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狗。我生活在一个村庄里,我一直不知道母亲是谁,但我知道我的父亲是一只大黑狗。他给我留下了许多令我印象深刻的记忆。当我只有一岁像个小板凳似的时候,他就有成人那么高大了。我们通过气味互相认识彼此。他是那么威武,我跟在他后面,我们一起在村巷里穿来跑去,别的动物都怕我们——其实是怕他,因为我还很小。他有时会跑的快了,让我看不到,我就循着他留下的味道去找他。
穿过一条狭窄的土路,他带着我到了一户人家门前。他说那是他的主家。他和小主人曾经一起度过了非常幸福的童年。后来小主人经常不在家,他觉得小主人像他一样,是经常被拴在哪里吧,而他则被锁链拴到旁边的一片土地上。那片土地里常年没人打理,长满了野草,几颗大树能直通到天上去,下面是一片浓荫。一块巨大的铁家伙斜着立在那里,两个圆圆的轮子像是他的腿。锁住父亲的铁链一端绑在铁家伙上,一端弯曲地掉在地上。我朝那铁家伙嚎叫,却没有任何回应,于是我知道它是个我挪不动的死物。一个破烂的铁锅里盛着发了霉的面条,锅壁上长着绿色的苔藓。破烂的铁锅旁边还有一个脏脏的白瓷碗,里面有些水。我渴了,就偷喝了两口。白瓷碗里映着我的模样。看,我棕色的瞳孔里闪烁出的光芒,我喘气的鼻子,还有那嘴没长成的锋利的牙齿,都和他——我威武的父亲,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有我的毛发是金黄色,想来是随我那没见过的母亲吧,而他的毛发像是黑夜一样。他的毛发让他跑起来像是一道黑色闪电,只是屁股后面却生着两撮白毛。
我和他在那片野草里穿行,我们一起探寻未知的食物。他说村子南边的那片田野是他的最爱,他曾经在那里逮过野鸡,逮过黄鼠狼,也逮过野兔子。他说他常常怀念小主人偷偷喂给他兔子肉的场景,他们简直亲密极了。可惜美好的时光很快就结束了——他的大主人回来了。那个人脸黑黑的,好像很有力气,他用手上长长的铁锹赶走了我。我站在那条狭窄的土路上,亲眼看着父亲被他又锁在那个破铁锅和白瓷碗旁边。那人走了,我回到父亲身边,我问他:“为什么他们要把你锁起来?”他说:“因为他们怕我伤害别人——尽管我常常是以保护主家的财产,同时也是保护我的领地为目的。”
当落日的余晖在天空消散,我也回到了我的主家。我的主家是一家四口,一对老年夫妻和一对年轻夫妻。我小小的、可爱的模样很受他们喜欢,他们待我很好。两年的时间里,我也常常去找我的父亲,我的体型慢慢长得和父亲一样大。我能长得这么快,我想这和他经常用鼻子从那破锅旁边的地上扒出来一块肉来,然后喂给我有关。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看着主家夫人的肚子慢慢大起来。经过我的观察,这和她丈夫这些年肚子也变大了是不太一样的。我最后肯定她是怀孕了,因为在她肚子变小的同时,他们带回来了一个小婴儿。他们太喜欢小主人了,常常为他忙得不可开交,导致忘了给我喂食。幸得我学会了用自己的鼻子去寻找食物,却也不免会饿肚子。我也非常喜欢小主人,所以我会用舌头舔小主人,有时小主人打得我有些疼,我也只是舔舔他。可主人还是把我锁了起来,因此我有好多天不能去看我的父亲。可是我想见他,因为这段时间里,我已经被锁链困的倦了,我无比地渴望自由。我常常怀念和父亲一起疯玩的那天,每想到这里我就会拼尽全力去咬,去撕扯那夹住我脖子的绳带。我想通过绝食来反抗,可很长一段时间,主人们几乎都把我忘记,我饿的没有力气。我躺在地上,鼻子微弱地喘着气。突然,我仿佛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天,父亲在我面前奔跑,他的身影像一道黑色的闪电。我要去追赶他,那股欲望强过了一切。于是我猛地一挣身子,向前跑去,不知道是真是假,我竟然感觉到自己挣脱了锁链。可我只想着跟随我的父亲去跑,我的力气越来越小。终于在我即将倒下的一刻,我又来到了让我魂牵梦绕的父亲的身边,他看着我的样子非常吃惊。我用虚弱的声音对他说:“我饿了。”他用爪子扒啊扒,这次他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找到一块肉给我。我这才发现他的破锅里也空空如也。我趴在父亲的身边,看着他,心想着:“我们多么像啊,一样棕色的瞳孔,一样喘着气的鼻子,还有一样锋利的牙齿......”我听到父亲悲惨的嚎叫,我想安慰他,却提不起气力,只粗粗地哼了一声。
在恍惚间,我看到一个小伙子,从主家里出来。他来到父亲的身边,用手臂环着父亲的脖子,并把他抱在怀里,安慰他。他有着真诚且温柔的目光,仿佛能看透别人的苦难。他看到破锅里没有食物,就回屋里拿了块馒头给父亲。然后像是没有来过一样,他又消失不见。父亲把馒头递进我的嘴里,我又恢复了力气。我的意识慢慢清醒,父亲黑色的身影却越来越模糊。我急忙向他问道:“为什么他们要把我们锁起来?”父亲说:“这是我们的命!”我想着父亲的话,眼睛逐渐睁开,才发现自己从不曾离开那根束缚自己的锁链。
那天,主家为了我吵架了。
男主人把我带到院子里,对女主人说:“狗都快饿死了,你怎么不喂啊?”
