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呀,人命关天,一命换一命的事情决计不是件小事,我娘也顿时惊掉了下巴,没了主意。
第二天他便和我舅聊了这件事,我舅坐在轮椅上陷入了沉思,过了片刻,他说:“要是拿好人的命换我少山的命,估计要遭雷劈,但若是拿坏人的命,特别是拿孽种的命来换,那不是既救了少山的命,又为人间扫除了祸害,岂不是两全其美?”
我娘咂嘴叹道:“啧,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少山这回有救了!”
于是她便斜着眼睛开始盘点起村里的坏人。
她忽然想起赵家那个小贼。说:“赵家那个叫赵不低的小子?手脚不干不净的,上回才趁夜里顺走了我家几颗好白菜?”
“不行,不行。”我娘转念又想,说:“这小子虽不算好人,但毕竟也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也仅仅是小偷小盗的,从没干啥伤天害理的事。”
“张家的京里呢?争强好斗,前几日刚打断了李家恪温的鼻梁……”
不等我娘说完,我舅就打断了她,说:“这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张家京里固然好斗,那李家恪温确是霸占张家田地在先,这么讲两人都不是啥好货色,你说究竟挑谁呢?”
“哎,说的是啊,咱这村里咋就没有啥大恶人呢?”我娘叹道。
我舅转过脸看着我娘,忽然咧开嘴笑了,他笑得模样十分可怖,眼睛和牙龈充着血,就和那山上的豺狼野兽没有两样。
我娘看着他的模样,不由浑身一激灵。
只听他说:“谁说没有的,西头那黄寡妇就是个一等一的坏东西!”
西头的黄寡妇在村里的确是臭名昭著,人人都说她是个风骚的荡妇,她生的一双狐狸精的眼睛,见到男人时总用那双眼睛迷人心魄,听人说早几年的时候,她家男人才刚跌跤跌死时,她做戏似的挤掉几滴眼泪,穿上了麻衣孝布守灵,可还不等撑过男人的头七,她便偷摸和村里的小青年跑到田里幽会,恰恰被她家的狗瞧见了,她家的狗汪汪地叫唤,引来了不少人,她便被抓了个正着。
有人说,那狗是被她死去的男人回魂时候附了体,他气不过才特意叫唤吸引村里人来的。
但那黄寡妇却不害臊,被抓的时候压根没有半点脸红,反而咒骂起这些围观的人偷看瞎眼,还顺带狠狠踹了那狗子一脚,疼的那狗子横在地上呜呜打转。
从那以后,黄寡妇就变本加厉,彻底放浪起来,她也不屑再做些世俗的戏了,男人灵前最后一炷香烧尽以后就再也没有了香火,甚至男人的灵牌被风吹倒了,她也懒得扶,就任由它倒着了,时间一久,那灵牌上都积了一层厚厚的灰了。
村里的男人虽嘴上都对黄寡妇嗤之以鼻,说她不要脸,心肠坏,可一遇上那对眼睛时,却总是被迷惑得走不动道,头脑里那些骂人的词便也不知道是被丢尽云里还是雾里了。
于是村里无论是那些没成家的小青年,抑或是成了家的中年汉子常常因为她打起架来,他们是真打,打的轻的也要断几条骨头,下手重的也打死过人,最严重的几乎都闹得家破人亡的地步。
我娘细想了片刻,说:“嗯,这确实是个恶人!对了,近来听说她安分了许多,说是怀了孩子。”
“好,那就再好不过了。”我舅拍手笑道。
我娘问:“莫非你要拿寡妇肚里的孩子换少山的命?”
我舅的眼神十分冷漠,他说:“寡妇怀的孩子是孽种!是不该活的!”
我娘犹豫了好几天,可最终还是同意了我舅的主意,她迫使我爹向葫芦许了愿,后来她就常常往西头跑,去打听寡妇肚里孩子的消息,这样走了几遭,寡妇也认识了我娘,可怜的寡妇不知道我娘打听她孩子消息的目的,只以为是关心她,反倒对我娘非常的好。
我和我娘去见过寡妇好多次,她每次见到我娘时都是用笑脸迎的,我想起村里人常说她爱做戏,便盯着她的笑脸努力的寻找她做戏的破绽,可我找得眼睛都快花了却依然无迹可寻。
寡妇就问我娘:“朱姐啊,你家孩子怎么总瞅着我脸看呢?”
我娘有些心虚,胡乱地搪塞说:“啊……是吗,可能小孩子怕生吧。”
黄寡妇便从身后拿出一只桃子递给我了,说:“好孩子,不怕不怕,吃个桃子压压惊。”
我还记得那桃子挺大一个,又甜又有水分,吃完那个桃子,我再看那张笑脸时,忽然觉得村里的传闻大概是假的,黄寡妇的笑脸压根没有在做戏,倘若她真的爱做戏,我想她也是不会对我娘的。
她垂着眼帘儿跟我娘说:“朱姐啊,你也听村里人讲过我的坏话吧?”
她这样一问,给我娘直接问结巴了:“啊……是……不是……”
寡妇见我娘为难的样子,扑哧笑了出来:“嗨,朱姐,村里十个人里头怕是有十一个听过,你听过一点也不奇怪。”
我娘这才点点头。
“但我也没法子嘛,你说我当个好人吧,要被欺负,当一半好人一半坏人吧,人又该说我又当又立了,不如索性坏到底,坏到底反而心安,至少活着不那么吃力,至于死后怎样,那是地府里的阎王爷说了才算。”
寡妇叹了口气,苦笑说道,但她的语调并不沉重,反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寡妇诚恳的态度,让我娘心生了愧疚,她回去跟我舅说:“我觉得黄寡妇人倒也没那么坏。”
我舅却一口咬定,说:“不管怎么说,她肚里的孩子就是孽种,我要拿他的命换少山的命!”
