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弥陀佛!
从教堂出来之前,冯天保在心里重重地呼了一句佛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长期与他分居两地的妻子毓珍信了教,自打五年前移居北京开始,每逢礼拜日必去教堂。这是冯天保破天荒头一回陪妻子去教堂,这一天也恰好是远在美国留学的女儿婷婷的生日。
毓珍对冯天保突然陪自己来教堂似乎并不觉得意外,即便她知道身边的丈夫彻夜未眠。以往都是由司机送来后在外面等着,毓珍自己一个人进教堂。这次身边多了一个人,毓珍禁不住偷眼看了冯天保几次。这一个来小时,对于并非信徒的人来说是漫长的。毓珍看着不停拨弄腕上佛串儿的冯天保,心里在想,他来教堂,也许是想要跟女儿多一些共同话题呢吧——毕竟作为父亲,他与女儿的共同语言实在是太少了。
女儿婷婷上大学之前,一直由毓珍带着在老家西阳念书。直到五年前婷婷考上北京的大学,夫妻俩才得以团聚。但是长期的分居生活,使得两人在生活习惯上早已彼此陌生。婷婷自小很少与父亲相处,来了北京,也是住校,差不多两三个礼拜才回一趟家。而冯天保的事业这几年发展不错,天天忙得不亦乐乎,所以跟女儿几乎是一个月才能见到一面,父女俩几乎无话。
女儿倒是有很多话与毓珍说,赶上某个礼拜日在家里的话,就陪着她一起去教堂做礼拜。即便去了美国,女儿也会隔三差五地跟毓珍视频或者打电话聊聊天。所以,即使冯天保越发整天不见人影,毓珍也总算与他相安无事,日子一天天的过着。
然而一桩偶然的发现,令毓珍真正产生了放弃的念头。
上个礼拜日,做完礼拜之后,毓珍要司机小朱送他到新光天地看看,踅摸一件礼物送给即将订婚的黑子和兰兰。兰兰是冯天保在家乡的一位忘年交迟远介绍给他认识的,兰兰与黑子的相识也是经过冯天保牵的线。
当买好礼物,正要往车后面放的时候,毓珍发现了一个手提袋。手提袋上的牌子毓珍并不认识,但绝对是个大牌。毓珍心怀疑虑,正要打开,却被司机小朱慌忙夺了过去。
小朱,这是你的?
啊不,……啊对,是我的。
小朱是个机灵人,但猝不及防的发现令他慌乱,年轻的脸庞泛起红晕。
毓珍看出小朱撒了谎,沉下脸问道:
这是你买的?!让我看看。
小朱无奈,递还袋子。打开一看,是一件连衣裙。毓珍不再说话,黑着脸坐进车里。小朱怏怏地发动车子,驶出新光天地。
也许是压抑的气氛给了小朱巨大的压力,也许是他自己有些话不吐不快,一边开着车,小朱一边观察毓珍的脸色,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以安慰的口吻说道:
嫂子,想开点儿呗。大哥也不好过,这段时间都瘦了好多呢。
一句话,就点透了。
毓珍一忍再忍,还是忍不住发问:
多大的?
大概二十一二岁吧。
多久了?
不超过半年吧。小朱回忆了一下:大哥偶尔会让我送点儿衣服或者钱给她,也就是这两三个月的事情。
毓珍不再说话。她既没有显出悲伤,也没有显出愤怒。小朱偷偷观察着毓珍,见她异常平静,自己也就识趣地闭上了嘴。
毓珍觉得,她和丈夫之间和和气气的日子,早就暗藏着巨大的危机。她和丈夫之间的疏离感长期存在,自从女儿出国以后,这种疏离感越来越明显,越来越让人压抑。毓珍常常感到家里的气氛比教堂里还肃穆,很多话只有跟女儿电话或视频时才能畅快地说出来。这样的发现,其实不出毓珍的意料。事已至此,毓珍却暗地里松了一口气。她打电话要婷婷回来一趟,说要给她过个生日。毓珍的打算是,等参加完黑子和兰兰的订婚仪式,再征求一下婷婷的意见,就正式跟冯天保摊牌。
昨天下午,风雨欲来。冯天保接了一个神秘的电话,然后打电话要黑子过来接他出门。毓珍有些不满地说:天气预报说会有大暴雨,有什么重要的事必须出门吗?冯天保心事重重,只说跟朋友约好了喝酒,不能不去。毓珍看着他换衣服、换鞋,忍不住冲口而出:
老冯,如果咱俩分开的话,让婷婷跟着你吧。
教堂门外的空气格外新鲜,冯天保长舒了一口气,转头斜睨了一下已经升起的太阳。在这暴雨清洗之后的盛夏,半上午的阳光具有难以抵挡的穿透力,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已经有两辆车等在门外,一辆是每个礼拜日负责送毓珍来教堂的路虎,司机小朱毕恭毕敬地守候在门旁。另一辆是刚刚赶到还未熄火的宝马X6,车门打开,跳下一个人来,却是黑子。
黑子,你怎么来了?
