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不存在的骑士》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微信公众号,ID:墨海青灯,文责自负。

这篇文章算是开了个新坑,卡尔维诺的“祖先”三部曲。计划以《不存在的骑士》、《分成两半的子爵》、《树上的男爵》这个顺序写下去。我今年五月份初读时令我震惊的是,小说竟然能这样写,故事竟然能这样讲。卡尔维诺的作品读起来很轻盈,这种轻盈美感很容易让读者跌入卡尔维诺设置的“棉花陷阱”中而不自知,当步入这个陷阱,读者往往觉得周身舒畅,却又心痒难挠,自觉地跟随作者的讲述进入故事中一个个人物之中,阅读体验非常奇妙。

最近打算开这个坑的时候,我重读了这三个作品,卡尔维诺以童话或寓言的形式书写了人类永恒的话题,如何确认自己的存在?如何和社会相处?如何从分裂走向重建?卡尔维诺没有直接回答作品中提出的诸多问题,而只是以故事去引发读者的思考。

在《我们的祖先》原版后记里,卡尔维诺写道“我要使它们成为描写人们怎样实现自我的三部曲,在《不存在的骑士》中争取生存,在《分成两半的子爵》中追求不受社会摧残的完整性,在《树上的男爵》中有一条通向完整的道路,这是通过对个人的自我抉择矢志不移的努力而达到的非个人主义的完整。这三个故事代表通向自由的三个阶段。”

卡尔维诺在作品中表现了人类个体在混乱的世界中的生存困境,展示了他们在迷失自我之后寻求自我回归的艰难历程,表现了处于自我冲突中的人类个体的心灵世界,更展现了现代社会中处于生存困境下的人类个体坚持不懈去追求自我存在空间和价值的历程。“追求自我” 的主题,一直贯穿于卡尔维诺的创作历程中,体现了作者对人类生存的关注和独特思考,小说人物充满抗争的一生是生命个体追寻自我历程的真实写照。

《不存在的骑士》的故事发生在查理大帝时代的异教战争中,小说主人公阿季卢尔福是一个没有肉体的“人”,寄托在纯白的一尘不染的盔甲里,小说讲述了阿季卢尔福这个“行走的铠甲”如何确认自己的存在,最终又走向灭亡的故事。故事中,作者为阿季卢尔福设置了身负杀父之仇的郎巴尔多,将圣杯骑士团视为自身信仰的托里斯蒙多,将自己视为万物的古尔杜鲁,三个对照组。这三个角色在小说中的作用不亚于阿季卢尔福,在我看来这四者正是当下社会中形形色色的人的四个缩影,而郎巴尔多和托里斯蒙多也都经历了信仰的破灭,和对自身存在意义的怀疑,最终也走向了相似的结局。

卸下盔甲后,你是谁?

阿季卢尔福,是法兰克王国军队中的一个特殊的存在,他骁勇善战,平时做事一丝不苟,对下属要求极严,是军人的楷模。他的奇特之处在于,他没有肉体,只是作为意志和精神的存在。当查理大帝检阅军队时,看到了与众不同的阿季卢尔福,两人产生了一段精彩的对话:

“您呢?”国王来到一位通身盔甲雪白铮亮的骑士面前。
……
“您这儿,穿戴如此洁净……”查理大帝说,因为他看到战争持续越久,兵士们就越不讲究清洁卫生。
“我是,”金属般的声音从关闭着的头盔里传出,好像不是喉咙而是盔甲片在颤动,飘荡起轻轻的回声,“戈尔本特拉茨和叙拉的圭儿迪韦尔尼和阿尔特里家族的阿季卢尔福·埃莫·贝尔特朗迪诺,上赛林皮亚和非斯的骑士!”
……
“您为什么不露面给您的国王看?”
从头盔里传出干脆利落的回答:“因为我不存在,陛下。”
……
“既然您不存在,您如何履行职责呢?”
“凭意志的力量,”阿季卢尔福说,“以及对我们神圣事业的忠诚!”

