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姬氏脸上愁云密布,公孙枝忙劝道:“能够如此快意人生,也是她所经事少,没有什么可足烦忧的过往,这并不足以令人羡慕。因父亲常对我说,快意与豁达总是不同的。人生在世几十载,难免会遇到不如意的事情,想要长久地快意下去定是不能的。这些令人烦忧的事情日积月累、积少成多,便是再阔达的人也终会有情郁难解的一天。此时也唯有勤修己身、俭养吾德,慢慢将养性情,方能步入豁然开朗之境。待到那时,即便有诸多烦事缠身,也能平心静气、不骄不躁,这才算是真的看得开吧。”
“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狐季姬的脸上逐渐展开了一丝笑意:“也怪我糊涂了,如此简单的道理,竟常常想不明白,如今听了你的话,才算是坦然了一些。”
“人生在世,最为难得的便是能看清自己。即便是往古的圣人,也常常因不了解自己的短处,率意行事而误国害民,更何况是我们这些寻常之人呢?所以古代的圣人才说:‘君子不镜于水而镜于人。镜于水,见面之容;镜于人,则知吉与凶。’只因有人常常从旁提醒,且不论他们的话是否出于善意,于我自身而言,也都是镜鉴,足以看清我自己,便不会一条道走到黑了。”
“你说的我都记下了。”狐季姬将手搭在腰间,稍微舒展了一下身子,这才又说道:“也多亏了你,若不然,我还不知自己已泥足深陷了呢!”
公孙枝讪讪地笑道:“我这也是胡言乱语,安人只管听听便是。”继而他又突然想到些事情,于是抬起头来说道:“刚刚与父亲朝见君上时,君上便也提到,说明日想借着踏春的机会,在董泽举行一次春蒐(音同‘搜’,意为春猎)之礼。还说这宫中气氛阴郁,最是不利于将养性情,所以要让安人随行。安人正好趁这个机会舒缓舒缓心结,岂不大好?”
“果真如此?”狐季姬的表情虽然很淡,可她内心中的喜悦早已不言而喻:“如此也可让晏如舒缓一下心境了!”
……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当公孙枝将同样的消息带给允氏时,陆允却丝毫都不为所动,甚至还颇有些讥诮地问道:“难不成是宫里的看腻了,也打算学那些少年郎们,去偶遇几个新鲜的?”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公孙枝显然答不上来。眼见气氛尴尬,他只好轻咳了两声,转而朝着申生说道:“大子最喜欢的便是去董泽戏水了,如今又有了君父的陪伴,自然会更加欢喜!想来早就迫不及待了吧?”
申生十分欢快地点了点头。
“他要去便去,想必那边那位早就盼着了,就让他们快活去吧,我偏不凑这个热闹了!”陆允依旧不依不饶。
“两位安人都是君上心头至宝,又哪里会厚此薄彼呢?这宫中地方狭小,来来回回也不过是几个园子,怎比得过董泽的天地宽广?君上也是体谅这宫中憋闷,所以才要与诸位安人一道出去散散心,又怎会有别的想法?”
“可据我所知,你们中原人的礼仪最是麻烦不过,凡是与国之大事无关的,国君若要做了那都是非礼。他要举行蒐礼自是无人敢说他的不是,可要带着宫中的妇人前去便是非礼了,难道就不怕那做太史的骂他吗?”
