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邻居谭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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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谭阿姨是我的邻居,门对门的邻居,我们都是这个小区的第一批业主,2002年先后入住,迄今整整20年。

她是我见过的最勤劳、最能干、最要强的女人之一。

刚搬进来时,谭阿姨大约五十出头,已退休。她戴眼镜,小巧的五官、苗条的身材,看上去斯斯文文的,不爱和人打交道的样子。偌大的房子,就她和女儿女婿居住,她照顾着他们的饮食起居。

谭阿姨的女儿长得跟她一样小巧玲珑,爱打扮,衣着光鲜时尚,在国企做着四平八稳的工作,性格有点内向。女婿则是个大胖子,不是一般的胖,跟女儿外观很不搭,据说是个成功人士,见人总是笑眯眯的。刚搬进来时,他们新婚不久。

因为我们两家楼上的大露台是挨着的,隔着铁栅栏而已,我和谭阿姨在露台上晾晒衣物,侍弄花草时,时常会碰面,于是渐渐熟络了起来。她大我约莫二十岁,故我唤她“谭阿姨”。

他们家露台上还养了两条狗,一条小京巴,一条大狮毛犬,每次看到我,总会汪汪乱叫几声。

跟谭阿姨熟络起来后,发现她没有看上去的那么高冷,还是很健谈的,甚至还很热心肠。

“女儿喜欢养狗,养了又什么都不管……”

“女儿讲究着咯,衣服嘛每天换,床单每周换,自己又不洗……”

“女婿吃个东西呀,渣子搞得沙发、地上到处都是……”

时不时的,谭阿姨会跟我吐槽几句:女儿太懒,自己很讲究又什么都不做;女婿不讲卫生、吃相难看,等等。对女儿,多半是嗔怪,对女婿,则有点嫌弃的味道。但嗔怪归嗔怪,嫌弃归嫌弃,谭阿姨还是尽心尽力全心全意地伺候着他们。

时不时的,她会告诉我,哪里卖的水饺好吃,哪家超市在做活动。碰到打折力度很大的好东西,譬如新鲜又便宜的土鸡蛋,家家都需要的,她甚至会不辞辛苦主动帮我捎一打回来,让我颇为感动。

她还很会生活,且很自律。

一次性多买点小葱,把它们洗净切碎,用食品袋装好,冻在冰箱里,就是谭阿姨告诉我的妙招,每次使用起来方便无比。年轻时因为胃病动过大手术,身体一直很弱,所以谭阿姨很注重养生,坚持清淡饮食,很少吃煎炸的食物,更不吃腌制食品。

忙完了家务,空余的时间,谭阿姨喜欢看书看报。有一阵子,十字绣特别风行,她也绣起十字绣来,她绣的可不是小豆腐块,而是红楼梦十二金钗的那种巨幅十字绣,极费时费眼力。她说这种十字绣才值钱,以后留给女儿收藏,做个纪念。

02

一晃快十年过去了。

我的女儿高中毕业,去到国外留学,家里就剩下我和先生两个常住人口,我们双方的父母会偶尔过来,和我们短住一阵子。

谭阿姨家仍是三个大人,两条狗,只是小狗变成了大狗,大狗变成了老狗。

“女儿喜欢狗,不喜欢孩子。”谭阿姨仰着下巴,撅着嘴,无可奈何地说。

尽管我对谭阿姨的说法持怀疑态度,但表面上只是笑笑而已。

不久,女婿到外地开厂,生产电视机,出口到东南亚,呆在家里的时间少了很多,谭阿姨似乎挺开心。

又过了几年,结婚已十多年没有孩子的女儿女婿,通过试管婴儿技术,成功生下一名女孩。

谭阿姨在年近七旬时,终于当上了外婆。

孩子的满月酒我和先生也出席了,场面甚是热闹。我为小两口高兴,也为谭阿姨高兴。家里有了孩子,就有了未来,就有了生气。

谭阿姨的开心自不必说了。

女儿刚从月子中心回到家里那会儿,短暂地请过一段时间的小阿姨,不久就辞掉了,女婿也回到外地的工厂去了,谭阿姨单枪匹马承担起照顾小外孙和女儿的重任。女儿修完产假上班后,为了不影响女儿晚上的休息,白天忙碌了一天的谭阿姨,晚上还负责带孩子睡觉,一直到现在,孩子还是跟外婆睡。

她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床,在女儿上班之前,她就买好了菜,做好了早餐及女儿要带走的午餐,连水煮蛋都帮女儿剥好。白天带小外孙、洗衣做饭、打扫卫生,一个人连轴转,连个搭把手的人都没有。当时两条狗还在世,谭阿姨每天还要抽时间遛狗、照顾狗们,因为两条狗都老了,时常生病,到处排泄,把狗屋、露台弄得一塌糊涂。

所以,在小外孙上幼儿园之前,谭阿姨的辛苦可想而知。这些事情若放在别人家,恐怕又是保姆,又是双方的老人,还要忙得四脚朝天,鸡飞狗跳,但在谭阿姨这里,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有条不紊,云淡风轻。

还有她们家露台上的花花草草们,一直郁郁葱葱,姹紫嫣红,而我因为上班早出晚归,疏于打理,相比之下,我家的露台总要逊色很多,连天上的麻雀和邻家的鸽子都喜欢偷偷摸摸地到她家露台觅食,见有人来了,“呼啦啦”一下慌慌张张飞得无影无踪,让人又好气又好笑。