冯天保有些诧异,问道。黑子微微笑着,偷偷打量着冯天保的气色,嚅呢低声道:
冯大哥,我上午没啥事儿。
冯天保管理着一家律师事务所,事务所里有很多像小朱、黑子这样的退伍转业军人。所有跟着他的退伍军人都叫他“大哥”,唯有这个来了不到半年的黑子叫他“冯大哥”。也许是因为不那么熟络,也许是黑子觉得叫“大哥”太过于江湖气了。
毓珍已经在小朱的照应下坐进了路虎后座。冯天保招手把小朱叫了过来。
大哥,什么吩咐?
小朱,你跟黑子换一下吧。
冯天保吩咐道。转头对黑子说:
黑子,你今儿有大事。这样,你把嫂子送回去,就早点去接兰兰吧。
黑子和兰兰的订婚仪式就在今天。过了今天,兰兰就成为黑子正式的未婚妻了。
两辆车一前一后离开了教堂,分道扬镳。
小朱边开车边用余光从后视镜里面观察冯天保,心里七上八下。小朱不知道该怎么定义那个住在大望路附近公寓里的漂亮姑娘,他有时很后悔自己的多嘴,有时又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正确的事。可是当小朱单独面对冯天保时,歉意占了上风,让他非常不自在。车子离开了王府井,驶上了长安街,向着国贸方向奔驰。冯天保没有发话,小朱也不敢开口问要去哪里。
此时的阳光渐渐毒辣起来,从前方斜斜地射进车内。自动空调的风量逐渐加大,在呼呼响的冷风里,交通广播仍然在低沉地回顾昨晚发生在某个立交桥下的溺亡事故。冯天保已经很久没有摸过方向盘了,他看向车外,沉默不语,手中仍然不停地拨动佛串儿上的珠子。长安街上车流密集了起来,越靠近国贸,车越多。一辆一辆或豪华或经济的轿车、越野车呼啸穿梭,城市的生机显现在这骄阳似火的雨后的上午。昨夜的暴风雨犹如一场恶梦,消逝无踪。
冯天保的律师事务所,实际业务多是私人侦探业务,处在法律和道德的边缘地带,说是灰色事业毫不为过。以往冯天保的日常生活,总是与形形色色三教九流的人物一起,浸泡在酒缸和夜总会里了。喝大酒,对于冯天保来说曾经是家常便饭。这两年,事务所蒸蒸日上,冯天保的自由度也大了许多,不再那么的疲于应酬。所以当女儿大学毕业时,冯天保曾经想过应该多分配一些时间和精力,好好弥补自己的女儿。
昨晚的酒宴是临时约的。喝酒其实花不了冯天保多少钱,不过冯天保在那两个交警身上可没少付出。二人一胖一瘦,胖的矮矬,瘦的高挑。冯天保在心里把二人分别叫做“瘦头陀”和“胖头陀”,偶尔想起的话,在憎恨之余多少有些戏谑的意味。九个月来,这二人仿佛黑白无常一样纠缠着他,时时提醒着他所欠下的人情。武侠小说里面的“瘦头陀”和“胖头陀”本是瘦子和胖子,互相转换了胖瘦形象,所以胖的叫做“瘦头陀”而瘦的叫做“胖头陀”。冯天保想过,那胖子和瘦子也许在穿上制服之前,恰好分别是瘦子和胖子呢。有一次冯天保在跟一个相熟的同乡——附近写字楼的保安队长喝酒聊天的时候,说起过这个可笑的假设。那队长愣了半天,怎么也想不起来小说里的那两个人物到底有没有转换胖瘦形象。
就在冯天保接到电话准备赴约的时候,妻子毓珍冲口而出的那句话让他倍感沉重:
老冯,如果咱俩分开的话,让婷婷跟着你吧。
冯天保心里清楚,一定是小朱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了毓珍。他不怪小朱,他心里想怪的其实是毓珍。但是,毓珍又何罪之有?大半年以来,这一切的霉运,这一切的秘密,这一切的恶缘,不都是他自己一时冲动而造成的吗?每次跟“瘦头陀”和“胖头陀”见面,冯天保都在心里把他们诅咒上千遍。可是又怪得了他们吗?当初还不是自己主动找到他们,许之以利怂恿他们的?!