不存在的骑士作为意志和精神存在,而肉体是灵魂的载体,有了肉体灵魂才有了依附。缺少了肉体,灵魂就像一团气,悠悠荡荡,随时可能泯灭。

而这样一个不存在的骑士,他的生活当然也和一般人有所不同。一方面他对自己所缺失的血肉之躯表现出异常的渴望,而表面上却装出一副讨厌的神态。

他对存在的人们所特有的睡觉的本领心怀嫉妒,这是对某种不能理解的事物的模模糊糊的妒意。使他更受刺激和更为恼火的事情是看见从帐篷边沿里伸出来一双赤裸裸的脚丫子,脚趾冲天翘起。沉睡中的军营成了躯体的王国,古老的亚当的肉体遍野横陈。腹中的酒气和身上的汗味蒸腾向上,……

这些士兵尽管肮脏、龌龊,但是他们却是实实在在的存在着。阿季卢尔福干净的一尘不染,但那也只是一副铠甲而已。他对战场上战死的死人也羡慕不已,因为那些死人也拥有他所缺失的东西。

阿季卢尔福拖着一具尸体,想道:“死人啊,你有我从来不曾有过并且永远不会有的东西:这个躯壳。或者说你没有躯壳。你就是这个躯壳。就是因为它,有时候当情绪低落时,我会突然嫉妒存在着的人。漂亮的玩意!”……

另一方面,阿季卢尔福也努力的争取生存,为了确认自己的存在,他对自己从事的事业有着无条件的信任,对于自己骑士的身份和在军队中的地位有着崇高的信仰。他身上具有骑士的一切优点,他英勇善战,功绩显赫,他注重军人的仪表和风度,拥有全军最漂亮和最干净的盔甲,武器也一直保养在最佳状态。他熟悉一切规章制度并严格按照执行,不容丝毫懈怠和差错,也不允许在他视线范围内出现玩忽职守的行为。他注重自己的荣誉,为保护自己的荣誉情愿冒险和牺牲。他态度和蔼亲切,语言条理清晰,很讨女人喜欢,是个有趣的谈话对象。他无疑堪称是一个模范骑士,但是却因为这样他在军队里显得很不合群。

阿季卢尔福想扎进这些人堆中去,他朝一伙人走了几步,然后又不知为什么转向另一伙,但是他并没有挤进身去,别人也没有注意到他他扰豫不决地在这个人那个人身后站立一会儿,也不参加他们的谈话。后来他独自呆在一旁。

他渴望融入集体,这样或许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特殊,但是他注定不能融入,他缺乏作为人的基本存在条件。阿季卢尔福开始通过其他方式向别人证明自己的存在。他认真的检查军队中每一项事物的进展状况,遇到不合规定的就会大声指责,一遍遍向每个人交代应尽的职责。或者在任何场合出现,以任何形式让别人注意到自己,从而从他人身上为自己的存在找到一个印证。他绝不能忍受别人漠视他的存在,只要有机会他就要竭力维护自己“正常人”的体面和尊严。

他那白色的身影总是追随着哨所长的脚步,紧跟着值班军官,尾随着巡逻队,一直跟踪到酒窖,他们在那里找到头一天晚上剩下的一坛酒……每逢这种场合,阿季卢尔福总得踌躇片刻,思忖着应当像那些令人肃然起敬的当权者一样挺身而出,无言地以自身的权威加以制止,还是像一个出现在不应当露面的地方的人那样,心甘情愿地退出,假装不曾到过那里。他顾虑重重,犹豫不决。他不能采取前一种或后一种态度,他只感到需要故意惹是生非,他要干点什么事情以便同别人发生一种随便什么样的关系,如大声喊口令,像十二等兵那样骂人,或者像在酒肉朋友之间那样说说风凉话和粗鲁话。

阿季卢尔福虽然缺少形体,但他并没有丧失存在的勇气,他一直在通过各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存在。他同自己斗争而使自己的意志不至于消散。他努力奋斗而获得骑士称号以及在此基础上的军衔、爵位,以此来显示自己优越性的地位。他和别人产生关系来使别人对他的存在表示认同。

作为一个缺少肉体的精神存在,基本上没有什么实在的东西可以显现给外人,唯一值得他欣慰的就是他的“骑士称号”以及在此基础上的军阶和爵位。这些标签(符号)实质上就是阿季鲁尔福这个不存在的骑士符号性的存在。更进一步说,这些“符号”就是他精神、意志的物化。否定了这些“符号”,也就等于否定了阿季卢尔福本身。

而阿季卢尔福存在的根本,这个骑士的身份还是受到了质疑,要证明这一点,就必须证明15年前他从暴徒手中救出的一个公主在当时是一个处女,他的骑士身份也是由此获得。这难度之大无异于大海捞针。15年世事浮沉,而阿季卢尔福必须去证明,放弃就是放弃了自己存在的根本。他坚决地说:“无论如何,破贞操必有施暴者。我要找到他,让他来证实在哪一天之前索弗罗尼亚可以被认为是处女。”

