的作品在今天仍然能够唤起我们强烈的情感共鸣是因为同样的不自由的境遇和精神枷锁所导致的无助,绝望与孤独在今天仍然横亘在我们的生命当中,只是变换了模样。这种的人生的虚无荒诞质感倒是让我们跟古人有种隐秘的同病相怜,这也是可以共情的前提。诚然,变换了时代和背景,今天我们多数人不必承受那么悲怆沉重的不幸,但是作为「大多数」的命运确实无限相似的。不可否认,大多数的年轻人仍然注定要成为无名的「裘德」,成为一个个平凡的个体。如果你认清了这一点,那么我们最好有一些提前的准备——以思考的厚度来应对这个残忍的真相。


大概没有人会愿意承认自己生来就是平凡甚至平庸的(这里我们取「平庸」一词的中性含义)。这是一个有趣的悖论,人们宁愿承认自己有病,也不愿意承认自己平凡。在正态分布下的人群结构中多数注定平凡、不显露是一种多么清楚的真相?但是很多人认不清楚,或者说不愿认清楚更为准确。

我们从小就被鼓励要成为那显露的1%,从一个叫做「你长大以后想做什么?」的游戏开始,我们就被「不能平庸」的观念深深影响。正如《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中》松子无不动情地说道:小时候谁都觉得自己的未来闪闪发光不是吗?但是一旦长大,没有一件事,会遂自己的心愿。

我们往往忽略了另外一种可能性,不是每个孩子天性都想成为这样闪闪发光的人,只是当他说出他长大后的理想仅仅只是想成为一个厨师时父母的面露愠色或者是讥讽甚至是斥责,让他杀死了自己的这一不够「上进」的想法而已。


这大概是世界上每天都会发生的最微型的谋杀案。


                                                                              -Ⅲ-

最近中国青年报一份有关高中生理想的问卷调查引发关注,有三成的受访者表示以后想做「网红」,换句话说,有不少即将成年的孩子,将「网红」作为职业预期。我们这个时代已经将个人展示及表达的门槛几乎消灭了。当大家都异口同声地说自己的梦想是做网红时,我们也必须看到另一面:还有很多人肩扛生活的重担,光是为了普通人的生活就拼尽全力。


看看这届年轻人躲在光鲜背后的压力吧。据调查,我国抑郁症患病率是全球平均数据的两倍,达到6.1%,也就是说,在13亿人中,有8000万人深受抑郁症的困扰,而其中20到30岁的年轻人占一半以上。很难想象,一个正在崛起的国家有如此数量庞大的年轻人正在被各种压力和重负,以及巨大的成功焦虑折磨的喘不过气。


还不仅是这样,这种焦虑感在代际之间的传递是更为普遍的。「决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成为了中国父母的教育口号。事实上作为父母接受孩子的天资平庸是比接受自己平庸还要困难的多的事情,尤其是高成就的父母,更难以接受自己孩子的不优秀。因为从事心理的相关工作,常常会接触到很多这样的例子:来访者的父母都是极其优秀的人,要么是成功的商人,那么是高学历的知识分子,但是孩子往往不甚出众,或者在同龄人中已经足够优秀,可是仍然未能匹配父母的成就和身份等级。在这样的家庭中出现各种各样的心理或是行为障碍的比例远高于父母低成就的家庭——作为成功者的孩子,更没有可以退却的余地。这当然不是说成功的父母对孩子来说是必然的阴影,只是作为父母难以改变作为权威形象的教养方式。


有时候应该接受咨询的不是孩子,而是父母。就让统计学告诉你,即便是高成就的卓越父母,孩子也大概率很难维持这种高成就,这就是所谓的「均值回归」。比如说父母的身高非常高,那么孩子大概率会向正常状态偏移,可能人会比正常人高一些,但是大概率不会像父母那样高,孙子辈则会继续向正常状态偏移。在成就上也表现为同样的研究结论。


可是我们是不容易被我们不愿相信的研究结果所说服的。


                                                                                  -Ⅳ-

而我们作为「独立个体」为何依然不能抵御这种焦虑的侵袭呢?

