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秀山,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学部委员。著有《前苏格拉底哲学研究》、《苏格拉底及其哲学思想》、《思·史·诗》、《叶秀山文集》四辑等。
超越的学问
哲学是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综合,这并不意味着把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所有问题简单地加在一起。
哲学作为一门学问,从诞生起就有一个精神,就是要在理路上求得贯通。古希腊人强调证明精神。看到在动的物体,就要提出疑问,你如果说它在动,那就要证明它。所以希腊的哲学好像是在没有问题的地方提出问题。这个哲学的精神,就是在一切被常识认可的地方提出问题。恰恰在我们常见的、常说的、说顺了嘴的地方提出问题。对于最基本、最常识的东西提出质询、疑问,然后你得找到一个理路,证明了它,他就不能再问。
例如,哲学中讲本源、本质,你就不能再提问题。因果系列中,一环扣一环,可以互相推,果可能变成因,因可能变成果,无穷推下去,就没完了,可以一直追问下去。但那时候的哲学家就说,我要结束这个问题,我讲“第一因”。什么是“第一因”?它既然是“第一”,你就不能再问它还有什么因。它是第一个原因,它不是另外一个原因的结果。所以,哲学曾经被思考、被认为是寻求“第一因”的一门学问。亚里士多德就把追求真理确定为哲学的最高目的。这个世界是变化的,但真理不变。也就是说,这个始基不可能从别处变来,它是这个世界的第一个原因。但说哲学是一门研究第一因的学问,似乎也不很确切。杜威有一本书叫《确定性的寻求》,他从实用主义研究下去,认为没有确定性的东西,因此他认为一切随着“实用与否”这个轴心在转,所以经验是第一。你无非是积累各种各样的经验,来处理、应变事件,来处理世界对你提出的挑战。这也是很彻底的一套思想,是从经验主义传统下来的。
那么从欧洲大陆思路下来,这个“第一因”超越了因果系列,好像是跳出三界之外,所以这个问题是超越的。哲学这个超越性也是从古以来就定下来的,超越我们日常经验的世界,是超越自然科学的。所以哲学有时候被称为“超越的学问”,或者“科学之科学”,它是一切科学之母,是一切自然科学的基础。这个思想一直到19世纪到近现代都还是这样。我们现在还在用“人文科学”这个词,这就属于超越部分。人文的知识是人的最基本的知识,是先验的知识。人文科学就好像一片土地,是树的根,是一颗种子。不仅物理、数学、化学、生物等自然科学,而且社会学、人口学、经济学等社会科学,全都是从人文科学中开出来的。社会科学跟自然科学一样,也可以用经验科学的方法,来统计、研究这个学科里所面临的因果关系。
哲学是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综合,这并不意味着把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所有问题简单地加在一起。并不是说综合所有自然科学、社会学科的成果,从中概括出来并上升到哲学的高度。这是我们平常讲惯了,其实不是。当然有这个过程,自然科学有新的研究成果,哲学家也学习。但哲学讲的是最基本的问题,是要寻根追源、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学问。其实这个“底”并非远在天边,也不是在地球的深层,而是近在眼前的,是我们“眼前”的世界。我们一眼看到的世界,并不经过科学分析。并不是我们先学了光学,我们的眼睛才亮。每个人都会“看”。这个“看”是人文的看。我们看到这个世界,才会去研究、分析这个世界,去做实验,才有光谱、仪器、视觉眼球的结构等技术和知识,从而了解我们如何接受光线。同样道理,我们每个人并不是都学了语言学才会说话。语言学是在“说”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这个“说”是最基本的,而语言学是一门经验科学。语言学跟光学一样,也是一门很深、很专业的学问,它的规则很有趣。但是没有人得先达到语言学家赵元任先生的水平,再来说话。大家都会说。哲学所研究的“说”,跟赵先生研究的就不太一样。
