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明的选择

那天耀明起了个大早,他已经决定要去看母亲!

这个决定有些艰难,首先反对的是他的未婚妻,他们才刚定婚不久,准备到年底结婚。可万万没想到,就在前几天,却从电视里凭空掉出来一个母亲!

母亲在寻亲!通过电视台寻她的儿子,一个失散了近三十年的儿子!

其实也不能说失散,是她这个做母亲的抛弃了儿子和丈夫,和一个外地男人跑了,这一跑就再没了音讯!那时耀明只有五岁!从那以后,父亲一人承担起了既为父又为母的双重责任,虽然当时还有爷爷奶奶在,可自从媳妇逃走后,老两口既为儿孙忧心,又觉得失了面子,在村里抬不起头!在这双重的打击之下,夫妇俩在两年之中一前一后双双离去!本来,耀明父亲就是一个儒弱的男人,身体又不好,长得又瘦又矮,走路呈倒八字往外翻,所以,扛不起重活!女人一走,这生活,就更加可想而知了!

耀明上初二那年,父亲上山挑炭踩空了脚,滚下山坡又摔断了一条腿,从此雪上加霜,失去了劳动能力,连拄拐行走都很艰难,可怜的耀明只能缀学回家,担当起养家重任!

好在耀明长得像母亲(村里人都这么说),高高的个儿,长圆的脸,身板儿挺拔,一表人材!而且他的性子也很好,能吃苦耐劳,干活勤勤恳恳,手脚麻利,又乐于助人,村里人都很喜欢他!他已把家经营得挺好,拆了破旧的老房,盖起了一幢新房,屋前是晒场,屋后是菜园,都被他拾掇得清清爽爽,父子俩的生活已过得很滋润!只是由于父亲的原因,三十多岁了,最近才好不容易订下了一门亲,女方还是一位离过婚的人,不过没有孩子,比他也小好几岁。

女方及她的父母都坚决反对他去认这个母亲。因为这母亲是个十足的累赘:电视里,那位刚到五十岁的女人,一头花白的发,脸上布满皱纹,瘦得皮包骨!她说她已患了绝症,活不了多久了,她没有别的请求,就是想在临死之前看一眼儿子!

“怎么可能?”未婚妻说:“她说看一眼就看一眼吗?到你认了她,她就会赖上你,要你给她治病、给她养老送终,你家里一个残疾的爸还不够呀?还要去找一个患病的娘来?你要真这么做,那我就把丑话放在前面:有她没我,有我没她,我们只能一刀两断!”

那天耀明并没有看电视,而是第二天从村里看了电视的人们口中得知的,他起初不信,以为是村里人拿他开玩笑,但他们说得郑重其事,说确实是他的娘,他的娘说得清清楚楚,前夫家住在什么村,前夫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儿子叫什么名字,现在应该多大了;他几岁时,她丢下他们走的,跟着什么人走的等等……他也就将信将疑了,便在当天特意看了重播,并且是叫父亲一起观看的,他看到父亲流了泪,一个劲地点头告诉他说:是他的娘!

耀明当时的感受真是五味杂陈,甜酸苦辣咸,他品不出哪样占的比重大?他把自己关在屋里,当天再也没出门!

去认?还是不认?

父亲说:“耀明,你自己拿注意吧!当初,确实是我配不上你娘!她父亲死得早,她娘又是个病病歪歪的身子,娘俩个过得实在难,,是我的爹娘经常周济她们,她们做不了的重活都是我父亲帮着做。为此,她娘为感恩,就把她许配给了我,只是后来我生了一场大病,落下了后遗症,但她娘不许她悔婚,赶在临死前一定要我们成了亲!她哪甘心哪,那时候,她是我们村里最漂亮的一朵花啊!我却暗暗地被人称为“武大郎”!也不怪她,那修鞋匠长得跟她很相配,又有一手好手艺,那年在我们村供销社门口摆摊修鞋,生意很好,天天早出晚归,晚上就住在我家老房子隔壁的队屋里,哪能不出事啊!”父亲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谁知这些年,她过得并不好啊,你看看,刚到五十岁的人,怎么老成这个样子呢?还是我害了她,明明知道自己配不上她,还要和她结婚!……”父亲说不下去了,忍不住又掉下泪来!

