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我依然是我,最少内心深处的厌恶并没有失去在日复一日的成长中!我厌恶去医院,尤其是与医院后花园相比邻的住院部——即使我的第一次烟火在哪里看见!
那是一年夏天,我十四岁,一双沾满泥土的鞋第一次踏上这片被喻为城市的地方。是一家三口一起来的,只可惜妈妈是躺着的,爸爸是哭着的,而我懵懵懂懂罢了!
细节大抵是记不得了,只知道最后我们被分在一块单独的区域居住,环境很不错,但冷清极了,里面的人都像是在沉默着什么!这可能与入口处有一个醒目的癌字有关吧!癌是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癌的病友住在单独的一块区域,像是在疾病中也分高低贵贱似的。我还知道癌的病友常是戴着一顶黑色的帽子,脸色惨白,从不微笑的,因此在医院我总能一眼看出癌的病友来。不仅是癌的病友,连他们的亲属我也认的出来,很好辨认。因为他们与我一样,一样的瞳孔,一样的眼睛,一样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就像我不知道那个我所遇见的同龄人叫什么名字,是那间病房的家属,但我可以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他是受癌“眷恋”着的。
第一次见他是在傍晚,医院的破旧食堂里,这里汇聚了医院所有的“健康人”,我也是其中一员。而在如流水般的“健康人”里我一眼就看见了他,不为别的,因为他是受癌“眷恋”着的,他的眼睛与我一般,在别人专注浏览菜品时,总小心翼翼的环顾四周,畏手畏脚中透露出一种对生命的恐惧。当然,也可能是一种孤独吧——一种来自“癌”的孤独
再后来见他是在天台。那是一个夏天的夜晚,趁着母亲睡着,父亲喊我随他出去,我们一路无言,就这么埋着头沿着楼梯往上爬,直到天台的月光洒在我们头顶才停下。他还是穿着那件碧蓝色的短袖衬衫,那是他最爱穿的衣服,不同的是,配上这件衣服的微笑却再也不见了。他把玩着空烟盒,他说他要回去了,治疗费不够了,他要去筹钱了,时间快来不及了!就这样我们谈了很久很久,他哭了,我懵懵懂懂的跟着哭,他和我规划了以后的路——没有妈妈陪伴的路,他没有抽烟,他就这样走了,一个人,没有再回头,只有月亮跟着他。直到在没有路灯的小道,影子被拉的很长很长,一点点一点点拉长,恍惚间我看见影子扭动了起来,沿着楼面向上攀岩,直到我的眼前停顿一下,随后毫不犹豫的将我吞下。我没有再看父亲的背影,我想逃离这里,可就在我转头一瞬间,我看见了那个同龄人。
他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脸皮一块黑一块黄,衣服裤子是什么样子的记不得了,只知道一双快掉底的鞋子随着他行走发出滴滴哒哒的声响。我努力擦干泪水,然后平静的看着他,我想我当时的眼神应该是犀利的,因为他窥视了我的秘密。“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这是第一句话,是他先说的。我没有答应他,我害怕麻烦,害怕和与我一样的人过多的接触,害怕注入我廉价的感情,还害怕失去因为失去会钝痛心脏!他跪下了,抱住我的双腿哭泣,但他没有再说话,没有再让我帮他,就这样哭着嘶吼着,和野兽一样,而我蹲下抱住他了,一起哭泣,我没有嘶吼只是静静的抽泣而已,只是这次不再是懵懵懂懂了,因为我长大了啊!表皮绷紧的气球相遇了,他们高速碰撞,随后弹开,然后在一瞬间炸开,表皮皱巴巴的粘在一起,他们被互相的刺扎破,一瞬间所有的伪装与坚强全归于平静。
夜依旧的宁静安详,没有人推开窗谩骂让哭喊的人小点声,大概大家都习惯了,习惯了与这样荒唐的世界和解。自到声音沙哑,他停下来了,我用手擦干了眼泪,他和我叙说缘由,他没有母亲,是父亲一个人拉扯大的,父亲的突然病重让他们一家人手足无措,是肺癌晚期,一点症状没有,一切的一切都很突然,幼小无助的他只知道父亲可能活不过这个夏天了!“明天是父亲的生日8月19日,最后一个生日,他这一辈子没过过生日,他从小就想看烟火,城市里的烟火,我们这种穷人,一辈子没见过哩!我想让他看烟火!漫天的烟火,燃不尽的烟火,就像他一样燃不尽”。我也是穷人,我也没见过烟火,并且我的父亲也没看过烟火,我得母亲也没有看过,一箱厚实的烟火钱可是过年一桌饭菜才能抵消呢!我认为我应该帮他,因为我们都是受“癌”眷恋的,不是吗?