哲学还有一个名字,叫“Meta-physics”,译为“形而上学”。过去我们的哲学教本把凡是僵死的、形式的,以静止的眼光看问题,称为“形而上学”,把以发展的变化的、运动的、联系的眼光看问题,叫做“辩证法”。这一讲法有历史依据,西方近代哲学家常常反对、批判过去旧的形而上学传统。西方人一直到现在反对过去旧的传统。但是这一讲法把问题简单化了。Metaphysics是从亚里士多德著作来的。亚里士多德很勤奋,他是百科全书式的学者,研究领域包括物理学、天文学、动物学等等,有许多著作。他的书是由后来的学者编的,其中讲“第一哲学”的部分编在物理的后面,就是“Physics”的后面,所以就用了一个希腊词“meta”,意思是“……之后”。这样编按现代眼光看好像不太对,但是“meta”不仅仅包括“后”的意思,还有 “超过”、“超越”的意思。 “Meta-physics”这本书是在“Physics”的后面,同时又有超越的意思。超越“Physics”后就有“Metaphysics”,这就是哲学。
贯通的哲学
哲学是一门通学,它的理路无往而不通。不通是我们没作好研究,还不懂。当我们懂了以后,哲学都能通过去。
“Metaphysics”译为“形而上学”,这个翻译很好。“形而上者谓之道”,是中国传统的,一直到现在还在用。 “形而上”的这一部分的人文科学,探讨的是“原始的看”、“原始的说”,所以形而上学也讲理路。这一部分理路是“逻各斯”(Logos),在理路上逻各斯比形式逻辑(Logic)更基础、更为根本。它不是工具,是人文科学精神,是生活的理路、基本的理路。生活逻辑(艺术逻辑、情感逻辑)都属于逻各斯,不属于抽象思维的逻辑。“逻各斯”最初有“采集”、“综合”的意思。逻辑是分析的,而逻各斯是综合的。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的基础是数学、物理学,它的基本骨架是几何学,是逻辑推理。几条公理、几条原理,就把经验世界变成概念系统。物理学、化学都有这样的特点。当然不止于此。这好比是植物学里的分类学,把不同植物分类、归并,然后提炼出来,酿成一个概念,组成一个理论体系。某种意义上讲,这是一个概念的、抽象的体系。这个抽象体系,它跟客观世界有一一对应关系。你说的,它都有。但“逻各斯”理路有其特点,它的理路能贯通一切。
自然科学有各种特殊领域,各种领域之间有的是可通的,有的不大好通。如果用物理学概念来管理这个社会,那就麻烦了。社会学还有更多复杂的管理办法和研究成果,不能用物理学、人种学来代替社会学,它们各有界限。哲学则没有界限,哲学给人这样一个信心。你要问我“什么是哲学”,简单地回答:哲学是一门通学,它的理路无往而不通。不通是我们没作好研究,还不懂。当我们懂了以后,哲学都能通过去。对哲学有兴趣的同学可以看看哲学史上的大家们的思想,他们的书都是能通的、能懂的。在学习自然科学的时候,大家可以学习爱因斯坦的方法,到一定的时候去看看康德的书。同时,现代的一些科学思想对我们哲学帮助也非常大,像相对论对哲学就很有影响,思路是能够沟通的。
有时候你觉得不通,那么你要琢磨琢磨,也许到某一个时候就通了。康德说得很有意思。比如说,我们的知识靠外头提供感觉材料。你不得不接受,你得有印象,有外界刺激你。这些材料来了,是外来货,跟你的理性、逻辑没关系。理性、逻辑,这是内在的,是我们人的特点。我们有理性,感觉材料进来,理性就加工。所以康德还是保留了这样一个东西在外头,就是大千世界。哲学是知识,知识靠经验、靠积累、靠材料。知识王国里必须有东西进来,才能增加财富。
我这里介绍一下费希特提的同一哲学。费希特不像康德、黑格尔那样辉煌,但他的哲学也不仅仅是从康德到黑格尔的一个过渡环节。我暂且不说他自身的特点,先说他在过渡中的功劳。费希特提的“同一”很有意思。不是说有超越知识的、自由的部分吗?他就说我这哲学讲的不是经验科学。自然科学得有对象:研究声学,得有声音;研究光学,得有光;植物学得有树、有花、有草。这些对象都是给定的,我是被动,我要接待,我就老老实实地去研究它,然后根据我的思路构成理论体系,也就是概念体系。我这是前台接待处。哲学则不是。从希腊开始,哲学就是自由的东西,我的理性是纯粹主动。康德不是讲自由吗?我坐这里等你来移民,移民局给你批准了,你就移民过来。是你主动,还是我主动?都不太主动。法律完全不根据你们来定的,而是按照我的理性自己定的,你们爱来不来。美国就是这样,你要移民,得按照我的法律,我看你合适就合适。但是,它也有个法在那儿,得按照法律办事,该移民还是得移。如果投资多少万美元就可以获得移民,我在这里投资,我就可以移民了。所以,也不主动。费希特就觉得在康德那儿没有自由的知识。自由就是道德,哪儿来的知识?
