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涵:《了不起的盖茨比》:所有的“相信”都有“幻想”的成分

王尔德说,“所有迷人的人都是被溺爱的,这是他们吸引人的秘密”,盖茨比深深折服于“被财富溺爱过”的魅力。


电影《了不起的盖茨比》改编自菲茨杰拉德的同名小说,小说本身已经是经典文学作品。在大篇幅的对奢华物质的醉心描绘之下,它说的只是一个爱情故事,一个痴情男人的故事,一个关于“希望”和“幻灭”的故事。

早些年我看这个小说及电影时,很是无感,它实在有悖于我天生的“无产阶级朴素爱情观”。我会很轻易地为王小波和李银河这种纯精神恋爱(里面没有一丝物质的踪迹)而激动,却对《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的那种一切起承转合都建立在金钱之上的爱情,感到十分不解,甚至是排斥。若要做个“文学史上的痴情男人排行榜”,盖茨比,应该可以名列前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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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神秘的亿万富翁,挥金如土,举办许多场豪华派对只为吸引“她”的注意;在夜夜笙歌之后,他独自朝着幽暗的海水,颤抖着伸出双手,拥抱海湾对面的那盏绿灯,绿灯后面,就是他的心上人,和她的丈夫生活在一起;他处心积虑制造重逢的机会,见面时紧张得如同十几岁的青涩少年,差点要晕厥;他的一切稀世珍宝,只有在“她”说了“喜欢”之后,才“熠熠生辉”,才有了意义。

女人常常叙说自己的痴情和男人们的薄情,这很可疑,没有证据证明男人天生就比女人薄情。每次听到现代女性说:“有了钱,何不包养几个小鲜肉?”就明白两性差别并不大,女人的“痴情”更多是男权压制的无选择的后果而已。

但是盖茨比是真的痴情,比韩剧、偶像剧里的男主角都要痴情多了。因为偶像剧里的女主角,总还是有很多人性上的闪光点:善解人意、有情有义、才华卓绝之类的,而盖茨比爱着的黛西,只是一个虚荣、空洞、怯懦、自私的女人,对盖茨比的感情也很肤浅,让人忍不住惋叹:他到底爱她什么啊?

好吧,这可能就是“痴情”的最高境界:一个人是个一无是处的草包,而另一个人对他(她)情有独钟。

我承认我刻薄了一点,不过罗兰·巴特也曾调侃《少年维特之烦恼》中的维特,说维特围着绿蒂打转,就像“一只发狂的公鸽”围着“一只平庸的母鸽”打转罢了。

是啊,让我们清醒和宽厚一点,世界上哪有那么多为贾宝玉量身打造的“绛珠仙草”,又哪有那么多为林黛玉量身打造的“神瑛侍者”?不过是在庸人与庸人的碰撞中,一个人的热望(或者说荷尔蒙)必须要有所投注的对象,然后,爱情产生了。

当然,盖茨比先生绝对不会承认,他爱上的是一个平庸的女人,因为他坚信,一切昂贵的、由大量金钱累积起来的人或物,都不会是平庸的。

他是虔诚的拜金主义者,他欣赏金钱的魔力:金钱创造出精致、上流、高贵、悠闲(与粗鄙、下流、难堪、局促相对)。作为一个农民的穷儿子,他没有一点对金钱的仇恨(要知道,很多穷人会不自觉地仇富),他真诚地热爱财富,以及财富带来的一切。

他不是指望攀上富家女就省下半生奋斗、飞黄腾达的那种人,他是真心挚爱从小就沉浸在无忧的财富之中、并因此而任性妄为的大家小姐,他才不喜欢那种所谓贤惠勤劳的女人——那透露出一股子穷酸气,他痴迷的就是睡到十八层床垫以下的豌豆都要娇嗔抱怨的贵族公主。王尔德说,“所有迷人的人都是被溺爱的,这是他们吸引人的秘密”,盖茨比深深折服于“被财富溺爱过”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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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西是盖茨比遇到的第一个富家少女,那时他是一个贫穷的年轻军官,第一次去黛西的家里参加舞会,他就震惊了,他从来没见过那么美丽的房子。他是一个如此敏感的青年,在那一瞬间,他就像一架地震仪一样,感应和收集着周边一切精致美好的物质发出的无声震动。

穷小子通常对昂贵的物质是钝感的,可盖茨比在第一眼就辨识出它们的高贵与迷人,无法自拔,他命中注定的梦开始苏醒了,他知道了他为了什么而活着。或许,从他走进黛西家的那一刻起,他就患上了一辈子的相思病:对上流阶层生活的一往情深、矢志不渝。

黛西是“上流生活”梦想中最核心的部分,她是“上流生活”最灵巧的化身,她不识愁苦,只有最彻底的美丽、娇嫩和任性。他根本不在乎她是多么依赖钻石鸟笼的金丝鸟,这种脆弱的鸟儿,一刻也离不开金钱,一旦离开,她们所有的魅力就会消失殆尽。他的毕生动力,就是把天下的财富都衔到她身边,保持她近乎残忍的任性。

军官服隐藏了他的出身,他吻到了她,从此,他的心不再可能像上帝的心那么自由驰骋了。他有了希望,有了眷恋,有了软肋。

再次阅读小说时,我的谜团,关于盖茨比为什么会爱上黛西的谜团,渐渐消弭了。菲茨杰拉德几乎是赤裸地描写,在黛西面前,“盖茨比深切地体会到,财富怎样留住青春和神秘,一套套衣装怎样使人保持清新,他深切地体会到,黛西像白银一样皎皎发光,安然高踞于穷苦人激烈的生存斗争之上。”我开始理解了这个高度敏感(他几乎一眼看穿了人类社会的某种真相)的年轻人。

