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毕业的夏天,我做了大量的梦。
一场又一场的梦如同山间的云雾将我迷惘缭绕,未来与过往在夏阳肆虐的午后或夜深人静的夜晚交织缠绵成月色中巨大的墨色黑影。
我在17岁时从梦中惊醒,会想起初三课堂上老师做过的化学实验:硫在氧气中燃烧产生蓝紫色火焰,释放出巨大的热能撼动教室里的每一处空气,从而产生无色刺鼻的气体将我从睡梦中拽出。前者似乎无法于时空的扭曲中迂回的逃走,而后者则可以分解成数以万计的原子漂泊在教室的每一个角落。
离开了学校后我已经很久没有提笔写作了,好像阅读与写作这样的事对我来说只存在于枯燥乏味的课堂上那被手臂紧压着的教课书下。中考结束的几次返校后我如约迎来了一个漫长的暑假,那几场颇似真实的梦给我带来的强烈的冲击又让我找回了对于“写”的欲望。我觉得我一定要写点什么,不为别的,只是想以此来给我这段还算不太糟糕的青春打一个显眼的结。
那天我出了学校的大门,顺理成章的找到了自己印有皮卡丘图案的自行车。停在树下的它和Summer格外般配,从而想起从董博宇口中学会的“Best Match”。一切都像被规划好了一般发生,穿过法桐叶洒落在柏油路上的阳光,快速飞过屋顶的鸟,九天后的考试和即将到来的离别…它们似乎都存在于同一条时间轴上,甚至存在于同一个时空中,我因自己无法改变些什么而感到惆怅失落。我想在这里立上一个漂亮的木牌,上面写上我在青春期发生的一切物事,以此来记录共和国初期一个少年鲜活的生命。如果可以,我还想在上面记录我中学生活的所有:晚自习时爬满灯管的蚊虫,埋在课本下写作时的情绪暗涌,用指腹翻动书页的触感,课间同学们聊天时的表情,那些所有与老师同学和乐的往事,甚至包括那些难以启齿的。 这样,我想它便不再是一个扁平的侧影,而更像是我那次在作文中所说到的《红楼梦》里的巨大的包容与领悟。现在回想起它们,冥冥之中和我有了一种旷日持久的联系,我就像一个离家已久的孩子,再次回到了昔日生活的地方,只是已经站在了不同的时间线上,我与它们之间已经被画上了轻轻的界线,唯有靠想念跨越它。
穿行在回家的路上,满街的法国梧桐与绵延的时间邂逅,初夏的风把路边的蒲公英吹散,从而形成岁月的剪影。那数以万计的原子漂泊在晃动的人间,流淌在空气中的每一次振动都是无数过往的迁徙。我想起项钤在作文里的造句:“蒲公英和风有个约定”。它们之间真的会有某种约定吗?我看着风一阵一阵的摇撼,它们随风飞扬,漂泊在这广袤的宇宙空间,不断地被分解再分解。好似在光中游泳,我所能用肉眼看到的并不是尸体与石块,而是它们无限的被分解,分子,原子,原子核,质子,夸克…然后无限接近于无。但它们又好像是同一种物质,就像以前背过的那首诗“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一样,但我们看到的“色”却是不一样的物质。一如《心经》里所讲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就在那一瞬间,让我觉得空和色其实是一个整体,然后又因为被无限的分解,再不断的变化。从蒲公英被吹走的那一刹那,我才真正的发现原来一切都是留不住的,留不住落红,留不住流水,我甚至都留不住世间一切的感情,这仿佛是世事沧桑巨变投射在个人身上的一个微小的缩影。
到底什么是我们的真实?16岁时我会想起因为高考而搬到东关小学的那天傍晚。我站在五楼的走廊向楼下四处张望,如失神的飞鸟。博宇在四楼看到我便跑了上来,我看着他在我身旁沉默不语。夕阳在渐渐下沉,满园沉寂的光芒中我看见他的呼吸给周围的空气带来了微小的振动。我似乎能感受到他正在一点一点的“消融”,这种感觉就像渔船在霞光中驶往天与海交融的地方。但是这种“消融”仅站在一个生命个体的角度而言,两者都趋向于此时正在下沉的落日。我能说他们在“消逝”吗?
