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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一天早上醒来,发现猫不见了,我的整颗心都会是空荡荡的。
村上春树曾这样写道,这大概是说他在年轻时养的一只名叫Peter Cat的猫,村上对猫的喜爱已经到了痴迷的地步,以至于他曾经主理的酒吧就叫做「Peter Cat」。
这是一家爵士乐酒吧,是村上在全职作家前开的,生意相当不错,如果人生有另一种可能,现在的村上春树很有可能是一个满世界开连锁咖啡店的企业大佬。
每当说起这个酒吧,村上就会提及他的另一个爱好——说是嗜好也不为过,那就是Jazz爵士乐。
对于村上春树来说,爵士乐就像是他人生的组成部分,他在不少小说中都有提及爵士乐,他还专门写过三本音乐随集「没有意义就没有摇摆」「爵士乐群英谱(上、下)」。
「没有意义就没有摇摆」与「爵士乐群英谱」
都说一个人青年时期所接触到的事物会对他影响深远,村上春树和爵士乐的第一次接触也是在这个时候。青年时的村上春树并不热衷出门呼朋唤友,作为独生子的他,喜欢自己房间里独自听歌、看电视、读小说。
15岁时,村上春树在自己的生日宴会上,收到了朋友送他的生日礼物——一张演出门票,Art Blakey的Jazz Messengers乐队在神户的演出。
Art Blakey是爵士乐史上最重要的鼓手之一,是Hard Bop硬派爵士乐的先驱和精神领袖,Jazz Messengers是他在1954年和钢琴手 Horace Silver组成五重奏乐队。
Art Blakey (中)和Jazz Messengers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真真正正的听到爵士乐,村上春树如同被雷击般震撼到了:
“我从未听过如此奇妙的音乐,完全的、彻头彻尾的迷上了爵士乐,从此以后,我人生的大半都伴随着这种音乐一起度过。”
回来后的村上春树开始疯狂着迷于爵士,常常饿着肚子将午餐钱省下来买唱片,浑浑噩噩地度过了自己的青春期。
村上春树的唱片墙
不过随之而来的大学生活却更为动荡不安,1968年,村上春树考入了早稻田大学就读戏剧系(大泷咏一同年进入早稻田大学文学部)。
此时恰好赶上日本的学生运动,社会动荡,学潮迭起。村上春树的大学时光几乎没有上过课,白日里在新宿的唱片店打零工,一到夜晚就泡在歌舞伎町的爵士乐酒吧,时常喝个烂醉。
年轻的村上春树
后来代表作「挪威的森林」里的场景大概也来源于此吧:
“一九六九年这一年,总是令我想起进退两难的泥沼——每迈一步都几乎把整只鞋陷掉的那般滞重而深沉的泥沼……我四周的世界则面临一切沧桑巨变。约翰·科尔特兰(John Coltrane)死了,还有很多人死了。人们在呼喊变革,仿佛变革正在席卷每个角落。然而这些无一不是虚构的毫无意义的背景画而已。”
John Coltrane
John Coltrane是爵士史上伟大的萨克斯手之一,革新了整个60年代的爵士乐面貌,在「海边的卡夫卡」里,离家出走的少年也总是听着John Coltrane的「My Favorite Things」。
星期日,主人公渡边还会听着Miles Davis的「Kind Of Blue」中旋律活泼的开头曲,给直子写信。
Miles Davis亦是一位爵士史上伟大的小号,开创了Cool Jazz和Fusion等多种爵士风格
Miles Davis
在大学时代,村上春树蓄着胡须和长发,上课读小说,考试勉强及格。也是这个时候,他遇见了同样喜欢爵士乐的阳子,兴趣相投使他们陷入了爱河,不久22岁的村上便决定与阳子结婚。
婚后的生活一如既往,两个人白天继续到唱片店打工,晚上又一起来到爵士咖啡厅做事,白天可以在唱片店免费听唱片,晚上可以在爵士吧免费看演出,这正是那时村上阳子梦寐以求的生活。
年轻时的村上春树与阳子(右一)
由于不用在音乐上再消费太多,两人省吃俭用存下来一笔可观的资金。