我们这种「不能平庸」的焦虑感大部分来自于外界的同质化比较。我们的追求的事物大致相同,社会的评价标准也相对的狭窄和固化。我们对这一套评价体系和社会认可标准认同的似乎特别快,而且中间是没有什么煎熬和痛苦的,或者说,这种挣扎的过程如同昙花烟火一般迅速。而后快速的完成了社会化,将青年阶段加速完成。就像伟大的祖国加速步入现代化一样,我们用三十年完成了别人一百年的工业化、现代化,而我们的青年大概也就用了四五年的时间就完成了别人可能要十年甚至更久才能走完的青年阶段,但是这似乎只是这伟大的进步所带来的微不足道的小小的代价和不适应症。



我国重要的哲学家和哲学研究者陈嘉映老师曾经说起过年轻时在公社篮球队时的一个有趣观察:以前举办的篮球赛也是逐级选拔的,先是各大队的比赛决出优胜队伍到公社里,再到县里去比赛,再好的对将去到地区参加比赛。这似乎跟今天的比赛没有什么结构上的重大不同之处。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信息的流通程度。如何理解呢?以前的信息是闭塞的,不像是今天你在网上可以看到全球任意一场有直播或者转播的比赛,但是以前的人不可以,公社里的篮球赛对大多数人来说已经是狂欢节一般的意义。你打得稍好一点就可以得到全公社的欢呼与肯定。后来电视迅速普及,大家都去看NBA比赛了,那你只有出于同情才会去看一看公社这样一种级别的比赛。你一打开电视,看到的是世界上厉害的运动员,最美的演员,最有钱的商人,所以大家普遍陷入了巨大的成功的焦虑中。所以在一个小的community(社区)中,你很容易,至少是有更大的概率可以做的出色和卓越,那时候人可能有更多的方面可以比较。甚至在更远的时候,一位法国平民看到路易十四的辉煌游行时他不会妄想与之比较,这是两个分层明显而森严的世界,这个平民内心不会有丝毫波澜。但是现代化的到来以及商业消费的巨大能量使得世界变得似乎触手可及:信息转瞬即达,人员快速流动,品牌商品可以卖到世界上任意一个角落,货币成为通用语言。提示阶层区别的外部标志看起来消失了,工人和老板可以穿一样的牛仔裤,用一样的苹果手机。这是一个「祛魅」的过程,一切神秘感也都消失了——马云看起来跟我没有任何的不同,甚至看起来还没有我好,于是每一位年轻人都可以发梦成为下一个马云。成功学和鸡汤丝毫不能缓解这种焦虑感,反而促进了它。


抽身来看,我们被这种观念绑架了。

就像是克服恐惧的最好办法就是直面恐惧,要是想放下这种「不能平庸」的焦虑最好的办法或许就是要允许自己可以是平凡不出众的人,同样也要允许自己的孩子可以是不出色的人。卸去了这种负担,你才不会将心思放在钻营捷径和如何快速使自己达到社会的认可标准。你或许会发现自己可以更专注在自己的志趣上、专业上,而心无旁骛的专注在一件事上反而更有可能出现柳暗花明的欢喜结局。躬身反省对于自身价值的评价标准,我们可以有更多有趣的可能性。努力寻找志同道合的朋友,如果你不得不与大众进行同质化的竞争,那么至少努力建立起自己小的community(社区)心怀着不落俗套的深刻的趣味,即便是一种无名的人生,也可以丰满盎然。



关于本期你有什么感想和建议,请在评论区与我交流。如果你喜欢我的文字欢迎你用真金白银的方式支持我,你的每一次行动都在为一个你更喜欢的世界投票。

也欢迎你来到弗先生的私人「领树」,关注同名微信公众号「树上的弗先生」。

我将尽量保证一个月更新两篇个人原创文章。感谢你的支持,我们下期见!

你可能感兴趣的:(我们怎样看待一种「无名」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