这让我娘很为难,以至于她很长一段时间也没去过寡妇家。
有一天,有个歪嘴的男人来到我家,他给我娘带了句口信,说是黄寡妇没几天快生了,心里又闷又怕,想找我娘讲讲话。
我娘到寡妇家的时候见着寡妇脸色十分难看,她目光呆滞,脸色苍白而且凝重,直到我娘喊了她一声,她才反应过来,她一见到我娘,激动坏了,几乎忘了自己大着肚子,差点坐了起来。
“朱姐啊,你咋这么久没来了,是不是我哪天说了什么不中听的?”她说。
我娘摇摇头:“没有的事,妹子,你放心!”
“那你是嫌我家里破?”寡妇又问。
我娘又说:“你呀,总瞎操心思,这些时不是秋收吗,在家里忙活呢!”
寡妇这才笑了,拍着自己的脑袋说:“哎呀,我真是怀孩子怀糊涂了,秋收的时候到了我都没发觉。”
两天以后,到了寡妇临盆的日子,她早早托人约好了接生婆了,可过了约好的点,那接生婆却迟迟没有现身。
寡妇便熬着疼,咬牙切齿地说:“咦,怎么这时候了,接生婆子还没到,莫非是歪嘴儿没给我带到话?”
这时候,门外有了些动静,仿佛是个老太婆的声音:“你们这些人拦着我做什么,让我进去!”
门外又响起许多声音:“老太婆,你知不知道,里头的是条狐狸精!”
这些声音里,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
老太婆急了:“我管你里头是什么狐狸精还是乌鸦精!她们的孩子怎么说也是条人命!”
“不准去!狐狸精的孩子是孽种,生不得!”忽然有个男人暴躁地喊了起来。
我娘他听到这个声音,一怵,她是听出来了说话的正是我舅。
屋里,寡妇的痛苦成倍的增长,随着她撕心裂肺的呻吟声发泄着。
“朱姐,你去帮我把接生婆请来,好吗,我求你了!”寡妇含着泪苦苦哀求着。
我娘她心软了,她也是女人,也经历过分娩的痛苦,她看着黄寡妇惨白的脸,点了点头。
我娘出了门,便看见那一帮子人围着老太婆。
我娘颤着声音说:“她快撑不住了,放婆婆进去吧。”
“你看看你们,良心都喂了狗了,这才像人说的话!”老太婆指着这一圈人,说。
“昏了头了你!你这时候忽然帮那毒妇求什么情,你究竟还想不想救少山了!”
我舅红着眼,像头冷血的鹰恶狠狠地盯着我娘,骂道。
我娘地下了头,有些为难,一面是她的亲弟弟,一面又是待她真诚的黄寡妇,实在不知如何抉择。
我娘似乎是精神上崩溃了,她抱起自己脑袋,默默哭了起来。
屋里的寡妇像褪去了灵魂一般,如同孤魂野鬼凄厉地哀嚎着,她的声音像小刀似的,在我娘心上一刀一刀的剜着。
屋外的人却有说有笑的,过了很久,寡妇的哀嚎渐渐停息了,勉勉强强能听到一声声的啜泣。
接生婆趁人们不注意跑进了屋子里:“啊,没了,孩子没了!”
屋外的人们却好似胜利一般,欢呼雀跃起来。
这副景象让我想起了地狱……
“丰智”顿了顿,问我:“你知道地狱的景色吗?”
我吃惊的看着他,说:“啊,难道你知道?”
他点了点头,继续讲了起来。
我进过地狱,见过修罗场。
修罗场里遍野的鬼魂,鬼魂们的叫声十分凄惨,可这并不是最让人胆寒的,真正让人痛不欲生的却是一种笑声,一种人发出的笑声,我无法形容这种声音,只知道它远远的,却又摆脱不掉,它缠绕着我,折磨着我,简直就和那天的景色没有两样。
两天以后,我娘才敢再去到寡妇的家中。
可刚开门,屋里便传出一股让人作呕的气味,我娘看见寡妇赤裸着瘫在床上,她曾经动人的双眼已彻底褪去了神韵,凹陷下去就像两个黑洞洞的孔,他的头发一块儿一块儿贴在头皮上,也已白了许多,这短短三天的时间里她不知瘦了多少,肋间的骨头像一座座小山似的立着,两颊的肉也像是被刀子剜去了一般,深深的陷下。
这两天她没有离开过那方小小的炕,炕上凌乱且肮脏,充斥着人类的腥臭味儿,她躺在这方炕上,犹如这人间的弃子,孤独、凄楚、绝望。
忽然,寡妇开口了,她说话的声音很低:“朱姐,我孩子没了。”
他说话时,脸上的肌肉几乎一动也没动,大概是前几日哭僵了。
我娘看着她似人非人的模样,两行泪落了下来:“都是朱姐不好,都是朱姐不好!”
寡妇冷哼一声:“哼,不怪你,任谁也不会救我的孩子……”
忽然寡妇又说:“不,朱姐,是外头那些魔头不让你救的对吧!”
我娘没有回答她,她将寡妇的身子扶起,想要给她清洗一下再喂她水喝,可寡妇却像滩烂泥似的,刚刚扶起便又从她的胳膊上软绵绵地滑了下去。
她冷冷地呢喃着:“朱姐,你走吧,我不想活了。”
“我不想活了。”
“不活了……”
寡妇的声音越来越低,逐渐就听不见了,她那双黑漆漆的眼睛还睁着,但却也不动了,她一整个人仿佛变成了块不会动的木头,没了生气,我娘一边落着眼泪,一边给这块木头擦得干干净净,穿上了人的衣服,最后又像种树一样,在地里挖了个深坑,将它埋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