1974年,村上25岁时,作出了一个他们人生最重要的决定:开一家爵士乐酒吧,也就是我们在开始提到的Peter Cat。这里白天卖咖啡,晚上当酒吧,开店资金一半是存款,其余的由银行和岳父支持。
这大概是村上春树生命中最闲适的时光,在他的打理下,酒吧生意顺利,白天播放唱片,晚上欣赏乐队演出,一边继续着阅读和思考,好不快活。
杂志上记录的Peter Cat酒吧
这段经历在他的「国境以南,太阳以西」中体现的最为直接。
虽然村上的大多现实类小说中,多多少少都有他自己的影子,不过「国境以南,太阳以西」中描述的生活,大概是村上对自己生命前四分之一时光最写实的记录。
国境以南,太阳以西
主人公初在东京经营两家酒吧,在岳父的支持下生意红火,妻子温柔恬静,家庭和睦而安稳。但在他的内心,却始终填补不了的空虚,重新遇见青梅竹马的儿时同伴岛本,却勾起过往无法忘怀的情愫。
书中,当初在自己的酒吧见到多年未见的岛本时,酒吧里的钢琴手弹起了Duke Ellington的「The Star—Crossed Lovers」(灾星下出生的恋人们):
“每到晚间我就会听「The Star—Crossed Lovers」,翻来覆去、没完没了地听。其中约翰尼·霍吉斯(Johnny Hodges)有一段委婉而优雅的独奏,每当听到它时,往事便浮上脑际:算不上多么幸福的时代,又有很多欲望得不到满足,更年轻、更饥渴、更孤独,但确实单纯,就像一清见底的池水。”
Duke Ellington的伟大无需赘言,我们曾在详文中介绍过他的故事(点击了解)。在故事中,Duke Ellington的这首歌贯穿始终,就像是故事的主题曲。每当岛本来到酒吧见初君时,钢琴手总会弹起这首宿命般的歌。
Duke Ellington
”‘「灾星下出生的恋人们」?’岛本说,‘简直像为我们做的曲子’。“
不过在这本小说中,村上提到更多的却是一位爵士歌手——Nat King Cole,年少时在岛本家中有不少黑胶唱片,初君便常常和她放来听:
“纳特.金.科尔在唱「Pretend」。我们喜欢那首歌。翻来覆去听的时间里,开头部分可以鹦鹉学舌地唱下来了:Pretend you are happy when you’re blue,It isn’t very hard to do。现在意思当然明白了:痛苦的时候装出幸福相,这不是那么难做到的事。“
可以看出,在村上春树的文字中,音乐,尤其是爵士乐有着极其重要的作用,它不但是村上春树本人的意象世界或不可缺的元素之一,也是村上用来渲染故事背景、推动故事发展、升华主题内涵的手段。
回到Peter Cat,此时的村上却压根没想过日后会成为一名作家,他只不过是凭着对爵士的兴趣,把爱好做成了工作。
据村上的回忆,那时Peter Cat的生意越来越好,多年来收集爵士唱片的习惯使他有着丰富的爵士乐认知,各个时期各种风格的爵士乐手他都如数家珍,再加上日本社会本来对爵士乐就有着良好的审美,无论店里日常播放的唱片,还是店里晚上的演出,都十分受欢迎。
“这里就是提供爵士乐的场所。所谓爵士,大概就是一种人生价值基准。人生是如何闪光的、又是如何燃尽的?沉浸在爵士乐时,我们能从中找到些什么。如果爵士酒吧的老板忘了这样的使命感就完了”。
村上春树在Peter Cat酒吧
直到村上春树29时,这闲适安逸的一切才被打破。1977年,村上把爵士酒吧搬到了市中心,村上常来附近的棒球场看比赛。
一天,村上春树在看比赛时,忽然涌起写点什么的冲动,于是就去买来稿纸和水笔开始了写作。
“我记得很清楚,我在看一场棒球比赛,坐在外区喝啤酒。Yakult燕子队的第一击球手是戴夫•希尔顿,一个美国人……不管怎么说吧,他一个二垒打将投给他的球击了出去。这时一个念头一下子击中了我:我能写出篇小说来。”
回到酒吧,他开始着手创作第一部小说。每天夜晚结束营业后,村上春树就会在厨房的桌子上写到深夜。
虽然毕业于戏剧系,但是村上春树的课程成绩只是勉强及格,断断续续读了七年才毕业。没人教过他应该怎样写小说,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的写作知识全部得来于音乐:
“我所知道关于写作的一切都是从音乐得来的,如果没有对音乐的痴迷,我很可能不会成为一名小说家。即使到现在,我仍从好的音乐中学习如何写作。我的风格深受Charlie Parker的重复自由模式影响,我也会采取Miles Davis那种不断自我更新的模式作为我的风格变化。“
除此之外,村上春树还从自己最喜爱爵士钢琴家Thelonious Monk身上学习。
Thelonious Monk
当有人问Monk怎样才能在钢琴上弹出特殊音韵时,他指着键盘说:
"你不可能制造出新的音符,你看看键盘,所有的音符都已在那里。你要做的是,挑选出其中真正属于你的音符。"
每当村上写作时,他常常会想起这句话,在他看来文学之中并没有什么新的词语,他要做的就是为普通的文字赋予新的内涵。
虽然村上并不擅长音乐,他会弹钢琴但也就是个业余十级的水准,对作曲编曲之类的东西一窍不通,但他常感觉在脑中,仿佛有属于自己的音乐在汹涌澎湃,他希望将这种音乐转化成文字。
于是在两年后,师从音乐的村上春树发表了处女作「且听风吟」,一举夺得“群像新人奖”。1981年,村上春树决心从事专业文学创作,便将Peter Cat转让他人,正式步入了文学道路。
且听风吟
在接下来的数十年间,村上春树逐步建立了自己的文学世界,他的作品中都会提到音乐,据读者统计,他提到的音乐家及乐曲的名字超过千次,其中爵士乐几乎就占了一半。
在书中他永远强调的是人的自由和主观性,没有过于跌宕起伏的情节,贯彻始终的是一种平稳而淡雅的味道。
村上春树的收藏
在他看来,这恰巧就是音乐的节奏带给他的灵感。无论是音乐或小说,其中最根本的就是节奏。他从音乐中,尤其是爵士乐中学到节奏的重要性。
“你的风格要有良好的,自然的,平稳的节奏,若不是如此人们便不会继续读你的作品。旋律在文学里就是选择适合节奏的词句。只要文字能和节奏有流畅而美丽的配合,那就成功了一半……再通过一些特殊的渠道,文字便会泉涌而出,我要做的只是随之流淌。”
如果有不懂的人询问村上春树:“爵士是怎样一种音乐?”村上春树便会讲一个故事,一个关于Billy Holiday的故事。
那还是在Peter Cat酒吧的时候,有一位黑人大兵时常同一位日本女子来到村上春树的店里,他们静静地喝酒,小声而愉快地交谈,听着爵士。不时把村上叫去,要他播放Billy Holiday的唱片。只要是她的唱片,啥曲子都行。
Billy Holiday
有一次,黑人大兵听着Billy Holiday的歌哭了,村上记得黑人大兵坐在吧台角落的座位,捂着脸,静静地啜泣。当唱片播完后,他静静地离席,付账,推门而去。
那是村上最后一次见到他。一年多过去,一个微凉的雨夜,常和他一起来店里的女子一个人忽然现身了。她告诉村上,黑人大兵已经回国。原来每当他思念远方的家人时,就会来到这里听Billy Holiday。
她说,最近他写信给自己:替我去Peter Cat,听听Billy Holiday。村上便从唱片架上挑选了一张比Billy Holiday的老唱片,放到转盘上,然后将唱针轻轻放在声槽上。
当唱片播完后,村上抬起唱针,将唱片装入封套中,放回架上。她将杯里的威士忌一饮而尽,起身离席,宛如为奔赴外部世界作特别的准备一般,小心翼翼地穿上雨衣。离去时她说:“承蒙多方关照,谢谢啦。”
直至今日,每当村上聆听Billy Holiday的歌曲时,都会想起那位安静的黑人大兵。想起那个心头思念着遥远的故土、坐在吧台一角无声啜泣的男人。想起他面前那杯威士忌中静静融化的冰块。还有那位代替远去的他前来聆听唱片的女子。
想起她雨衣的气味。然后,想起过于年轻、过于腼腆,因而不知畏惧,寻觅不到妙语将所思所想送达别人内心,几乎束手无策的自己。
“如果有人问:‘爵士是怎样一种音乐?’我只能这么回答:‘这就是爵士啊。’”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