女主人瞥了我一眼,回答:“我天天照顾孩子就够了,哪有功夫管一只狗?”
男主人点了根烟,吐出一股浓云,说:“就每天喂点剩饭就行了,有什么麻烦的?”
女主人翻了男主人一眼,说:“那你天天去喂啊,就嘴上说的好。再说狗那么大,万一把孩子咬伤咋办,狗还舔孩子,多脏啊。”
男主人掐灭烟,说:“那咋办?”
女主人说:“让咱爹妈去管吧!”
......
听完这些话,我第一次感觉自己成了这个家里的包袱。之后,我还是被锁链拴着。主人家的老夫妇经常来给我喂食。我每天卧在院子里,看白云飘过,主人家的小孩儿也在院子里面跑,像白云一样。就像天会下雨,白云里也会落下些石子之类的东西砸到我。我从来只是默默地趴着,想着父亲的话:“这是我们的命!”小孩儿越长越大,有和我一样高了。忽然一天,小孩儿为我解开了锁链。我尾巴转得像陀螺,身子像一阵风一样冲出了门。是的,我下定决心要离开了。我先往南跑,一路上惹起无数声狗叫,我想要去看看父亲口中的那片田野,那也是我这几年无数次幻想过的地方。我要抓一只鸡或者黄鼠狼去给父亲看,可我还不知道什么是鸡,什么是黄鼠狼。罢了,我想:“父亲在抓住鸡或者黄鼠狼之前,应该也不知道他们叫什么,我只需要跟着感觉走就好了。”“是的,感觉,那是我失去了多久的本领啊!从今天开始,我又要重新取回我的感觉了”。
首先是找回我的听觉,我站在一片玉米地前面,耳朵里听到玉米地里有呼吸声。接着是找回我的触觉,轻轻地挪动我的身体,脚掌上的肉垫遮掩了我移动的声音。然后是找回我的视觉,我看到了一大一小两只白色的黄鼠狼,他们还在说着悄悄话,没有察觉我的接近。跟着是找回我的味觉,我冲向两只黄鼠狼,他们仓皇逃窜,被我咬到了小的那只,大黄鼠狼在玉米地里看了我一眼,我看到他小小的脸上,绿豆大的眼睛里流露着一丝不舍,而我的嘴里还残留着咸咸的鲜血味道,他最后看了我一眼,终是钻进玉米地里不见了。最后是找回我的嗅觉,我闻着自己来时留下的气味往回走,我不需要衔着死去的黄鼠狼,因为我的嘴里残留着他新鲜血液的气味,这就足以证明给我的父亲看了——我有着和他一样大的本事。
我已经忘记有多久没见过我的父亲了。那条追随父亲跑过的道路是我脑子里无法磨灭的记忆。我沿着熟悉的路走,又来到那条狭窄的土路前。我迈着大步走过土路,路上嚎叫了两声,是我们熟悉的老话。我没有听到他的回答,以为他是睡着了。终于我又来到他生活的地方,景物没有什么大的变化,铁家伙下面掉落着锁链的一头,破铁锅和瓷碗上长满了绿色的苔藓,然而他曾经栖息的地方现在散落着枯叶。“他是出去了吗?一定是的,我们刚好错过了,我只要等他一下,等他回来。”一种不好的感觉萦绕在我的心头。我替他拨开散落的枯叶,和他一样的姿势趴在那里。我用爪子扒开熟悉的地方。那里藏着一块骨头。我又把骨头放进洞里,用鼻子拱土把它继续掩埋起来。
我来到他的主家门前。门开着,我可以听到院子里没有父亲的声音,可说不定他会在屋里藏着。我正犹豫要不要进去,一阵脚步声传来。一个小伙子出现在我眼前,他正是在我的梦中出现过的人,他的眼神还是那样真诚而温暖。从他的眼睛中,我既看到我自己——眼睛里透出一股惊疑和绝望。我那和父亲相似的神韵想必勾起了他的回忆。从他的眼中,我也看到了他想要安慰我,那是安慰死者家属的眼神。于是我离开他家门前,一头钻进我和父亲曾经走过的野草中,想要寻找他留下的气味。可是什么都找不到,时间久到让他留下的气味消失尽了。那个大大的铁家伙还是死样子,我恍惚着神经,只想着走到它底下,只因那里是父亲曾经无数次待过的地方。我没有注意到我脑袋正前方的“铁口”,它像一扇打开的门,在我失神的一霎那,将我的头诱惑到他的口中。又突然缩紧,让我的头一直卡在那里。
