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圆酒》:方言、古韵、流行元素合成的新文本

舒飞廉的中篇小说《团圆酒》,结束在似乎不该出现在小说里的一个句子上:“只有婴儿的第一声痛哭,一个新的文本,生成,才能证明这世界真实不虚。”

假如,舒飞廉为《团圆酒》安排了文本学家,为了塑造一个立体的人,作家替他找一个合适的场所合适的时间让他就自己的专业发表议论,那么,以“一个新的文本,生成,才能证明这世界真实不虚”来结束这篇小说,就会显得特别妥帖。然而,《团圆酒》中的大多数人物与学问相距遥远,就连说这句话的蔺学群,虽然通过刻苦读书得以离开生于斯长于斯的蔺家塆到城里立业成家,其职业身份也非专家学者,舒飞廉安排这位小说的叙述者刚感叹过林中水井里星辉斑斓,就突然来了一句“只有婴儿的第一声痛哭,一个新的文本,生成,才能证明这世界真实不虚”以结束小说,突兀吗?然而,只要一字一句地将《团圆酒》读到结束的读者,都会为舒飞廉替自己的小说画的一个超大号句号,击节称好。

《团圆酒》的情节并不复杂。

小澴河两岸边的梅家塆、殷家塆、魏家塆、晏家塆等以塆为名的村子里,生活着一群年龄不等、性情各异但都活泼泼的饮食男女。元英是蔺学群的婶妈,眼看儿子学军和媳妇霞霞别扭闹得没完没了,“灵醒能干”的元英百爪挠心。急中生智,元英想出了一招,办一场团圆酒来弥合学军和霞霞。念着学群的父母双双早亡,元英决定为这场团圆酒增添一对主角,《团圆酒》的叙述者学群和他那正在巴黎访学的媳妇林墨。再“灵醒能干”,能像穆桂英一样挂帅团圆酒的元英,一个人却也是办不妥团圆酒的,元英有自知自明,所以一大早就出了梅家塆的家门,过了小澴河,去殷家塆搬援兵木兰。有木兰他们帮忙,团圆酒顺利开宴,而学群也于当天在天河机场顺利接到了从万里之外风尘仆仆飞回来的林墨,随后他开着车带着林墨风雪兼程地抵达了老家那三顶正待开席的群青色的帐篷。至于学军和霞霞,还没等到团圆饭曲终人散,“学军站在我旁边,他好像知了猴蜕皮一样,从练达的人情和油滑里蜕回到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小男孩,羞怯地在门前的苦楝树下一个人游戏……霞霞靠在学年的肩头慢慢地开始了她的哭泣。这肖港镇的林黛玉,以她的泪水之井,回到周巷镇的青山里,滑石溪边,十八岁,像莲花一样亭亭玉立,等着学军牵上小黑驴来娶亲……大伙告辞,学军与霞霞留在他们的帐篷里诉衷情……“

岂止是不复杂,还不见新意,但舒飞廉的《团圆酒》却是强劲的黏合剂,读者要么没遇见,一旦遇见非一口气读到“一个新的文本,生成,才能证明这个世界真实不虚“不可。放下之后,还会念念不忘:情节似乎落了窠臼且故事推进得也不那么跌宕起伏的《团圆酒》,何以这么有黏性?阅读,本是一项需要读者与作者互动的游戏,可是,今天的读者多半被动。舒飞廉生怕他的《团圆酒》遇到的读者比较懒惰,便索性在小说的结尾处替他的新作何以这么吸引人给出了答案:一个新的文本,生成。

舒飞廉没有夸张,他将方言、古韵、流行语杂糅得毫不违和地讲故事,把《团圆酒》写成了小说这种文学样式的一种新文本。

为操办团圆饭,一大早便出了家门的元英,沿着小澴河没走多久,舒飞廉就让我读到了一种气息,一种我以为已经遗忘其实蛰伏在我记忆深处的气息。“这要是放在从前,堤下三四十个村庄,上千号男将和女将埋锅造饭,箢子扁担,挖的挖,挑的挑,棉衣棉裤了黑汗流成沟……”年纪稍长的读者一读到这段文字,就知道舒飞廉呈现的是农村集体化时期冬天经常出现的场景,挑河。晚生了几年,又幸运地出生在大城市,我躲过了挑河这样的劳作。可见,所谓从这段文字中嗅到了令我激动的气息,不是挑河的场景,而是描述中出现的两个词,“男将”和“女将”。

