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 百草折
足下黄沙如熔炉,誓要化世间万物于虚无。头顶烈日如流火,似是若灼尽众生之罪恶。
沙尚将融,火尚未坠。
两人同骑一马踽踽独行于这漫漫黄沙之中,在这一望无垠的黄色的海洋中留下些许涟漪,经风一抚,痕迹全无。
身后的女子将整个身子全倚靠于男人身上,肤若凝脂,面白如雪,一双凤眼微闭,不顾马背上的颠簸已然熟睡。
男子在前,佩剑斜于腰间,双眉微蹙,手握缰绳,不时扬鞭促马。
马蹄之下,飞起阵阵黄烟。
这是叶枫与金玲儿来到关外的第五个年头,他本已对天发誓此生不再踏入中原之地半步,这世间的纷争困扰太多,唯有与玲儿在一起的日子才乐得逍遥,在她面前,绚烂繁花、喧嚣尘世都得黯然失色。
可是善良与美貌并不能抵御病魔的侵蚀,这万恶的上天自年初将病魔倾注于她身之后,她的身体状况便急转直下,各种草药偏方都已无济于事。
人比黄花,日渐消瘦,终卧床难起。但那如初的笑颜,配上脸颊的一抹苍白,着实令人心醉,也更是令人心疼。
他花光多年积蓄,寻来一个又一个郎中,可全都束手无策。
“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我最喜欢听你讲故事了”玲儿躺在叶枫怀里轻声说道。
她自生病之后脾气越来越像小孩子了,每次睡觉前都得听叶枫讲故事。
“好,想听哪一个?”叶枫说道
“想听你遇见疾风剑诸葛羽那段”金玲儿说道
“怎么又是这个,昨天不是才听过么”叶枫说道
“因为精彩嘛,我就喜欢听,你就讲讲嘛”说着金玲儿嘟起了小嘴,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求饶似的望着她。
他哭笑不得的刮了一下她的鼻头说道“好好好,只要你想听天天给你讲也无妨”
金玲儿开心得将他抱得更紧了,小脑袋还乖巧的朝他胸前蹭了蹭,似只小猫咪似的,似是要找个更舒服的姿势来听故事呢。
“那就自进那家府邸说起吧,那日酒过三巡,过一府邸,甚是华贵,不由浪荡之心起,自侧墙一翻而入。落地便觉不对劲,偌大的一户人家大白天竟都房门紧闭,唯有厅房一门大开,且家中来往的奴仆极少,一个个的四处观望,似是在寻觅着什么。
刚打开侧房一扇窗就听闻风铃之声,转眼间杀声四起,我才知已然中计,不得已只得原路翻墙而出,哪知那墙外疾风剑诸葛羽已早早等候于此,拔剑便刺,我就地一滚才堪堪躲过这一剑,提气运功便往城楼处去。
对面人多势众,但是想抓我也非易事,想当年我凭借一手轻功对城里衙门都来去自如,何况那一众家丁,只是那诸葛羽还有一花白胡子的老者竟能追上我。
至一城墙处,突觉脊背发凉,后方利剑将至,不得已只得拔剑想迎,剑乃杀人物,剑出则须人亡,世人皆知我轻功了得,殊不知我剑术于轻功相比更甚一筹,之所以鲜有人知,只是因为我拔剑之人都死了......”
说着叶枫脸上露出一抹自信的微笑,看了看悬在墙上的剑,自从陪着金玲儿出关以来,这个老伙计便再也没用过了,已满布灰尘。
他又低头看了看怀中的金玲儿,不知何时她竟睡着了,长长的睫毛耷拉着,煞是好看。
他笑了笑,摇了摇头,弯下身,对着她额前浅浅一吻,怀中的娇躯着实让她心疼不已。
他想起身将她抱上床,哪知怀中的人儿竟抱得如此之紧,才起到一半就摔了一个趔趄。
怀中的金玲儿此时也醒了,或是刚那一下将她病弱的身子晃荡着了,竟剧烈的咳嗽起来。
叶枫赶紧扶她坐好,快步去倒了杯茶水过来,才端到她面前,竟见其嘴角一抹猩红,他的心骤然一紧,可到如今他也已无能为力。
只得愧疚的朝她笑了笑,安慰她道“都怪我,本来想抱你去床上睡,睡得舒坦些,哪想竟摔了一趔趄,大概是老了”
金玲儿白了他一眼笑着说道:“要老可就你老了,我可不老”
她俩年龄本就相差无几。
叶枫看着金铃儿嘴角的猩红,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平日里那召之即来的机灵劲此刻竟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得满是心疼的看着眼前的可人儿。
一阵沉默之后,金玲儿似是看出了他的无奈与心疼。
她豁然一笑的说道“也该是老了,要不然怎么就一病不起呢?来了这么多郎中都没办法,其实我自己也知道时日无多了,只是我想……哎……
“你想什么……”叶枫着急着问道
“我想若能葬回金家陵园,便也无憾了,我想家,想爹娘了”