“不管怎么着,她也是生你的亲娘,也养了你整整五年!她在这里时,也算得上是一个好媳妇,一个好母亲……”父亲丢下这句话,拄着拐,艰难地回他自己房里去了,把耀明一人丢在了电视机前……

耀明去找他的好伙伴耀辉讨主意,耀辉比他大两岁,是他的堂兄,他们是无话不说的好兄弟,不管对方有什么事,只要说一声,都会尽全力帮忙!耀辉已经有一个七岁的儿子。做了父亲的人,就显得比较稳重、老成,说话也诚实、直率,不绕弯儿。他告诉耀明:电视他也看了,看得他也很心酸,他老婆还掉了泪。也在一旁的堂嫂也插话说:

“可不是真的,耀辉告诉我是你跑了的娘,我有些恨她,可看她现在那样子,说的那些话,又很可怜她,唉!……”堂嫂住了口,收住了后面要说的话,拖过自己的儿子:

“你们两个好好商量商量吧!”她们娘俩出去了。

耀辉决定陪耀明一起去见他母亲。他对耀明说:

“既然电视台也找到这里来了,你总不能漠然处之,做无情无义之人,不管怎么说,她总生了你,也养了你五年,更何况,她也没忘了你,这么多年了,还想着要看看你,说明她一直惦记着你,牵挂着你,还不是那种太过无情之人,去看看她,了却她一份心愿也是应该的!”

耀辉说得在情在理,其实耀明又何尝不这样想呢!于是,他们便放下了手边的活,揣上电视台寻亲工作组留下的地址,说走就走,迢迢一千多里路,好在现在并非难事,耀明请了另一位在镇上开出租车的堂弟帮忙,开上他的车,三个人天一亮就出发,赶在下午四点多,就到了耀明母亲的村子。

村子还不错,大都盖着两层的新楼房,东一家西一户的散落在一座小山坡上,住户不算多,也就三、四十户人家吧!兄弟俩在村干部的陪同下,顺着一条沿着山脚蜿蜒弯曲、路边长满野草的小路,转过一片小树林,眼前便出现了几座土坯房。很显然,这土坯房已经废弃不再住人,屋顶上的烂瓦片稀稀疏疏露出纵横发黑甚至朽烂的屋梁,全都敞开着门,门板东倒西歪,有的不知去向,地上更是杂草丛生!只有当中一座似乎还住得有人,门窗尚完整,屋顶的瓦也齐全,门前的那条路虽然已变得很窄,并且长着稀稀拉拉的枯黄的野草,但还是看得出经常有人走动的痕迹。

果然,村干部告诉他们:原先住在这里的几户人家,已全部迁到大村子里去盖了新房。由于他的母亲患的是肺病,能传染人,后夫的三个儿子都不愿让她住到他们家中,况且,两个小的夫妇都在外打工,连小孩也带走了,父亲死后连过年都不大回来,只有老大媳妇因两个孩子在镇上读书才留在家中,每天给他母亲送两顿饭!他母亲生下的两个双胞胎女儿,前几年出去打工,双双都远嫁去了外地,看样子生活得并不好,都只回来过一次,每人丢下几百块钱,就没再回来过……

这已是深秋时节,万物萧疏,尤其这村子,不闻任何的鸡鸣狗吠,甚至连鸟儿好像都不愿光顾,听不到一声鸟鸣,又加上是个阴沉的天,寂静得死了一般让人感到压抑!

耀明的心已经在颤抖,耀辉同样如此。他俩相互看一眼,心照不宣地跟着村干部走上那条一尺多宽、长着稀稀拉拉已然枯黄的野草的小路,走问那座还算完整的土坯房。

村干部抬起手,屈起两根手指敲门,门却自动地打开了一道缝,里面悄无人声。村干部推开门,屋里很是昏暗,一时看不清楚里面的情形!

“双子妈妈!”村干部轻声地叫唤。

“谁啊?”一个有气无力的苍老的女声从昏暗中传出来,耀明和耀辉同时打了个寒噤!

那就是耀明的母亲!

那个曾经的、村里最美的一朵花的母亲,如今却躺在一张用两根长凳搭起的窄窄的木板床上!通过床边一扇窄小的窗口透进来的昏暗的光,照见床上一条已然分不清颜色的肮脏的棉被!耀明的母亲就裹在那条棉被里,露出一颗蓬乱的头。屋里空空荡荡,只有一张简陋的方桌临窗靠床摆放着,上面一碗没吃完的菜饭糊糊里面趴着两只绿头苍蝇,还有一只油漆斑驳的旧木箱放在床尾,上面搭拉着两件破旧衣裳!整个屋子弥漫着一股与霉味相混和的屎尿的气味……

耀明的眼泪掉下来,他退后一步,随即一转身冲岀门外,他站在门外的荒草中失声痛哭……

耀明原本只不过是来看看母亲,可没想到,他看到的是这样一个被遗弃在荒村土屋中苟延残喘的母亲,他的心碎了!他已经不能再作考虑再作选择,他不能他不忍再把母亲丢弃在这里,让她在这孤寂和凄凉中等死,他不能,他的良心不允许,尽管她曾经丢弃过他!……

半年之后,母亲在耀明的臂弯里离开了人世,离开了她的儿子,她曾经的丈夫!她穿着一身干干净净的新衣服,梳理着清清爽爽的头发,脸上满溢着幸福而甜蜜的微笑,她的一只手抚摸着儿子的脸,就这样把手凝固在了儿子的脸上!

她不舍,然而又很满足!

相依相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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