第二天我照顾好母亲的早饭后就和他出去了,出了医院大门,我们第一次这样的陌生,对行走的人陌生,对流动的车陌生,就这样我们格格不入的汇入人流。据他打听五里外的集贸市场有烟火店,按这个脚程我们玩不了多久就能到了。可是一路上我沉默了很久,昨夜一夜没睡,因为我们在做一个大胆的事,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我和他一人拿了一半的钱买烟火,他的钱哪里来的我不太清楚,可我得钱是父亲临走后给母亲留的伙食钱啊!并且医院禁烟,即使是住院部。他必然是知道的,可他没有说,我也没有问,我们有太多太多的默契了!这可能也要归功于“癌”的眷恋吧!
夏天的夜晚来的总是很含蓄,先是一抹淡淡的橘黄透在天际线,随后慢慢变深,直到所有的蓝色变成紫色,最后黑压压一片,灯光随之而起!很巧的是,我的母亲和他的父亲都睡在窗边,同一侧,在喂过晚饭后,我叮嘱母亲,注意看窗户外边,我要给她个惊喜。我们在窗外的院子里找到一块好地方,开阔空旷,是一个小台子,我们将烟火抬到上面然后站在旁边等着,他说要8点19分放那才有意义呢!于是我们就这样站着,又是夜晚,又是月光,又是影子,可是父亲没有在。终于时间到了,他对着楼大喊“老徐,快看过来,看过来,看过来”,不知是怎么了我如此内敛的人竟学起他来“老邱,惊喜要来了,看过来,看过来啊!”。随后我们点燃了引线,绚丽的花火在空气中滋啦啦的燃烧,随后钻入烟火盒子里,砰砰砰,砰砰砰,烟火冲天而起,先是紫色的,然后是红色,再然后是橘色、白色、蓝色、绿色。一直在变幻,此时“癌”眷恋的楼房一侧窗户全开,所有人都探出头来,忽明忽暗的火光照射着他们光秃秃的头颅,他们的头颅在反光啊!就像是他们在回应一样。一片幽深的夜像一块画布,烟火在勾勒一个又一个梦想,在神话中流星总能实现愿望,但大多数的芸芸众生在需要它时却总遇不见它,可人们又不愿不信神话,因为这是唯一的奢望,可以实现愿望的奢望,今日的烟火便是如此!
在烟火的尘埃里我看了他的脸,他仰着头嘴角咧开,笑的好美好美,在忽明忽暗间我看见了只属于我们的希望。可惜烟火不可能不会燃尽,就像人一样,不可能不会逝去,烟火挺后一片寂静,没有人发出声响,连蛐蛐儿也可怜我们,听下了鸣唱,他的脸不再咧开,眼泪也止不住的流,是呀一切绚烂的美丽都在一瞬,希望也如此,我们对着烟火许下的愿望也不知它有没有帮我们带入天堂,会不会实现,但烟火确确实实停了,我们何以寄托?不知怎么,我鬼使神差的喊了一句“老妈,你一定会好的,我还想吃你做的南瓜饼啊!”我打破了宁静,因为我要抓住希望的尾巴,突然楼房的一面嘈杂起来,所有人都在喊着,都在许愿。“爸爸,你一定会好起来的”“老吆,加油啊,好起来”“去你妈的,张国伟给我好起来”“奶奶,好起来,好起来”。我咧开了嘴在笑,心想这里终于不沉默了!
人真的很脆弱的,我们这一生到底要遭遇多少多少的打击?我们无能为力的打击,就像在台风面前的船只一样,无法对抗,只能将希望寄托给神明,而这样的希望其实也是我们的妥协,我们承认我们无能,承人我们的脆弱,祈求虚无缥缈的一切来拯救我们!
这篇故事我写了很久,很多次,每次我去医院经过住院部时都很难受,心想一定要写一遍关于医院的故事,故事是有参照真实写的,我对医院住院部的厌恶也是从我妈妈住院开始的,我记得那一段时间我高考,妈妈做手术我也不在身边,庆幸的是中期,我的妈妈一切安好,不然我会恨自己一辈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