阿季卢尔福找到了公主隐修十五年的修道院,却得知修道院内的修女已经被苏丹王劫掠,他从苏丹王手中救出了公主,将她安置在一个山洞里藏身,自己去和马夫找查理大帝,报告公主的贞操仍白壁无暇。不凑巧的是,当不存在的骑士和查理大帝赶到山洞的时候,寻找圣杯骑士的托里斯蒙多遇到了公主,并与她发生了性关系,不存在的骑士由于不知道真实情形,感到万念俱灰,于是“阿季卢尔福也把马一刺,‘你们再也不会看见我!’他说,‘我没有了名字!永别了!’他钻进了左边的树林。”

阿季卢尔福这种存在,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存在的,他是卡尔维诺一种寓言式的表达。人的肉体和灵魂像是计算机的软件和硬件,两者充分协调才能达到最佳效果。阿季卢尔福虽然拥有高贵的灵魂,但如果却缺少污浊的身体,他也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现代人对自己的身份焦虑从阿季卢尔福的身上展现的淋漓尽致。我们都希望得到别人的认可,工作中我们寻找着自己在团队中的定位,社会生活中我们寻找着自己在社会中的定位,这都是一种身份。

这个变态的现代性社会里,人们肯定一个人的身份,主要就是靠外在的这些符号,人本身变得无所谓,这就更加刺激了人们的欲望,疯狂地追逐着这些外在的东西,久而久之形成了恶性循环,一旦我们追逐欲望失败了,我们就会对自己的身份产生焦虑,进而对自己的存在产生质疑。

阿季卢尔福褪去一身盔甲后就灰飞烟灭了,而我们呢,我们卸下一身盔甲后,我们应该怎么确认自己的存在?

阿季卢尔福存在的意义或许就是不断的证明自己的存在。

失去信仰后,你是谁?

郎巴尔多进入军队的原因是为了替父报仇,以捍卫父亲的在天之灵,完成自己的夙愿。他对骑士有一种由衷的崇拜心理。而来到战场之后,这里的一切与自己的想象却大相径庭。战争成了一场无礼的谩骂和争抢东西的游戏。骑士的高贵、骑士的勇敢在此刻荡然无存。以前觉得神圣的十字军战争,没想到会是一场混乱,英勇的父亲原来是死在这样一场游戏之中。此时他更感觉到父亲死的无意义。

接下来为父亲报仇的过程更显得滑稽可笑,他在混乱的战场上寻找杀父仇人哈里发,由于“通译”的错误,导致一次又一次的误解,先后遇到了传令官及哈里发的专职侍卫官。当朗巴尔多把哈里发的眼镜从掌镜官手中打碎的时候,哈里发戏剧性的被一个基督徒刺中而死。

朗巴尔多间接地替自己的父亲报了仇,但此时此刻他依然摆脱不了内心的矛盾。这样是不是就是复仇了呢?这样的复仇有意义吗?他对父亲的死以及自己的复仇的意义产生了质疑。而荒谬的战争,并不存在的骑士精神,哈里发的死,这一切又是他对自身存在的意义产生了怀疑。

郎巴尔多在战场上遇到了女骑士布拉达曼泰,当他戏剧性地完成自己使命之后,复仇的渴望被更加令人焦灼不安的爱情所代替。他跟随阿季卢尔福去战场掩埋尸体,面对死人,他思考起人存在的意义:

死人呀,我跑呀跑,就是为了跑到这里来像你一样被人抓住脚后跟拖走。现在你眼睁睁地死不瞑目,你在石头上磕碰的脑袋面朝青天,在你看来,这将我驱使至此的疯狂劲头究竟是什么呢?这战争狂热和爱情狂热又是什么呢?我要好好想想。
死人啊,你使我思考起这些问题。我们除了这些进坟墓之前的日子外,没有别的时间,对我们活人是如此,对你们死人也是如此。我不能浪费时日,不能浪费我现有的生命和我将可能有的生命。应该用这生命去为法兰克军队建立卓越功勋,去拥抱高傲的布拉达曼泰。死人哪,我愿你没有虚度你的光阴。无论如何,你的骰子已亮出它们的点数,我的骰子还在盒子里跳跃。死人呀,我眷恋我的追求。不喜欢你的安宁。

而托里斯蒙多这个绝对精神的化身从一开始就是带着虚无主义的情绪出场的,他对现实的一切都产生了厌倦,任何名誉以及世俗的一切利益都不能使他产生兴趣。

“一切都令人厌恶。”
“权力、等级、排场、名誉。它们都只不过是一道屏风。打仗用的盾牌与卫士们说的话都不是铁打的,是纸做的,你用一个指头就可以捅破。”

唯一让他觉得有意义的事情就是寻找圣杯骑士。当他发现神圣的圣杯骑士团原来是一群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土匪时,托里斯蒙多才彻底从自己的幻想中醒悟过来,原来自己一直信仰崇拜的圣杯骑士团是一群乌合之众。那么自己以前对此的信仰以及追逐还有什么意义呢?那到底什么才是自己活着的意义呢?