我无法定义真实,一如我无法定义书写的意义。我看着他的背影走向远处,想起史铁生的话:“当他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他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满烈烈朝晖之时。”
我喜欢沉默。看着沂河的水静静的流淌,会倏然想起课本中的“川流不息”和“络绎不绝”。一个是单方向的流动,一个是两个方向巨大的流动与斑驳。前者趋向于历史与岁月的影迹,而后者则更像是我的性格和强烈的书写欲望造成的相悖式冲击。
体育中考那天,我在县城的一所高中塑胶跑道上漫无目的奔跑。余光中,我看见身旁的围栏以及操场外的树木都如潮汐般向身后淡褪。冲过终点线的那一刹那,我像是经历了一场颇不真实的梦。看着监考员头顶的红色大棚,操场外焦急等待的班主任和体育老师,我抬头望着天空,在脑海里写下一行行的文字,又一点一点的删去。我的沉默总与我内心的暗流涌动产生猛烈的撞击,就像是毕业以后那一场又一场的梦,让我总觉得比在体考时漫无目的的奔跑更加接近于真实。这一切又让我想起了曾经博宇的“消融”。或许作为一个宇宙纳米级的生命个体,所能感受到的是更加立体的历史和更强烈的美学刺激,从而带来现实与梦境相悖的冲击。
那几场梦驱使着我写点什么,我暗自思忖着那座高耸的摩天大厦变成巨大的注射器,将他的前世今生注入我的记忆。我梦见我如小时候听过的幽灵游走在卫校的园区,有如谶语,用一团隐晦的隐喻将我裹挟,让我体会到前所未有的真实。我似乎被卷入了时空的乱流,过去与未来交织着上演。我近乎以光速般的速度遁逃,醒来后我暗自庆幸于这一切还未在我真实的世界上演,我甚至还有足够的时间来告慰自己,趁我还没有彻底遗忘之前,我还有机会拿起笔去写下这一切相悖的瞬间。
我的懦弱与敏感总是在黑夜被无限放大,我会无言的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城市里的灯火汪洋成海。夜的渺茫中,我洒下巨大的渔网,试图将我看到的每一个当下捕捉进我的脑海,再试图佐以青涩的词句谱写成文。
这让我想起若干年前,父亲在窗台上放上一只保温壶,它的身后光影迷离。父亲问我,那只保温壶像个什么?我看着它,若有所思的说了一句:“像个巨人”。我仍清晰的记得他当时的态度,显然是对我很不满意。在我的印象里,他也算得上是个文化人,自然会想他的孩子会和他一样的文采斐然。但是我到现在都不得不承认,那个时候我确实造不出可以让他满意的句子。他可以说那只保温壶是一明灯火点不燃的乍暖还寒,可以说是再下一次汛期之前,从万里之外寄来的邮票,他似乎有着神一般的力量可以将保温壶比喻成世间的一切。而那时的我,不断在嘴里碾转的,却只有巨人二字。“巨人”“还寒乍暖”“邮票”我似乎感受到一种精神上的落差。就像是我在黑夜的渺茫中不断的捕捉那些飘渺的意象,在脑海里不断的杂糅,变成昏暗的桌灯下一行行的文字。如果我有穿越时光的能力,我会去告诉那个窗台前的男人:我无法用岁月的棱角去丈量文字,但是我每时每刻都感受到一种真实的逼迫。
我至今也无法用他的眼光去看待这世间一切,保温壶就是保温壶,为什么一定要把自然界带入一个非生命个体上呢?但我不得不承认我经常从和他的交谈当中产生一种人文共鸣。我忆起初三上学期一节作文课上写的文章,大概讲的就是作家与读者之间产生的心灵上的共振。我曾经一直觉得写一篇真实的文章,好难。那种感觉就像是扒光你所有的衣服,将你赤裸裸的展示在公众面前。但是在黑夜里,内心的惆怅与孤独将我彻彻底底的包裹的时候,我又无比的渴望有一种媒介,以此来沟通一个灵魂与另一个灵魂。这时候,这种有别于真实的人类思想的载体仿佛成了我内心的唯一的救赎。
那天我沿着操场奔跑,跑过弯道再向北走就是围墙,围墙外面是一群老旧的房屋。那天我看见一个身体肥硕的女人站在阳台上,将洗净的衣服一件一件的拿起挂在简易的晾衣架上,时不时的向操场张望。她挂在胸前的乳房如工地上的沙袋,容易让人联想起《丰乳肥臀》中的比喻。我看着太阳在下沉,远处的高楼已成为白昼的影子。