细读《团圆酒》,我们知道出现在舒飞廉笔下的乡村,离武汉不远。那里,与我的籍贯之地颇有距离。我说那个地方是我的籍贯之地而非老家,因为,我从来不曾去过那里,但不妨碍我熟悉那个地方的方言。我奶奶就是从那里出发来到上海的,我跟奶奶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多年,她那一口曾被苏南人、浙江人歧视的苏北话是我们家日常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女将”和“男将”,是奶奶使用频率最高的两个词。我不知道相隔颇远的两处乡村何以会用相同的乡音来称呼男人和女人,但是,“男将”和“女将”两个词撞入眼里的刹那,我的心头就会一热,这就是方言的魅力,总是帮助小说更具亲和力,这大概是《团圆酒》黏性很强的原因之一吧?

然而,使用方言来强调文本的地方色彩,在舒飞廉的《团圆酒》之前,已有很多作家实践过,他们的作品中颇有一些上乘之作。既然如此,《团圆酒》又怎么称得上成就了一种小说中的新文本?

舒飞廉能在遍地方言的《团圆酒》里非常合宜地嵌入古韵。

元英到关了二十年后重操旧业的黄家糟坊定夺糟坊的传人黄春元酿的烧酒够不够资格摆上团圆酒的席面,这时候,舒飞廉为黄春元安排了一大段重启酿酒营生后的甜酸苦辣。论到最后,“成不成,看天意,终于等来来泉涓涓而始流的时刻。‘银瓶乍破水浆迸’,上中学时朱元初老师讲这个诗,他听不懂,现在一下子明白了。”一句引自白居易《琵琶行》的诗,如此突然地闯入《团圆酒》里,我们非但不觉得突兀,舒飞廉独门绝技亦即混用方言和古诗词的表述,让读者眼前一亮心头一颤。

当然,所举一例不是整篇小说中的唯一。《团圆酒》中,或者上一句是方言下一句是古诗,或者古诗的余韵还在方言已急急赶上,或者方言和古诗杂糅在了一起。那么土的方言,那么意蕴深远的古诗词,原本应该互相冲撞,可在舒飞廉的布局下,它们如此和谐地并肩推进着《团圆酒》的情节,从而使得这篇小说的语言风格分外“妖娆”。

舒飞廉对文本的讲究,没有止步于此。毕竟是一篇反映当下农村生活的小说,舒飞廉又为《团圆酒》信手拈来了不少流行元素。说到与自选的媳妇相处不好一气之下从镇上回到村里的木兰,作者不无调侃地写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她蔺木兰不会作诗,却又一身条广场舞的本领……什么扇子舞,洗衣物,佳木斯舞,都不在话下”,这就是舒飞廉叫读者惊喜万分的地方,方言、古韵、流行元素,在我们看来南辕北辙的东西,他不费吹灰之力地就将它们“缝合”得天衣无缝,他难道不能得意地用“一个新文本,生成”来结束《团圆酒》吗?

想当年,坐在教室里听老师分析作家作品,总是话分两头地评说故事情节和语言风格。舒飞廉的新文本告诉读者,语言也是故事也是情节也是生活。如若认可此说,《团圆酒》的高光时刻就是酒席进行中元英每上一道菜都要吟唱的一段“喊彩”。团圆酒十道菜,元英吟唱了十首“喊彩”,我们且节取其中的第六首来感受一下情节和语言的密不可分:“手里拿的凤凰刀,三寸宽来七寸长,杀得猪来宰得羊啊,宰了牛羊好煨汤啊。肥肉切敦子啊,瘦肉炒小炒啊……”我似乎嗅到了舒飞廉新文本的来处。正因为组合了一种特别的语言来讲述《团圆酒》,一个原本可能并不丰厚的一个故事,竟出落得如此丰腴,“一个新文本,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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