我又像是被锁链锁住了。这次却更糟糕,我甚至无法活动身体,只能站在那里。铁口扼住了我的喉咙,我的叫声是呜咽的悲鸣。有两个男人在聊天,他们中的一个顺着叫声发现了我。
我看到他的眼睛中闪着吃人的光,他对同伴说道:“小奇,你过来看这狗,它卡在那里动不了了。”
小奇也走过来,我认出他就是我父亲的主人,我和父亲第一次见面就是被他拆散的。我乞求地看着他,嘴里低声地呜咽着,希望他能认出我,并把我救出来,我就可以远离他露着凶光的同伴。
小奇像是理解了我的乞求,他说:“小战,咱给它弄出来吧!这狗看着挺可怜的。”说着就去找了一根粗木棍过来。
小战,那个始终用一种坏眼神看着我的男人,从小奇手里拿过木棍,说道:“我看这不像是咱们队里的狗啊。小奇你说呢?”
小奇说:“是挺眼生的,应该不是咱队的狗。”
接着我听到一句可怕的话。小战说:“好久没吃狗肉了,上次在你家里吃狗肉是好几年前了吧。今天咱再来一锅狗肉!也怪这狗太笨,竟然能把自己卡住。”
更让我感到害怕的是小奇没有说话,他有些出神,仿佛在想着什么。
小战没等小奇说话,就抡起棍子,朝我的脑袋砸了过来。我看着木棍在我的眼前越来越近,竟来不及发出什么声音。一阵剧烈的疼痛和眩晕袭来,我忍不住惨叫起来,惊起一群乌鸦,他们在别的枝头也叫起来。接着又是一棍子,我感到自己要睡过去了。我的身体站立不住,垂在那里着,屁股墩在地上。
我感到一阵迷茫,隐约中又看到了我的父亲在领着我奔跑,我们穿过人群中的小巷......空气中弥漫着鲜血的腥味,不知是嘴里残留的黄鼠狼的血,还是从我的身体里迸射出的滚烫的热血。一阵强烈的悲哀席卷了我的全身上下。
我的灵魂在寒风中飘荡,像一只孤魂野鬼。
宰牲畜煮肉这种事情,他们看来是轻车熟路。他们在院子里架起一口锅,炉灶里生起熊熊烈火,水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其中一个把我的肉放进了锅里。另一个满手鲜血,去吓我父亲主家里的又一只狗。它是一只黄色母狗,比我小一些,同类的新鲜血液吓得他它逃窜,直钻进那个年轻人的床底下。年轻人用手环抱着黄狗,像之前安慰我父亲时那样,安慰着黄狗。他的眼神中一闪而过的挣扎,我想是源于听到了我死之前那阵凄厉的嚎叫。
“父亲,这就是我的命吗?”我用我的灵魂喊道。
没有任何声音回答我的呼喊。院子里是一片喧腾,他们从村里叫来许多中年人,一起分食我的骨肉。
从他们眼中,我看不到任何悲悯。他们顶着高兴和好奇,嘴里头嚼着我的肉。年轻人有些排斥,看得出他不怎么想吃。他在阴暗的灯光下看着天空,仿佛对着我说:“上一次是好几年前了吧。同样是一群人围在这院子里吃狗肉。哼!这是一种多么残忍的,阴暗的窃喜啊!”
我的灵魂也呢喃着:“残忍的,阴暗的,窃喜......”
年轻人看着院子中兴奋得嚼着肉的人群。他也用筷子夹起一块肉,嚼了两口,觉得并没有什么特别,他没有了心思吃第二块。
一阵热闹过后,院里的人作鸟兽散去。只有我还恋恋地徘徊在空中,我的灵魂逐渐消散。我想着:“这就是我的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