话毕,那本是笑靥如花的脸庞上竟挂着两行泪痕。
他伸出手去,抹去她脸上的泪珠,咬着牙。本想再安慰她,可事实摆在眼前,安慰的话语着实是说不出口
“好,我答应你,一定带你回家。”叶枫道
金玲儿自从跟了叶枫之后,叶枫便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了。
玲儿是叶枫救下的,那日酒过三旬,叶枫正晃晃悠悠提着酒壶哼着小曲往翠红楼走去,那翠红楼的女人在叶枫看来就如同那下酒的花生,自是绝配。
还未到门口,隔老远便听见了女子的呼救声,顺着往前一看,不远处的前方一名女子正被几个奴仆拉扯着进翠红楼,女子抵死不从,呼天抢地的呐喊着。
他看了一眼那女子,便呆住了,女子本已生的十分清丽,最美的是那双眼睛,竟仿佛是天蓝色的,仿佛大海中的微波,温柔而又灵动,又如同万里无云的天空,充满了恰到好处的恬静,再加上那满眼的泪花,世间无论哪个男子对上这双眼睛想来都无法不对其心动。
自然,叶枫出手了。
从那之后金玲儿便一直跟着他了。
金玲儿自小便没了娘,父亲对她甚是疼爱。但自父亲死后,便家道中落,家产被家中二叔所霸占,她更是被逐出家门卖往妓院,幸得叶枫相救。
叶枫本是江湖中成名已久的侠盗,以一手轻功、一把快剑闻名江湖。
盗亦有道,叶枫谨遵师嘱,老弱妇孺不盗、垂死之人不盗、救命之財不盗。
自入世以来,便劫富济贫,每盗钱财只十中取一作为花销,其他一概丢给那些穷苦之人,全只当一乐。
叶枫这些年干下的大事太多,且手上沾染了不少鲜血,得罪的大多又为豪门富强,官府通缉,江湖追杀,如若是孑然一人倒也无妨,但是有了牵挂便难以这般了。
自从有了金玲儿之后,两人相约远赴关外,过逍遥自在日子,不再理会这世间纷争。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这疾病打破了二人生活的宁静。
答应了金玲儿之后,便匆忙收起行囊,摘下那已冷落许久的佩剑斜于腰间,策马向前。
落叶归根,化土随尘。
金玲儿自是归心似箭,叶枫心中也是焦急不已,她那本已羸弱不堪的躯体还得饱受风餐露宿、烈日黄沙之苦,能否坚持得到回家那刻?
叶枫心中也是一个大大的问号,只得不时扬鞭策马,不耽搁片刻赶路时间。
寒风如刀 ,月如钩。
月为来时月,人已非故人。
靠着金铃儿那模糊的记忆,终究还是到了。
白玉钩般的月亮清冷的照耀着大地,硕大的金府二字在月光下更是惹人注目。
此刻的金玲儿望着那两个大字竟是有些颤抖,过往的一切历历在目,不由得湿了眼眶。
金铃儿小跑上前对着门口的家丁说道
“麻烦小哥通报一声,就说金铃儿回来了,求见二叔!”
那家丁正依着门大打哈欠,那张大的嘴准是能塞进一整只的馒头。
“金玲儿?没听说过 你二叔谁呀?”
那家丁看着二人蓬头垢面的,满是狐疑着问道。
“金虎”金玲儿低着头小声道
她自是万般不愿提起这个名字。
那家丁听闻一声大笑,张大了嘴嚷嚷道
“哈哈 金大人是你二叔?我呸!我还说是我爹呢 也不睁大眼睛看看这是哪就乱攀亲戚 这可是金府!瞧你们那穷酸样 赶紧滚!”
叶枫哪曾受过这般侮辱,一双冷眼直勾勾的盯着那家丁,右手已落于剑柄。
那家丁被盯得脊背发凉,却仍梗了梗脖子朝着叶枫喊道
“我……我可是金府的人,你敢在这撒野?”
叶枫闻言便要拔剑。此时拔剑的手却被金玲儿紧紧按住,对着他摇了摇头。
一见那双泪眼婆娑的眼睛,再大的怒火也被浇熄了,再狠的心肠的也得被这柔软所霸占。
叶枫无可奈何的摸了摸她的小脑袋,转过头去不再理会。
金玲儿上前,在包袱中摸索许久,掏出一小包细碎银两,双手递给了那家丁道。
“麻烦小哥行个方便,这点小心意拿去喝酒”
那家丁接过,抛了抛,嬉皮笑脸着道。
“看姑娘你面慈心善,也不像是骗子,稍等,我这就去禀报老爷”
说完一溜小跑便进了府内。
不多时,府门大开,一中年男子在前,腹大如鼓,全身都挤着肥肉,硕大的长衫被他完全撑了起来,在配上那短小的四肢,活脱脱一只癞蛤蟆,那下巴也不知到底堆积了几层。
身后数位家丁拥簇着,刚进去报信那厮正弯腰站立一旁,指着金玲儿道。
“就是她”
“二叔”金玲儿怯生生的小声叫道
那金虎努力的睁大了深埋于肥肉之中的眼睛瞥了眼金玲儿道
“哟,还真是你啊,玲儿,怎么在外边过不下去了?当初送你去翠红楼,想着至少能让你吃口轻松饭食,说不好被哪位富家公子相中,还能锦衣玉食,可你偏偏要逃跑。看看现在这样子,在外边遭了不少罪吧?这样吧,看在你爹的份上,既然回来了就来府里住下吧,刚好我这还少几个丫鬟,怎么着也有口饭吃不是?”
