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8月中旬,我去甘肃肃北蒙古族自治县旅行回来,在国道312线途经饮马农场不久即下高速公路,因为这里曾是我当年插队落户的地方。故土难离,我一直将这里视为我的第二故乡。
我已经有两年多没有回到故乡了。当我踏入这片土地上,心情总是那么舒坦。我在村里见到乡亲们赶紧打招呼,因为我经常来,许多人能认出来。这40多年来,老一辈的农人早已凋谢,我们这一辈人也开始凋零,有的才刚刚过了60岁就撒手人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劳作,尤其是缺乏保健养生,在村里鲜见长寿老人。我每次来到村上都会有噩耗传来。这次又得到一个不幸的消息:李世信老师已于2014年病逝了!
我知道他晚年身体状况不好,但这毕竟让人感到意外,心里仍然是隐隐作痛。遗憾的是,就在他去世的前一年,也就是2013年的7月中旬,我开车去新疆旅行途中,在玉门镇与几位老友偶遇,大家在一起喝酒时,我打听到了他的电话,并当即与他通话,请他过来喝几杯酒。他说他腰疼得厉害,不方便出门。我只好说"多保重"!没想到这次通话竟成了永别!
世信老师出生于1943年。去世那年是71岁。
我与他相识是在40年前的1976年。那年春天,我初中辍学到距离玉门油田90千米的乡村插队落户。知青点坐北面南,是一座砖土结构的四合院,大门口外墙上的两行大字格外引人注目:门西侧写的是"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门东侧写的是"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这是毛主席诗词巜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中的几句。这十几个大字遒劲有力,布局严谨,字字和谐于一体,在农舍中成了一道风景。我们每天都要看到它,览之让人心旷神怡,赏心悦目。过了一段时间,我们才知道写字的人叫李世信,也是一队的社员。刚到农村对什么事都感兴趣,干活儿也不嫌累。知青与社员们的关系相处得很融洽。在生产队里有一位30岁出头的大高个儿庄稼汉,长方脸,一双大大的眼睛,脸被太阳晒得黑红,说话声音大。这个人就是李世信。李世信为人厚道,与我们在一起干农活时总爱讲笑话,而且知识面也很广。在田间地头,他讲三国,评水浒,谈起开国十大元帅和十大将的传奇经历来,更是绘声绘色地娓娓道来。那时候没有什么可以读的书,除了巜金光大道》和巜艳阳天》之外,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几乎都成了禁书,文化生活十分单调。我喜欢与他相处,尤其是爱听他讲一些有关历史文化方面的知识。有时候劳作闲暇时,他就用树枝在地上练字。时间长了才知道他擅长楷书和隶书,取欧阳询及苏轼,得力于北魏碑。他的书法苍劲朴茂,形成了遒劲、凝练的风格。有一天傍晩,他用胳膊掖着一摞报纸来到知青点,笑嘻嘻地将报纸摊开在炕沿上:"给你们写了几个字,‘知识青年在农村大有作为’,与你们共勉!"上面的墨汁似乎还没有干透,他说着就在寝室的正面墙上比划着。我们几个知青赶紧过来帮着一起用大拇指往土墙上摁图钉。那时日子过得穷酸,买不起白纸或宣纸,报纸成了"万能"的替代品。报纸不光是用来写字的,知青卷莫合烟用它,上完厕所擦屁股也用它。他的隶书雍容典雅,稳练畅达,遒劲婉美,让屋子里多了几分文化气息。他原来是1963年的应届高中毕业生,因学业成绩优秀,毕业后被分配在公社中学担任语文教师。好景不长,"文化大革命"期间,因他家庭成分是地主,被扣上"四类分子"的帽子,下放到原籍劳动改造。这一干就是七八年,脸上晒得黝黑,已经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农民了。有一天晚上收工后,他请我去他家吃饭。我兴奋不已。因为知青点"狼多肉少",每天不是“金沟子”面条,就是馒头就土豆丝,一点油水都没有。他家位于知青点南侧的李家庄子里,相距100多米。远远望去,李家庄子像是一座古老的城堡,夯土版筑,大约占地十几亩,高墙大院里住着十几户人家,门楣和门框都十分陈旧,画栋雕梁,屋子里摆放的都是祖上传下来的家具,八仙桌和衣柜、箱子什么的,让人感觉很古老。嫂子做了拉条子,炒了一盘茄子辣椒西红柿,吃得真过瘾。嫂子叫周春景,原来在镇医院做护士,也是因为受丈夫的牵连,下放到农村劳动。她也是高挑身材,人长得秀丽,举止娴静。