我看到晚训练时为了等逸文而从班级的队伍中逃出后坐在操场西南角长椅上四处张望、那个站在初三309班排名表前内心波涛汹涌的、曾经靠着写作而在学校里傲视群雄,此时内心的自卑却无处遁逃的自己。 66号与2号之间,那么近又那么远。我好像第一次有了对“距离”的启蒙。这是我们的真实吗?中考成绩公布以后,我得知他如愿去了这所城市最好的高中,而我在几经周旋之后去了卫校。我想起因为高考而搬到东关小学去的那天晚上,我在微信朋友圈写下的那段话阴差阳错的被班主任看见,那好像也是第一次班主任被我写的文字所触动。他对我母亲说,如果是在以前我完全可以靠竞赛保送的。
曾经我是无比渴望靠着写作让更多的人看见我,于是我在初二下学期从冯哲那里打听到了两次省作文竞赛的消息。那个时候我就像在大海里沉浮的人终于抓住了一丝希冀,我无比渴望成功,我只想赢。但是初三上学期我或许是因学号靠后而引不起老师的注意,非常完美的错过了两场作文竞赛。记得七彩语文杯学校选拔的那晚,我感觉我已经和文学走到了尽头。我也是第一次真真切切地察觉到所谓的“距离”,我明明离竞赛选拔的考场只隔一栋楼的距离,但是我怎么也跨不过去,就像是66号与2号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差别。这也是我中学时代遗留在天井里无法挽回的遗憾。
“我想赢”现在看来是多么可笑荒唐的笑话,正如我曾经无比渴望着通过写作,能有一家高中能破格录取自己。直到最后一次返校拿成绩单的时候,我周围的人下面都有着自己理想的高中,都有着自己奔赴的远方,唯我的下面是一片空白。那天下午,我逃窜似的从教室的后门溜出,和几个月前认识的好友进了一家商场,我们像西关大街的幽灵一样一直转到了晚上。商场里的空调格外的刺骨,但我所能感受到的,好像只有梦想在晚风里像脓包一般被现实一点一点的刺破。
我承认我很平庸,我承认我不会像韩寒,郭敬明那些天才少年一般会有着开挂的文学之路。但是我总幻想着能从现实的混沌中撕开一道口子,从而看到更广阔的世界。所以我催促母亲给我定了一年的《萌芽》,我想给上海的巨鹿路675号寄一封信,上面写满一个共和国初期少年的青涩的悸动。如果可以,我还幻想着去那做一场轻轻的梦。
初中生活就这样结束了,在那个无穷无尽的夏天,我总是想写点什么,但是好像没有什么是值得书写的,我们的情绪,天井的钟声,那些无数我们认识和不认识的,在亘古的时空中渺小到近乎可以忽略。在我被那几场梦境缠绕之前,我暗自庆幸于记忆的璞玉没有被我拙劣的描写所歪曲。我站在日落的沙滩上,往事正如潮汐般一点一点退去,逐渐形成我熟悉的形状。我才得以真正回过头去回忆那些往事,起码是站在更加客观的角度。想起曾经为点小事而向逸文无理取闹,事后又因看了Antoine de Saint-Exupéry的文字而获得些许的感动。想起站在大厅中央不断思忖的自己,我和他之间隔着的是自己亲手筑起的一道桎梏吗?
曾经的岁月,如法桐旁窗棂滴落下的汽水,蘸着月色中的些许风尘,在最后一个盛夏最后一个午夜钟声敲响的那一刻起凝结,凝结成时间的无常,凝结成更趋向于古希腊词源释义中的对过往无名的疼惜。那一点一滴如雅典娜为宙斯流过的眼泪,在某一个夜晚坠落,坠落于苍凉的人世,坠落于车水马龙,万家灯火,中间夹杂着无数我们认识和不认识的沧海一粟。火树银花间,在白茫茫的雪地摔开万道金光,如在仲夏夜被丘比特吻过的月亮,自会允许每一条河自成大海。
蓝色的操场住满前世的白鸽,我得知他们8月份开学就要军训了。 我想起那年薰衣草的潮起潮涌。我躺在床上,暗自嗟叹于无法真切的体会到操场东北角那个姓杨的家伙瞳孔里回荡着的波澜,遗憾着三年来没有和他分在同一个班级。他的话音刚落,我又无比渴望能够参加他们的军训,能够全然的参与他的人生。
前者是深度的遗憾,而后者则是广度的遗憾。我们总是在遗憾中平庸的走过,看着橙色的实心球一次次的飞跃头顶,在天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然后重重的砸在地上。他们又将出现在另一条林荫路下, 在对于我而言陌生的操场上,谈论他们新的人生。我一次次的蜷缩在被窝里,抱怨着自己的无能。
夕阳在渐渐下沉,一只蓝鲸游过迷惘的孤岛,巨大的身躯荡开海湾的寂静。我想起那节化学课老师在黑板上写下“S+O2=SO2”,烧杯中强烈刺鼻的气体将我从梦境中拉出。我可以在那蓝紫色火焰消失前呐喊吗?
火光消逝,他们都是霞光下远行的渔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