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7-18

许多父母,在通过孩子来让自己的生命不朽。

反应过激的母亲

另有来源的焦虑

苏珊是一个循规蹈矩又很能干的中年会计师,她曾因和老板起冲突来寻求过我的心理咨询。我们面谈了几个月,最后苏珊辞职了,她自己开了一家很有竞争力也很成功的公司。

几年之后的一天,她的电话突然而至,在电话那头她跟我说希望能够立即预约咨询。

当时我几乎听不出这是她的声音。以往她总是声调上扬、镇静自若,这回听起来却哆嗦又惊慌。

那天稍晚些时候我见到了她,她的样子让我大吃一惊:她原本举止优雅、穿着得体,这次却衣冠不整、情绪激动。她的脸红红的,眼睛都哭肿了,脖子上还缠着一条绷带,略微有点儿脏。

苏珊有些迟疑地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原来,她已经成年的儿子乔治,原先有一份很好的工作,也很有责任感,现在却因为贩卖毒品被关在了监狱里。

当时,乔治因一个小小的交通违规被警察拦住,警察却在他的车里发现了可卡因,乔治自己也被检测出来服用了毒品。由于曾经在吸毒后驾车,他已经参加了州政府的康复计划,这是他第三次卷入与毒品有关的违法行径中,他被判处一个月的监禁,并得参加为期十二个月的戒毒课程。

苏珊已经整整四天哭个不停,她吃不下、睡不着,更别谈去工作了(这是二十年以来她第一次无法工作)。晚上,她被脑海中关于儿子的可怕场景折磨着——乔治贪婪地从一个棕色纸袋裹着的瓶子里吸食毒品,衣衫褴褛、满嘴烂牙,最后死在阴沟旁边。

“他会死在监狱里的。”苏珊对我说。她继续说到自己如何竭尽全力抓住每一根救命稻草,如何想尽一切办法企图让儿子获得保释。

当她看到儿子小时候的照片时几乎崩溃,那时候的乔治像个小天使,他有着金黄色的卷发、会说话的大眼睛,更重要的是,那时乔治的未来有着无限美好的可能。

苏珊一直自认为很能适应环境,也能够创造属于自己的生活,即使有着放浪无能的父母,她依然能不受影响地获得自身的成功。但是,遇到眼前这种情况,苏珊觉得完全无能为力。

“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苏珊追问着:“这是一种背叛,他故意破坏我的为他安排的人生道路!除此之外还能是什么呢?难道我没有给他应有的一切?为了让他成功,我甚至帮他铺好每一块砖头!我给他最好的教育,教他学网球、学钢琴、学骑马,而他呢?他是怎么回报我的?如果我的朋友们发现了,这该多么丢人!”

想到朋友们的孩子都是那么成功,苏珊无法控制地心生妒忌。

我首先提醒苏珊一些她心知肚明的事,比如儿子将死在阴沟里的这种想法是非理性的,除非大灾难爆发,否则这不可能。

我还指出,事实上,乔治已经取得了很大的进步:他参加了戒毒课程,并且正在与一位出色的咨询师进行一对一的治疗。况且,戒除毒瘾本来就很不容易,毒瘾复发几乎很难避免。

所有这些其实她都知道——在儿子的戒毒课程中有整整一个星期的家庭治疗,她最近刚刚参加完回来。而且,值得一提的是,她的丈夫并没有像她这样如此关注孩子。

她也知道自己的问题所在。“为什么乔治这样对我?”这个想法本身也是非理性的。当我建议她把自己从这些画面中抽离出来时,苏珊自己也认知到了这一点:其实,儿子的毒瘾复发与她的关系并不大。

虽然任何一位母亲都会为儿子复发毒瘾、蹲进大牢而心烦意乱,但是苏珊的反应看上去有些过激。我开始怀疑她的焦虑可能另有来源。

许多父母通过孩子

让自己的生命不朽

让我印象最深的是苏珊内心深处的无助感。她一向觉得自己很能掌握环境、利用资源,但现在,这种认识被击溃了——她无法为儿子做任何事情(除了让自己对儿子的生活暂时放手以外)。

可是,为什么乔治成了她生活中如此重要的中心呢?的确,那是她的儿子,当然对她很重要;但乔治对她来说太过重要了,就好像她的整个人生完全决定于乔治是否能成功。

于是我向苏珊讲述了我的观点——许多父母通过孩子让自己的生命不朽。

这引起了她的兴趣,她承认曾希望通过儿子来延续自己的生命,不过现在她放弃了这个念头。

“他不能胜任这份重任。”她说。

“有孩子能胜任吗?”我反问道,“而且,乔治自己也不会想这么做。所以,他的所有行为,他的毒瘾复发,都与你无关!”