与李世信来往频繁之后,一队的副队长李红卫在生产队的大会上讲:"我们有些知识青年分不清敌我矛盾,也划不清界线,与‘四类分子’关系密切,这是十分危险的事情!"这时许多社员都向我投来异样的眼光。
会后依旧是我行我素,与李世信继续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在我看来,在生产队几十户人家的一百多人中,只有李世信的文化水平最高,他不但写一手好字,而且知书识礼,让我敬佩。他也习惯了人们对他的冷嘲热讽,对我说:"认命吧!"但他并不气馁,而是保持一种积极向上的生活状态。尽管那时候很穷,干一天活十分工,一个劳动日值几毛钱,一年下来光景好的人家也就分几十元钱,老弱病残的庄户人家还要给队上倒赔钱。我们知青是单身,没有累赘,一年也能分到六七十元钱,算是比较好的了。他有一双儿女,那时候也就八九岁,长得眉清目秀,生动可爱,比起其他农家的孩子来要干净整洁了许多。
在那个年代农村的文化生活十分单调,除了"修地球"外,就是没完没了的社员大会,在会上队长讲政治形势,副队长分配次日的活计,饲养站的老汉絮叨着牲畜配种受孕的情况,妇联组长强调着结扎带环的一系列措施……会议开得拖泥带水,从天黑开到午夜,有些妇女一晩上能做出一双鞋子来。第二天还要早早干活,搞得大家人困马乏,怨声载道。有时候遇上晩上不开会时,我们几个知青就跟着李世信去距离生产队三四千米处的草湖捕鱼。草湖是一块湿地,里面有众多湖泉,最大的是道曲子泉。道曲子泉水域面积约三四亩地,呈椭圆形,周围长满水草。这口泉很深,有关它的传说也很多。李世信告诉我们,说这口泉遇暴雨不溢,逢干旱也不枯,是一口神泉,深不可测,与敦煌的月牙泉渗灌相通。他又是下套,又撒网,还用自制的钓鱼杆垂钓,忙得不亦乐乎。我们几个毛头小子不会水性,也不会操作,只能借着月光观看。有时运气好的话,可以搞到几十条鱼。回到李家庄子里,他做清炖鱼给我们吃。"要是有胡麻油,红烧鱼最好吃!"他有些遗憾地说。那时候穷得揭不开锅,能有鱼吃,已经是皆大欢喜了。他取出一个陈旧的军用水壶,那里面盛着散酒。他给我斟上一杯酒,他也倒上二三两,我与他干杯。这是毗邻的石河子大队专门请外地师傅自酿的苞谷酒。这土酿酒,酒味醇香,香味沁人心脾,喝几杯浑身舒畅。其他知青不会喝酒,还带着学校里学生的那种稚嫩,好奇地看着我们喝酒。我们两人又吃又喝乐此不彼。有时候闹腾到午夜后才罢休。
有一次,队长安排我跟他浇地。10月中旬,刚收完玉米,用疏勒河的水浇灌土地,这也是一年当中最后的一次浇灌。我俩挖口堵坝,漫灌完一块地,再漫灌下一块地,忙碌到半夜三更时,肚子饿了。秋夜凉,尽管披着毛朝外的羊皮衣,也感觉冷。我们捡来干柴,点起篝火。我又去地里挖出几个土豆,放在火堆里烤。等烤熟了,两个人吃着香喷喷的土豆,身上也很快热起来。我从背包里取出军用水壶,里面装了半壶我新灌的苞谷酒,两个人围着炭火,抿上几口,暖身祛寒,让夜间的劳作充满着快乐。
农村厚重的土地激起了我写作的热情,也胡乱写一些诗歌和小说。我借着火光,给他读我的抒情诗。他听得很认真,鼓励我,说我有写作的天赋。我在农村的几年劳作中,与他建立了深厚的友情,我把他当作是自己的良师益友。
党的三中会以后,春风化雨,吹散了郁积在人们心头的迷雾愁云,冲破了一道又一道禁区。1979年春天,公社革委会对李世信的问题进行了改正,为他平反昭雪并恢复了工作,重新回到了公社中学担任语文教师。他重返校园后,脸上又重新露出了笑容,工作的劲头十足,有时候为了备课废寝忘食。生产队距离公社四五千米,每天早上六七点钟骑着自行车上学校,晚上很晚才骑着自行车回家。有时他有空闲时间,就叫我到他家吃饭。他恢复工作后,工资在学校最高。那时候大部分从事农村教育事业的都是民办教师,他是很少的公办教师。这年暑假期间,他从酒厂新灌了苞谷酒,嫂子炒了肉菜,让我们喝酒。他让我放开喝,说壶里有3斤酒呢。两个人谈天说地,说古道今,说到高兴处就饮尽一杯。在不知不觉中我喝醉了。他扶掖着我,将我送回到知青点。少年不知愁滋味。年轻人的苦乐哀愁也许只有他知道。那年知青点就剩我一个人了,还有两位女生请长假回城了,其他人早已返城当了工人。