费希特说哲学从希腊开始就是自由的知识。我们讲的第一因,只有自己是自由的原因,没有外来的因,不是他因,而是自由、理性的。那就是有一个问题:你自己产生自己,那还不是你自己?你不产生新的东西,你在里头躲着,你没世界。康德讲知识不是纯形式逻辑,要有财富。那你怎么增加呢?费希特想出很有意思的说法,康德看了以后非常恼火,申明不是他的意思。然而,好不好是另外一回事,反正费希特比他更进了一步。这跟科学上的进步一样,必须涵盖前人的成果,比如相对论包括牛顿力学在内。否则,你另起炉灶,别人说东,你说西,那是不会得到承认的。科学都是一样。所以费希特把所有康德的合理的前提都吸收,然后在这个基础上往前推。
如何推?也许有人很早就琢磨了,很早就懂了,我这几年才琢磨出来。他推得很有意思,竟然从逻辑最基本的命题开出全部知识的基础。他把A当作自我理性,那么非A自然就是非自我,就是感觉世界、现实世界。费希特说这是颠扑不破的,不管A有没有,不管A存在不存在,这个公式永远对。非A就是A的否定。正也是A,负也是A,A的正反,反正都是个A。我们可以推出这样一个公式:A是自我理性,非A是大千世界,两者都是A,无非大千世界是A的否定,这个“不同一”的“同一”就出来了。原来所谓的大千世界就是非A的,就是非我。这个世界当然是客观的非我的。同样是我这儿生出来,是我这儿推出来,是理性这儿推出来。这个理路在当时不管康德的反对,很快得到认同,一直到黑格尔,就讲“绝对”。什么叫“绝对”?A跟非A对,自我理性跟大千世界对。闹了半天,大千世界是非A,是A的否定,我实际上是跟自己在对着。理性自己对自己,所以是“绝对”,“绝对”就没对。费希特的意思就是说,不是外界给我提供的感觉材料,那些感觉材料是我自己设定出去的,也就是说理性设定非理性,“我”设定“非我”。“我”怎么能设定“非我”,这不是空想吗?不是的,费希特就讲这是逻辑推出来的。
还有一个词叫“精神的外化”,我们可以想象生命要扩张。精神的外化是逻辑的过程,就是非A的设定。这个过程是自由的,是自己设定的,统统是有理路的。跟自然科学的概念不一样,哲学中逻各斯面对大千世界,实际是我们理性设定、外化的一个逻辑过程。所以黑格尔讲逻辑和历史统一。这在经验和常识上也可以理解,但深入一步的意思就是这个。哲学推出来的是什么样的世界?不是我们研究自然科学中面对的感觉材料世界,在哲学中面对的是意义世界、价值世界。在这个意义上说,精神创造世界在费希特已经有了,到黑格尔这里就明显是精神创世。
这个意义的世界,就是最早的知识、最初的知识、最基本的知识。人文知识是一种创造性的知识,是自由的知识,是一种创始的知识。这个知识是理性自己认识自己,是A经过非A的外化又回到A。又回到A,不是原来那个A了。理性自己设定一个对立面,这个对立面即非理性的东西。用黑格尔思路讲,理性经过艰苦奋斗、努力劳动,外化以后又回到自己的家园,即理性自己认识自己。刚开始只是形式,是A,还没有非A,是个空洞的逻辑概念。等外化成为非A,好像是非理性的,异己的,但经过很多磨难,最后又回到自己,你还是你自己,只不过更丰富。这样,知识就有财富、有材料了。这些材料又都是非A提供的,但这些材料都不是被动接受的,是你自己创造的。
最早的存在是最空洞的概念,它是抽象的,没有内容、没有财富。好比才一个月的小孩,好玩得很,他有反应,也不太闹。你说这个小孩存在不存在?存在!但他是个抽象的存在。你不能问他的妈妈这个小孩是什么人,只能问这个小孩叫什么姓名、多大了。因为他还没有什么,他还什么也不是。他是没有什么的“是”。几十年后,他长大了,他还是他自己,但是这个小宝就不是抽象的了。他有一生的经历,有他的事业,有他的社会地位。这不就是自己认识、丰富自己吗?理性自己认识自己,也同时开创自己,开创这个世界,再回到自己。这个理路其实是从简单的道理中出来,而这个简单的道理往往被人忽视。所以,哲学想的就是在最基础层次上的道理。
创造的哲学
严肃的哲学家都是很谦虚的。尼采如此,海德格尔也如此。他们要批判传统,不是故意犯狂,而是他们的理路驱使他们这样做。