那金虎身形虽是肥硕不堪,可那一开口的声音却如女子般尖细。
说完金虎和那一众家丁哄堂大笑了起来,那尖细的笑声在这宁静的夜里甚是刺耳。
金玲儿双拳紧握,脸色煞白着道
“谢二叔美意,只是我此番前来并不是来求二叔赏饭吃的。我此次前来是有一事相求,我已身患重病,命不久矣,只求二叔能让我死后葬在父亲身旁,生前未能尽孝,死后......死后若能常伴左右也是好的”
金玲儿说着不觉又哽咽起来。
叶枫闻言,赶紧回身抱住了她,他知晓此刻的她定是需要一个依靠。
叶枫转过来的一瞬间,金虎的脸色唰的变了,那眉间的肥肉瞬间拥簇在了一起,口中怪叫一声,惹得一阵狗吠。
月光下,那肥肉上晶莹的汗珠清晰可见,他往身后退了一步,将自己置于一众家丁的包围之中。
“叶枫!”他大喊出声
“你认得我?”叶枫瞥了眼那胖子问道
“认得!哈哈!当然是认得,当年官府悬赏万金取你项上人头,我大哥可是花了大力气请了疾风剑诸葛羽前来,可惜那诸葛羽学艺不精竟是遭你暗算,只是可怜了我那大哥竟也是也遭你毒手,不过我倒是要感谢你才是,我能有今天的这一切全是拜你所赐,哈哈”金虎笑着说道
“什么!你.....刚才说什么!我父亲他竟是被......”金玲儿闻言猛的从叶枫的怀抱中挣脱开来朝着金虎吼道
“没错,你父亲就是被叶枫所杀,你竟和这种贼人勾搭在一起,还想着葬进金家陵园,我呸!居然还有脸去见你父亲!,你父亲若泉下有知,定得再被你气死一回不可!”那金虎阴阳怪气着说道,说完还不忘瞥一眼一旁的叶枫。
此刻的的叶枫也呆住了,难怪刚才见着胖子有种此曾相识之感,原来那日一众追赶他的人中确是有此人的身影,只是更消瘦一些,难怪他一时未能认出,只是却是不知那日他拔剑相对之人竟是玲儿之父。
“闭嘴!闭嘴!你闭......”金玲儿疯了似的朝金虎大喊着,那双叶枫昔日最疼惜的双眼此刻竟如血般绯红。
绝望 愤怒 又或是难以置信。
话音未落,那羸弱的身体似是再也支撑不住,直挺挺的向后倒去。
身后人快步上前,一把将其搂在怀中。
剑在鞘 柄在手 睥睨四方 杀意骤起
众家丁早已将那金虎团团护着。惶恐的望着眼前的男子。
看了看怀中的人儿,轻叹一声,终还是转身上马。
日暮秋烟起 萧萧枫树林
漫天飞舞的红枫,似是一簇簇花火。
金玲儿缓缓抬起那重若千斤的眼皮。
眼前人是心上人
又或是杀父仇人?
叶枫静静的靠坐在树下,金铃儿头枕着他的腿平躺着。
“你醒啦?”他低头问道
“嗯”她喃喃道
接着,连空气似乎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落叶着地的婆娑声。
她终究还是不敢直视他,她实在不知能以一个什么样的身份去面对他。
她想挣扎着坐起来,只是此刻的她混身竟抽不出一丝气力,胸口似被一块大石压住似的。
口鼻处的气息愈发的微弱。
梦中的父亲似是越来越近了,她挣扎着抬起双手想去抓住父亲的手。
头顶的红枫,终是禁不住秋风的诱惑,缓缓飘落。
直至她瞪大的双眼,为其遮住最后一片阳光,抬起的双手骤然垂下。
坐着的叶枫微笑的对着怀中的人儿轻声说道
“别怕”
他缓缓褪去上身的衣衫,直至上身一丝不挂。
拾起手边的长剑。
剑出,则人亡。
他猛的一下将长剑一折为二。
他笑着拿起一段,慢慢的划向自己裸露的上身。
雪白的剑,猩红的血。
剑尖自胸腔而入,自腹底而停。
入肉三分,平滑工整。
剑至腹底停住,他最后看了一眼眼前的金玲儿,道一声:等我。
断剑横拉,终是了结这一生。
裸露的胸膛赫然写道
“爱妻金玲儿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