陆允所说的也的确是实情。古人曾有言说:“凡物不足以讲大事,其材不足以备器用,则君不举焉。”(鲁国大夫臧僖伯语)国君身为社稷之主,其言行举止都必须要为宗庙服务,凡是与之无关的事情皆不可为。即便是在蒐礼上,国君射猎之时也不可从心所欲,若是所得到的猎物不能献祭宗庙,亦不能用作礼器的装饰,那便是自降身份,便是非礼。
更何况此次春蒐完全是临时起意,既没有通知各地封君,也没有举行相应的典礼,为的只是让宫中的安人舒心,便更是有了“耽美色而忘社稷”之嫌。燕礼的风波刚刚过去没多久,便又闹出这么一出,太史苏若不因此而发飙,那才是咄咄怪事了。
对此,公孙枝的父亲司马子申也曾出言相劝,但国君却秉持着大事化小的原则,轻描淡写地就糊弄过去了。司马子申曾做过国君的保傅,也自知国君的托词过于无力,可如今毕竟君臣有别。尤其是他作为庄族领袖,有感于庄族气势过盛,国君本就心存芥蒂,如若不顾国君的颜面一味相劝,怕是更会引起猜忌,让国君怨怒自己仗着庄族的声势“以礼施压”,因而便只好闭口不言。
如今陆允提出这个念头,实是心中也打了小九九。对于此次的董泽之游,她早就心驰神往了,只是碍于情面不好公开表达罢了。除此之外,她还有一层担忧,那就是假如真有人极力劝阻,国君哪怕再独断专行,也很难固执己见。事情真要发生了,她今日有多欢喜,明日便会有多失望,索性就说自己不乐意,到时候真要去不成了,也能给自己的一个台阶下。
公孙枝显然看出了她的心思,却又不好说破,便只好改换了个话题道:“明日蒐礼之后,君上的事务便会日益繁杂,申生怕是要出宫了。”
“哦是吗?”陆允在申生的额头上轻弹了一下:“我正巴不得呢,这几日可把我烦死了!”
“哪儿有?”申生捂着自己的脑门,很不服气地反问道。
“前些日子那些事儿你是全忘了吧?我可全记着呢,你休想赖掉!”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斗气嘴来互不相容,让公孙枝笑得险些岔了气。过了些许时刻,看两人斗得也差不多了,他便拱手道:“时间也不早了,父亲怕是就要出宫,臣弟便先请告退了。若是明日申生这里有什么不便的,安人只管差人吩咐便是。”
“知道了。”陆允随手在申生的额头上抚摸了一把,脸上现出一丝苦涩的意味:“你自去吧,我就不送了!”
待公孙枝退出殿门,陆允饶有兴致地盯着申生看了半天,遂又扯了扯他的耳朵,慢条斯理地问道:“时间可过得真快,你在我这儿竟然都要折腾两个月了!我怎么还没被你给气死?”
申生咧着嘴笑道:“那我就再住几个月吧?”
“想得美!我可还没玩够呢!”说罢,陆允便突然起身离开,申生冲着她的背影做了个鬼脸,谁知她却突然回过身来,又补充道:“还有!明日若要到董泽去,你不许跟着我,就找你那小叔叔玩去,听明白了吗?”
“可你刚刚不是说不去了吗?”申生努力地绷着脸问道。
“我去不去的,跟你有什么关系?”见申生使劲地摆头,陆允神气地说:“明日见了别人可不许乱说!是你父亲非要让我去的,我才不稀罕!”
“知道了。”
见陆允转了身去,申生又做了一次鬼脸,而毫不意外的是,陆允再次回过身来,若有所思地问道:“你说……你父亲明天会跟我们一起吗?还是……他玩他的,我玩我的?”
申生只短促地摇了摇头,却并没有答话。陆允似乎也并不指望得到答案,默然低语道:“算了算了,问你能问出个什么长短?明天去了不就知道了!”
看着陆允满是踌躇地离开,申生这次却不敢再做鬼脸了,倒是在一旁侍奉的孟濯,看了他这副模样突然失声笑出声来。申生满腹狐疑地看了她一眼,问道:“孟濯姐姐为何发笑?”
孟濯急忙掩住笑意,恭敬地答道:“回大子,奴婢只是刚想到了一件趣事,所以忍不住笑出声来,请大子勿怪。”
“哦!”想到过几天便要离宫到保傅家中受教,申生便又是期待、又是不舍,因而也不再理会,只鼓着肥嘟嘟的腮帮子,伏在案上黯然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