希腊人梦寐以求的就是自由的知识,自己认识自己。他要论证,首先要脱离开实用的干扰。我们常想,一个民族最基本的是为了生存,这是大家都必须有的。你得谋生存,解决温饱的问题,就要用到技术。但是科学和技术是有区别的,科学是暂时脱离了实用、实际的效果,它是一种最初级的自由的知识。不是为了要吃、要喝,才去研究植物;也没有明确目标说为了要提高产量去研究粮食作物,为了要改善环境去研究花草树木。我是自由的,我要摆脱实用的干扰,才能把这些感觉材料作为一个对象来作客观的、静观的研究。而技术则是永远受到功利、实用左右的。科学这门学问是希腊人给人类提供出来的,把这个世界作为客观的、静观的、非功利的对象去研究,这个巨大的贡献为我们的哲学敞开了道路。哲学是更进一步的自由,我们发现哲学问题比这种脱离实用、功利的科学性的知识还要进一步。它是最基本的,它不把这个世界当成客观的对象,当作与理性对立的对象,而是理性自我认识的过程。从康德到黑格尔,非常清楚地描述出来的是理性自己认识自己,理性征服世界,最终回到自己家园的过程。这个思路发展到现代,我们就有一个很著名的说法,叫“在世(界)中”。科学知识超脱对象世界来看这个世界;宗教也是这样,神看世界也是超脱于世外的;而人看世界是“在世中”,即人在世界中,人认识自己。海德格尔说“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这话讲得非常美,好像人和世界亲密无间,其实还有毒蛇猛兽。
我们看得出:哲学自身的历史都是通的,不是自己瞎想出来的。创造也是在创造的传统上,并不是每个人想一个世界,每人一部哲学,不是这样的。哲学有深浅,在创造的传统上,你创造,他也创造。如何创造?你得学人家创造。如果不是在这条路上,那就不是创造,可能是模仿。意义世界、价值世界是“我”创造出来的,但并不是我个人,是“人”创造出来的。理路还是通的。法国很多激进、前卫的哲学家有怪怪的想法,但是深究下去都不奇怪,都是有来历的。海德格尔好像前无古人,有很多创造性,但他的哲学离不开康德、黑格尔这个传统。严肃的哲学家都是很谦虚的。尼采如此,海德格尔也如此。他们要批判传统,不是故意犯狂,而是他们的理路驱使他们这样做。同样,叔本华也是,他要争教席,他就把自己说成老子天下无双,这样学校才聘他。他老打不过黑格尔,他就烦,烦了就骂人。这是偶然的。真正他在讲自己道理的时候,他没有那个狂劲。所以海德格尔表面上看目空一切,把形而上学一通批,说尼采是最后一个形而上学者,我这才是新的哲学。其实不是的!海德格尔开了很多课,专门讲希腊的思想。他说他到六十岁才开始懂一点亚里士多德。他在讲课中有两本很重要的书,《康德与形而上学问题》是他自己出版的,对康德评价很高;他还开了一门课专门讲黑格尔,很谦虚的,很能发挥黑格尔。
从康德到黑格尔,一直到胡塞尔、海德格尔,都是哲学史上的创造性范例,他们的理路是通的。简单地说,哲学就是通学,就算是铜墙铁壁也能通,但是得讲理。哲学,你没打通的时候,别乱下结论。多年前流行一种看法,认为黑格尔著作中许多读不懂的地方,连他自己本人也不懂,跳过去就是了。这样的态度过于轻率了。对这样的书不能随便讲话,这是我们学哲学的基本态度。要不就学不进去,不要有先入为主的成见。这些哲学家在亲自订正出版著作时,都很慎重,他们不随便乱说话。当然,不能说他们每句都是真理,但或许我们宁可相信每句都是有根据的,不是信口说的。对错是另外一回事,但都不是随便说的。哲学好比一座建筑,它的砖都是活的。哲学的概念系统,不像科学的系统完全是一环扣一环,这些砖可以重新组合。但是这种组合是铜墙铁壁,环节不能乱。你想从其中抠出一块砖,这太难了,要么你把它整个炸了。这就是哲学大家的一大特点。我们做学问、写文章,应以此为标准,当然比较难做到。搞基础理论,低水平重复十本书,不如高水平写一本书。以质求胜,这是人文科学的特点。
本文系叶秀山研究员在东南大学人文大讲座上的演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