到了秋天,我也踏上了"回故乡之路",回到油田参加了工作。临别时,我找到酒作坊的师傅,将掐头去尾的"二锅头"灌了一壶。与世信老师和几位关系颇好的哥儿们在知青点又大喝了一场酒。这上好的苞谷酒在农村已经是十分奢侈的享受了。几年的苦辣酸甜也尽在这一杯醇香的苞谷酒里。
回到油田不久,因为喜欢写作,在报纸上发表了一些豆腐块文章,很快被提拔任用,担任了新闻干事。新闻干事要采访,正好到处跑,去乡下的机会也多了。
80年代初正是改革开放的初期,那时候为了加快个体私营经济的发展,地方政府和银行给予个人无息贷款。世信老师天生喜欢水和鱼,下决心贷了1万元,在距离道曲子泉不远处的草湖上挖了鱼塘,搞起了淡水鱼养殖。他写信告诉我,让我去乡下玩。后来他女儿铁梅来单位告诉我,说他父亲不懂养鱼技术,发了几次洪水,将池塘里的鱼冲走了不少。鱼塘又大又深,现在到底有多少鱼也说不清楚,已经将剩余的款项都买了鱼苗投入到池塘中了。再后来他也来单位找过我,我请他喝酒时,他说他为贷款发愁。我说银行又不记利息,已经搞了就慢慢来。
1987年夏天,我带科室里的几个人去乡下玩,傍晚时分,李世信带着我们来到草湖。只见他的鱼塘隐没在广阔的湿地中,鱼塘周围水草丰美,三五成群的水鸟不停地在水面上追逐着水中的鱼儿,鱼儿在跳跃。这鱼塘与湿地有机结合在一起,让人误以为是一个天然的湖泊。晚霞把湖面染成了桔红色。我说这地方太美了,非常适合搞旅游度假区。他钓了几条大草鱼,由我来烹饪,依然是清炖。清炖草鱼很鲜嫩,再加上汤也可口,大家都说我厨艺好。那晩借着月光,谈着天,酒喝得很尽兴。
这年冬天,我去玉门镇水利局了解玉门市区的水文资料时,因翻阅和查找资料很费时间,一直忙到天色向晚才收工。与司机一起到乡下拜访了他。晚来天欲雪, 能饮一杯无。"你什么都可以不要,唯酒是万万不能少的!"他笑着对我说道,也显得特别兴奋。他让嫂夫人张罗着炒菜,自己去柴房里割肉。他说我有口福,前几天才杀了一头黑猪。那时他40多岁,已经评上了高级职称,而且也由老庄子搬到了新建的居民点上,尽管房子宽敞明亮,我说还是老庄子好。他说老庄子已经拆除了。我当即去房后的李家庄子,见已经夷为平地。我嘘唏不已,这本来都是晚清或民国时期的文物古迹,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以后到乡下来,想看的东西越来越少了。他也无奈地说,这都是乡政府统一规划的。
这是我与他的最后一次相聚。那天晚上我们喝酒一直喝到了午夜才罢休。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这20多年中,他留给我的记忆永远都停留在上世纪的七八十年代:一个受尽委屈而又乐观向上的中年农民。1993年秋天我去乡下小住,他这时已经搬到玉门镇居住了,成了地道的城镇居民。后来,又听说他出了一次车祸,伤了腰,为了治疗,顾不上经营,将鱼塘也买了。
14年之后的2007年,我由新疆返回西安途中,特意回到乡下,让我过去的一位老朋友老查带我去玉门镇拜访他。不巧,他那天不在家,因为已经退休几年了,邻居也不知道他的行踪。我失望地离开了玉门镇。
如今我是再也见不到他了。回想起那段插队落户的生活来,就无法忘记他。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一位优秀的乡村教师,一位出色的书法家,一位地道的农民。他那坎坷曲折的人生,让我觉得一个好人的一生,真是不容易呀!
他永远都值得我尊重和怀念!还有那让我一生都难以忘记的苞谷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