爱花的我,也时常隔着栅栏悄咪咪地欣赏她家的花儿,碰到谭阿姨也在,我就忍不住要赞叹几句。

谭阿姨总是耸耸肩,大声说:

“嗨,随它们去了,死了就死了,活了就活了,管不了那么多了。”

有了小外孙后,她总是用这副无所谓的口吻回应我对她家花草们的赞美。但实际上,她的花花草草们依然茂盛如故。其实她有点言不由衷,其实说归说,她还是一直在尽力用心地打理着它们。

“你可真是一位金刚外婆啊,无人能敌。”

我常常会从心底发出这样的感慨。

此时,谭阿姨往往轻叹一声,说自己只是“外强中干”。

03

现实有时比小说更精彩,比电视剧更狗血。

此言不差。

小外孙一岁多时,谭阿姨的女儿女婿竟然离婚了。

辛辛苦苦得了孩子,两人却这么快分道扬镳,这哪跟哪儿啊,我有点难以置信。

但这确实是事实。

离婚离得很和平,友好分手,女婿净身出户。据说女婿生意失败,工厂破产了。至于他们的离婚,跟生意失败有关还是另有原因,我们也不好问,也不会去问。

谭阿姨继续用心照顾着小外孙和女儿的饮食起居,继续为女儿撑起一片天,似乎一切都没什么改变。

女儿终是懂得了母亲的辛劳,她知道,一旦老母亲倒下,她无忧无虑的好日子就结束了。她给谭阿姨在附近的养生会所(她常在那里练瑜伽)办了卡,让老母亲经常去做做按摩、艾灸,舒缓一下疲惫的身心。谭阿姨跟我说“效果挺不错”时,面露欣慰和隐约的得意之色。

小外孙上了幼儿园后,谭阿姨才算轻松了一些。

谭阿姨很注重小外孙的素质教育,从小就给她立了很多规矩:

“不可以随便敲别人家的门。”

“不可以随便要人家的东西。”

“不可以……”

孩子也很听外婆的话,在谭阿姨的精心呵护和调教下,小姑娘长得健康活泼,有礼貌有教养,十分可爱。受外婆的影响,小姑娘也很喜欢花花草草,每天幼儿园放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上露台来欣赏那些花花草草,看看它们有什么变化。父母的离婚好像对她也没有太多的不良影响,总是“这是爸爸买的,那是爸爸买的”,性格很阳光。知道我们和她外婆走的很近,小姑娘跟我们也很亲。

几年前的一个冬天,我和先生去海南度假,待的时间有点长。谭阿姨打电话给我们,说小外孙想我们了,问“大爸爸”、“大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呀,上海也挺好的呀。当时我们又激动又感慨:想不到我们出来这么久,唯一一个表示想念我们的人,居然是邻居家的小女孩。

04

光阴似箭,时光荏苒。

做了二十年的邻居,如今,我业已退休,谭阿姨已是七十多岁的老人,她的小外孙也是二年级的小学生了。从我们认识那天起,谭阿姨就是单身,她先生是去世了还是离婚了,我们从来没有问过,她也从不提及。也许我们关系处得好,跟我们都不八卦有关。

岁月带给谭阿姨的变化如果说没有是不可能的,但并不显著。她的头发天生浓密、眉毛也浓密(尽管她说已经比年轻时少了很多),又因为总是穿女儿淘汰的但款式年轻、质地也不错的衣服,加上她背也一点不佝偻,这让她看上去不太像七十多岁的老人。

其实谭阿姨身体很不好,真的是“外强中干”。除了肠胃问题外,她的睡眠非常差,多年来,总是早上四点不到就醒了,然后就再也睡不着了。她没有为此焦虑,而是躺在床上安心看小说、看养生书、按摩穴位,五点半按时起床,每天如此。所以,等别人起床的时候,她已经完成了好多的家务活。那些看上去的云淡风轻,其实,背后的付出怎么少得了,只是别人看不见罢了。

谭阿姨总是不想麻烦女儿,有点小毛小病就自己到附近地段医院解决。有一次她做白内障手术,术后两天女儿上班去了,她照常照看小外孙,烧火做饭。因为没有得到足够的休息,后来,她的眼睛恢复不太好,红肿了几个月,白天出门甚至到大露台上来,都得带着墨镜,酷酷的样子,让人啼笑皆非。

前两年,谭阿姨查出患了严重的心脏病,心跳偶尔会暂停,医生建议她装支架,她不肯。她说身体里装了这玩意儿,这也干不了,那也干不了。

“我才不要装什么支架,死了就死了。”

她跟我说这话的时候,还是那么风轻云淡、云淡风轻。

想起米国人民面对疫情的那句名言:“If I die,then I die.”直译就是“死了就死了”——米国人是“不自由,毋宁死。”谭阿姨则是:不能干活,毋宁死。

不久前,她把自己老城区的旧房子卖了,钱存在了外孙的名下,自己留了一点急用的钱,“免得需要时向女儿伸手”,当然她也有自己的退休金。

她对女儿说:

“有一天我可能就突然走了,不会麻烦你,只是你要有个思想准备。”

“把我的骨灰撒到海里,省得你每年还要扫墓。”

……

这样的潇洒豁达、干脆利落,也是少有,也算得上是女中豪杰了。

这样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在勇于奉献的“中国式父母”中,也算得上佼佼者了。

对于谭阿姨,我除了感叹,还是感叹。

至于谭阿姨的女儿,套用时下流行的话说,她上辈子应该是拯救过银河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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