但当他遇到美丽的索弗罗尼亚的时候,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我一直在寻找我所缺少的东西,只是在我看见了您的此刻,我才明白它是什么。……”

托里斯蒙多一直在寻根,历经千辛万苦,最后他还是在对索弗罗尼亚爱情上找到了归宿。爱是人类追求的终极目标,托里斯蒙多通过获得爱情践行了自己的“成年礼”,在索弗罗尼亚爱情的映照下完成了对自己的确认,并从中感悟到了生命的真谛。

郎巴尔多和托里斯蒙多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但是他们都经历了理想和信仰的破灭,从而走向对自身存在的怀疑,又都从爱情中找到了自身存在的意义。爱情的本质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的存在主要是通过别人对自己的确认来完成的。因此男女通过追逐爱情来完成别人对于自己的确认,从而实现自己对自身的认同。在中国,亲情也是很多人存在的根本,有一大批人为了自己的孩子,或者父母活着。也没有错,看从哪方面去评价了。但是本质上都是通过感情去联结。

悲剧是永存的,快乐确是人创造的。尽管这个世界存在着各种各样的不如意,但我们完全可以通过自己的“自由选择”来完成对虚无的超越,进而体会人生的真正价值的存在。

我想

人是灵与肉的结合体。灵是精神意志,是灵魂;肉是物质实体,是欲望。有位哲人说,人有着两面性。一方面想要满足动物的本能欲望,一方面又想要获得崇高精神的升华,由此看出人是一个矛盾体。不管是缺失物质体还是精神意志,都不是完整的人(或者不叫人)。只有灵与肉的聚合,才是完整的人,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只有这样,人才能“走出现代困境,通往自由之路”。

作品的创作时间在19世纪末,我们不难从历史的脚步中看出作者创作的意图。19 世纪末期以来,伴随着工业革命,西方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类在获得了巨大物质利益的同时,也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科学技术使人类走向现代化的同时,也出现了一些始料未及的弊端。经济危机的产生,劳资矛盾的加剧,人的主体性的丧失。更为疯狂的两次世界大战,使“人类几千年精心构造的所谓理性、信仰、道德等观念在战争的硝烟下,顷刻之间烟消云散。”尼采绝望地发出“上帝已死”的哀号。人类失去了自我,找不到自己的精神家园。

当下我们的社会是否也在经历一个前所未有的危机?随着科技和工业的进步,环境问题日益严峻,异常气候频发;随着资本对社会全面的渗透,大多数人被工具化;常识不断被打破,审美逐渐消失或者变形。快节奏的社会生活中,我们追求着结果,失去了耐心,忽视了过程。贪婪、欲望、自私等一系列不好的情绪,在当下都被无限的放大,导致整个社会的共情能力一步步的丧失。在这个环境下,我们应该如何确立自己的存在?

《不存在的骑士》中每一个人都在以不同的方式实现着对自我的确认,以期能够生存。阿季卢尔福骑士历尽千辛万苦证明自己身份的合法性;朗巴尔多作为一个懵懂少年为父报仇来到战场,从追寻功名和爱情中来确认自我,在历练中完成自己的“成年礼”;托里斯蒙多通过追寻圣杯骑士,寻找精神的父亲,来体味生命的意义;故事中的每个人都在追寻中争取生存。或许这个路程有些漫长,但终究会到达希望的终点。

讲到这里我又想到了石黑一雄的《克拉拉与太阳》,克拉拉被剥夺了成为人的权利,或者说人的资格,这个资格不一定是善良、正义或者爱,也有可能是欲望、自私和冷漠。而克拉拉相比阿季卢尔福来说是幸运的,在卡尔维诺的笔下,阿季卢尔福除了失去了欲望,甚至失去了爱的权利。

如果说人是一个容器,那肉体就是玻璃、塑料等等组成这个容器的基本元素,而身份就是容器的颜色或者外形,情感才是容器所容纳的内容。一个容器的存在,就是填充内容的器皿,如果这个容器丧失了填充内容的功能,那这个容器也就已经死了。这内容可能是善也可能是恶,却又不只能是善或者恶。


你可能感兴趣的:(我读《不存在的骑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