为了获得财富,为了证明自己配得上黛西,他利用一切手段,包括非法的,不到五年的时间,就成为纽约上流阶层都在打听来历的暴发户。然而黛西早就嫁人了,嫁给了她所认识的家里最有钱的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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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黛西的豪宅对面买下一座另一座巨大的豪宅,他要和黛西重新回到过去。故事过了一半,黛西终于来到他的豪宅,他一刻不停地看着黛西,他把房子里的每一件东西都依照黛西眼里的反应而重新估价,仿佛在这个惊心动魄的真人面前,所有的财物都没有一件是真实的了。她由衷地赞叹他,赞叹他实现梦想的想象力,在他的特大衣橱里,她哭了起来:“这些衬衫这么美,我看了很伤心,因为我从没见过这么美的衬衫。”

她哭,当然不止为了当年她抛弃的青年有了供养她的实力,也为了她那不幸福的婚姻——她的丈夫从蜜月期就没有停止过出轨,而此时最痴情的人儿就在眼前,她无法拒绝盖茨比,又重新“爱”上了他。他们幽会,黛西说要离开丈夫。

盖茨比的梦想近在咫尺,他就快要抓住了,他对黛西的丈夫说:“黛西从来没爱过你,她和你结婚,只是因为我太穷了,她等得不耐烦了。”现在他不穷了,他的财富和黛西的丈夫不相上下,他要光明正大地抢回黛西。

黛西的丈夫傲慢而轻蔑地笑了,就凭你?他说,你一个暴发户,一个骗子,靠给黑社会做狗腿子赚钱,靠开免费的派对结交一群狐朋狗友,你永远比不上我世袭的财富,比不上我天生的高贵血统……黛西怎么可能跟你走?

黛西的丈夫说对了,他和黛西是同一类人,他当然知道她的自私与怯懦,在他揭露出盖茨比财富的非法可能性时,黛西就吓破了胆。黛西衣着光鲜,有着无上的美貌,无辜的眼神,她拥有一切,但她没有心,她的感情从不生根,只是随着情绪而流转,她不需要关心他人,她只关心自己的无聊与孤寂。在她开车撞死了一个女人之后,她只是哭一哭,就坦然自若地和丈夫度假避风头去了;她和盖茨比的约定,早被她抛到天外去了。盖茨比还等着她,他一直相信黛西会跟他走。不过,他等来的,是死者的丈夫,误以为他是肇事者,一枪崩了他。

盖茨比的葬礼十分凄凉,他那些热闹的“朋友”,一个也没有来,黛西连一朵花也没有送来。

《了不起的盖茨比》这个故事,最让人嗟叹的是什么呢?是这样一个“有情”的人和一个“无情”的世界,之间的对比,让人感到的落差与虚无。我们仿佛和盖茨比一起,经历了一场幻灭。

盖茨比了不起的地方,并不在于他的雄心壮志,不在于他对物质的渴望与追求,他和黛西以及黛西的丈夫这些富家子弟,有根本不同的地方:他们把世界当作游乐场,把人和爱情当作玩物,而他对世界投注了他的一腔柔情。即使在残酷的攀升道路上,他一直寄望能付出柔情;他的理想中始终包含着这腔柔情的归属,他没有丢弃它,并等待着这份最深沉的柔情与它所向往的对象相融合,达成他最终的圆满。

盖茨比是一个什么人呢?他是一个野心家,一个亿万富翁,一个痴情的男人,但最贴切的,还是dreamer,一个造梦者。

在故事的叙述者和故事的观众看来,很容易看清楚:黛西不爱他,至少与他付出的爱毫不相称,一切不过是盖茨比的一个一厢情愿的梦。从盖茨比吻黛西的那一刻起,这个梦的化身就完成了,此后,他不断地对这个梦添枝加叶。在他与黛西重逢的第一次见面,他就隐隐感到,黛西远不如他的梦想,他的幻梦超过了她,超过了一切。他对他唯一的好友说:“黛西的声音里充满了金钱的声音。”金钱丁当的声音,铙钹齐鸣的歌声,无穷无尽的魅力,让人想起,高高的一座白色的宫殿里,国王的女儿,黄金女郎……

由此看来,他有没有爱过黛西,也值得怀疑,也许他爱的就是“国王的女儿”这个象征。他所有的热情和梦想,都给了一个象征,一个不容动摇的象征,那成了他的信仰。

他始终不问“值不值得”,只是相信黛西也一往情深地爱着他,根本不考虑其他的可能性。

人和爱情的关系,很像人和这个现实世界的关系。

一个沉醉于爱情梦想中的人,他/她怎么能判断自己是受爱情眷顾的幸运者,还是一个可笑荒诞的被幻想所愚弄的小丑呢?

一个人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她用毕生热情爱着的那个人,是否也如此爱着自己。当一个人说“我相信Ta也像我爱Ta那样爱着我”,这个“相信”,总是有“幻想”的成分在。因为这是无法证明的事。

同样,一切人为赋予的活着的意义,一切追求的价值,也是无法证明的。

我曾经问过自己一个问题:你能说得出“信仰”与“幻想”的区别吗?

我只有老实回答:我说不出来。

或许,一切人,都是造梦者,都是dreamer。人生就是一团热望,在寻找可以倾注和依附的对象,好比无形的生命在寻找宿主一样。爱情、事业、理想、才华、知识、物质、名声、家庭、乌托邦……就是不同的宿主,生命一股脑地钻进宿主的体内,像光融入太阳——光不会抱怨太阳“你不配得到我的爱和追求”,也无视太阳的不回报。不问“值不值”的人,和盖茨比一样,是最蠢的人,也是幸福的人,因为他们始终站在“相信”的坚实地基上,避免了坠落深渊的终极空虚,直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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