在这次治疗快要结束的时候,我询问她脖子上的绷带是怎么回事。苏珊告诉我她最近刚刚做了颈部拉皮(一种美容手术)。当我想继续问下去时,苏珊显得有些不耐烦,想把话题重新转回到乔治身上。

但我不想让关键点就这样溜走。

“我想听听看,是什么让你决定做美容手术。”

“好吧,我痛恨岁月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迹——我的胸部,我的脸,尤其是我松弛的脖子。拉皮手术是我给自己的生日礼物。”

“生日?”

“我六十岁生日了,就在上周。”

她谈到自己已经60岁了,发觉时光飞逝。(我也讲到自己已经70多了。)于是,我总结道:“我的确感觉到你的焦虑有些多余,毕竟你心里的一部分很确定地知道戒毒过程中的复发非常普遍。

我认为你的焦虑有一部分来自于其他方面,你可能把它们转移到乔治身上了。”

苏珊使劲点点头。我得到她的肯定,便继续往下说:“我认为你的许多焦虑是关于自己的,而不是乔治的。这和你的六十岁,你意识到自己的衰老与死亡有关。你内心深处一定在思考一些重要的问题,比如你今后的生活将如何安排?什么才能带来意义感?尤其在你意识到乔治难以成为你的接班人之后,这些问题愈加提上议程。”

苏珊从刚才的不耐烦逐渐变得饶有兴趣,“我还没怎么想过衰老,时间不等人这些,在我们以往的治疗中也从来没有涉及过这个话题。但听你这么说,我觉得我有点儿明白你的意思。”

治疗结束时,她看着我说:“我无法想象你的观念将会在多大程度上影响我,但是我可以肯定地说,在治疗的最后十五分钟里你完全抓住了我的注意力。这也是最近四天以来,我的头脑没有被儿子占据的最长的一段时间。

死亡是焦虑的原始来源

也是心理病理的源头

死亡焦虑并不是个例,只存在某些人身上,事实上,死亡焦虑无所不在。

人类通过子孙后代、通过无穷无尽的血缘连接而活下去,就是人类试图获得象征性永生,回避直视死亡的一种模式。

生命和死亡相互依存;他们同时存在,而不是先后发生的。死亡在生命表层下持续骚动,并对经验和行为产生巨大影响。 

死亡是焦虑的原始来源,因此也是心理病理的源头。

存在主义取向的治疗师,虽然希望减轻焦虑的破坏性后果,但却不希望消除焦虑。

没有焦虑,就不能活出真正的生活,也无法面对死亡。

治疗师的任务是把焦虑减轻到比较舒适的程度,然后利用这种既存的焦虑来增加病人的觉察力和活力。 

在接下来的两周里,我引导苏珊意识到焦虑的来源,帮助她直面隐秘的死亡焦虑。我和苏珊更多地探讨她自己的生活,而不是儿子的问题,而她对于孩子的焦虑也奇迹般地消失了。

她为治疗过程中的好几项领悟感到震撼。比如,她的身体正在衰老,她的儿子象征她的生命不朽,但她只能有限地帮到儿子或延缓自己的衰老等。最终,她意识到自己过去的生活有那么多的遗憾,这引发了她人生的巨大改变。

虽然肉体的死亡可以毁灭一个人,但是死亡的观念却能拯救我们。

当苏珊意识和正视自己的死亡焦虑,并且不再把这种焦虑转移给孩子,她和儿子的关系不仅变化了,她看待生命的观点也已完全不同。

她告诉我,自己明明很外向,却做着循规蹈矩的职业,她其实喜欢和人们待在一起,保持亲密的联系。

因此她和先生很认真地讨论了未来的生活,他们过去总是开玩笑似的说到他们的梦想——在加州风景胜地纳帕谷开一个小旅馆,让游人们可以在那里住宿、享用早餐。现在他们开始认真考虑这个计划。

六个月后,我收到苏珊寄来的明信片,她邀请我有空去看看。那张明信片上印着一栋迷人的小旅馆,背面写着:“入住旅馆第一夜!”

白岩松曾说过:“中国人讨论死亡的时候简直就是小学生,因为中国从来没有真正的死亡教育。


谈论“死亡”是一件很让人忌讳的事情,长辈忌讳,我们自己也忌讳。不光不能谈,甚至脑子里偶尔转到这个念头,也会觉得不吉利。我们对于“死亡”的教育,还远远不够。

因为死,“活着”才变得有了意义。

在学会生活之前,我们必须面对直视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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