赴宴路上,冯天保坐在黑子开的车里,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这炼狱一般的日子,也该有个头儿了吧!
天保啊,我们哥儿俩警服穿了这么多年,体制内的好处是再也没指望了啊!
“瘦头陀”本来是举起酒杯与冯天保碰了一下,停在半空顿了一顿却又放下,皮笑肉不笑的挑着眉毛盯着冯天保,嘴里不咸不淡地蹦出一句话来。“胖头陀”正吃着菜,刚刚把一整块红烧肉塞进嘴里,听得这话,马上停顿下来,目光也盯住了冯天保。这二人并非不明白冯天保对他们有多憎恶,但却不以为然。因为他们一致认为冯天保欠他们的,拿多少钱都不能抵消,甚至都不是钱的事儿。
冯天保没有停下酒杯,一仰脖灌了进去,仿佛没有听见“瘦头陀”的话,转脸望向窗外。雨劈劈啪啪的打在窗玻璃上,沿着玻璃外面形成了一面水幕,窗户玻璃形成了一面模模糊糊的镜子。从这镜中,扭曲地反映出包间里的场景。诺大的圆桌上面,转盘兀自转动,老旧的转轴发出的“吱吱呀呀”的声音,此时遮掩在窗外传来的雨水声中,隐隐约约似有似无。冯天保想,此刻的陶芳,会不会也在望着窗外?
“瘦头陀”等了半晌,自觉没趣地吞下了手中的一杯酒,把酒杯往桌上重重地一顿,把笑容收起来,稍微缓和了语气又道:
大哥啊,我们哥儿俩年轻,多蒙你的照顾。不过,这背着处分的日子不好过啊,我们哥儿俩寻思着,不得不改条道。
冯天保把目光从窗户收回来,一言不发,等着“瘦头陀”往下说。“胖头陀”仍然叼着那块红烧肉,半张着嘴,目光在“瘦头陀”和冯天保脸上来回转,见状堆起笑容说:
冯大哥,您看我们哥儿俩能不能入股,跟您绑在一起干?
“胖头陀”一向说话温柔细腻,与他瘦长狰狞的马脸有很大的反差。一直以来,向冯天保提要求都是“瘦头陀”冲在前,他敲边鼓。这一次“胖头陀”终于亮出了獠牙,那个“绑”字被他咬得异常清晰。冯天保心里一紧,又觉得有些释然,仿佛坐在一艘有破洞的小船里,等到破洞越来越大,海水汹涌而入时,那近乎解脱般的心情。冯天保摇了摇头,哼哼冷笑两声,自顾自倒了一杯酒,咕咚一声一饮而尽。“胖头陀”忙拿起自己的分酒器,半起身给冯天保倒酒,嘴里含糊不清地说:
左右都在一条船上……
说这话的时候,“胖头陀”依然叼着那块红烧肉,样子既贪婪又滑稽。但突然而至的一声巨响打断了他。包间内瞬间漆黑的同时,一道白光从窗外闪入,似乎魔法一样把时间凝固了。
(未完待续)
主日(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