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谈小说的创作(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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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你觉得这是可能的吗?

有人说历史这个东西就是历史而已,既不是科学,也算不得是艺术。我们埋葬了一部分小说,也很可以在它们的墓碑上刻这样两句话。而且历史究竟还是历史,若干小说常不是科学,不是艺术,也不成其为小说。

长篇小说的本质,也是它的守护神,是因果。但我们很少看到一本长篇小说从千百种可能之中挑选出一个,一个一个连编起来,这其间有什么是必然,有决定性的。人的一生是散漫的,不很连贯,充满偶然,千头万绪,兔起鹘落,从来没有一个人每一秒钟相当于小说的一段,一句,一字,一标点,或一空格,而长篇小说首先得悍然不顾这个情形。结构,这是一个长篇最紧要的部分,而且简直是小说的全部,但那根本是个不合理的东西。我们知道一个小说不是天成的,是编排连缀出来的。我所怀疑的是一个作者的精神是否能够照顾得过来,特别是他的记忆力是不是能够写到第十五章时还清清楚楚对他在第三章中所说的话的分量和速度有个印象?整本小说是否一气呵成天衣无缝,增一分则太长,减一分则太短,不能倒置、翻覆,简直是哪样便是哪样,毫无商量余地了?

从来也没有一个音乐家想写一个连续演奏十小时以上的乐章吧(读《战争与和平》一遍需要多少时候?),而我们的小说家,想做不可能的事。看他们把一厚册一厚册的原稿销毁,一次一次地重写,我们寒心那是多苦的事。有几个人,他们是一种英雄式的人,自从人中走出,与大家不同,他们不是为生活而写,简直活着就为的是写他的小说,他全部时间入于海,海是小说,居然做到离理想不远了。第一个忘不了的是狠辣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像是一咬牙就没有松开过。可是我们承认他的小说是一种很伟大的东西,却不一定是亲切的东西。什么样的人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合适读者?

应是科学家。

我宁愿通过工具的艰难,放下又拿起,翻到后面又倒回前头,随便挑一节,抄两句,不求甚解,自以为是,什么时候,悠然见南山,飞鸟相与远,以我之所有向他所描画的对照对照那么读一遍《尤利西斯》去。小说与人生之间不能描画一个等号。

于是有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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