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祭

作者|文竹

十年了,十年生死两茫茫;

十年了,十年涂鸦难成文。

周作人先生说过:“我相信写得出的文章大抵都是可有可无的,真的深切的感情只有声音、颜色、姿势,或者可以表出十分之一二,到了语言便有点儿可疑,何况又到了文字。”而何况文字之于我,又是极难驾驭的呢?所以,十年来,我只能一直用心来写这篇祭奠我奶奶的文章。

我这个人,体弱多病是我的特点。“从会吃饭就吃药”是我的特长。在村人们眼里,我注定是个不长命的孩子。邻居们常对我说:你十岁那年的那场病,两个先生守了两天两夜,俺都说不行了,甭费心了,做身棉衣裳吧,可你奶奶不听。她张罗着人把你抬进了大医院,又铺排你婶子、大娘做衣裳,她呢,爬到三台山上去求神……我竟然活过来了,且居然活下来了,这在村人们看来简直是莫大的怪事。母亲常说:“你奶奶喂你,象是喂鸟,又象是喂猫。”亲戚们亦常说:“你呀,多亏了你奶奶会侍弄,光靠你娘,说啥也喂不活的!”

奶奶是我生命的支柱,奶奶是我生活的依赖,奶奶温暖的怀抱是我弱小生命的摇篮。

上一年级时,有一段时间,同学们纷纷说我是后娘,所以奶奶才对我格外好。我听了,觉得实在是言之成理,所以很是抑郁了些日子。后来渐渐长大了,母亲告诉我,奶奶是后奶奶。她在饱尝了守寡的苦楚之后,顶着舆论的压力,骑一匹红骡子,从崎岖的山路了,迈进了我家的门。按风俗,再婚女人是没有资格坐轿的。

我以体重、身高皆为考生中倒数之首考上了初中,这使得奶奶亦喜亦忧。为了让我少跑路,她便常常给我送干粮。打开包袱,是上好的煎饼,间或还有几个馍馍。豆腐干是每次必有的,或是晒得油黑,或是煎得金黄。有时还有个瓶子,里面是豆腐乳或炒菜。那时,大部分同学吃的是地瓜干煎饼、窝头和咸菜,我的伙食很算是高档次的了。现在想来,那并非因为我家境好,乃是奶奶精打细算全家省吃俭用的结果。奶奶坐上一会儿,问问这问问那。临走塞给我五毛钱,嘱咐我买点菜票,嘱咐我好生念书。之后,便用那三寸金莲,去量那十里山路了。

我们姐弟五人没有使奶奶失望,我们念书都很好。凭着自己的学业,我们都有了工作,全家由农民变成了市民,这在山村是很令人艳羡的事,这使得奶奶常常情不自禁地以此夸耀于人。

我有了孩子,我用不着为雇保姆而发愁,“我有奶奶!”我在心里说。这条件是得天独厚的。同事们常说:“你拉把孩子可是一点没费累呀,不就是喂喂奶吗?”是的,这说法毫不夸张。那时,丈夫在外地工作,奶奶几乎包揽了我的全部家务。我只知道在办公室里备课、批作业、自修,多少年后,当我不再只爱憧憬未来,而变得喜欢回忆过去的时候,一次,我猛然悟出,那时,奶奶是无偿地为我看孩子的呀,非但无偿,每个星期天,她都要从家里背上一包干粮、带上几盒烟回来(奶奶的一生,唯一称得上奢侈的就是抽烟了)。而我对此则视若无睹。我呆得可以!而在有些人看来,我奶奶跟着我毫无疑问是又吃香的又喝辣的的。我后悔没给奶奶买一盒烟,即使她并不给我看孩子。

生活,有时是要颠倒顺序的,我的生活便是如此。该上学的年龄辍学,做了母亲后却一再上学。然而,我没有后顾之忧,“把孩子送来!甭挂牵!”奶奶果断地说。“看你轻松愉快的,倒象是没有孩子一样。”为孩子而牵肠挂肚的同学常常这样说我。

难道真是俗话所说“有福容不了”的缘故吗?难道是奶奶把过多的心血移植到了我的生命里的缘故吗?难道是前半生生活的贫困和精神的煎熬使得奶奶看似康健的躯体里早已埋下了疾病的种子吗?难道是……难道是……在帮我母亲把我们姐弟五个拉扯成人之后,在又把我的孩子拉扯到了上学的年龄之后,在我们姐弟五人争相孝敬奶奶的时候,在村里的老人们一个劲地羡慕奶奶老来有福的时候,在我打算好了要把奶奶接到城里来住但脱产进修尚未毕业又即将毕业的时候,奶奶病了,病得很重很重。住院、针灸、中医、西医,我们姐弟们轮流值班护理。当医生委婉地建议我们出院时,妹妹号啕大哭,弟弟则含泪在走廊里踱来踱去。我们央求医生,让奶奶继续住院,还是舅姥爷费了好半天才劝说我们成功:”就让你奶奶老在家里吧!那样她会舒心!”我们感到安慰的是,奶奶是脑子的病,患病期间,她并没有多少痛苦。我半夜起来包水饺,我一勺勺地喂饭、喂药,一如当年奶奶对于我。我给奶奶端屎端尿,我给奶奶梳头、擦洗身子、热敷膀子。邻居们都说奶奶摊了些好孩子:“那亲生自养的又咋样?!”可是,这又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呢?寸草心难报三春晖,这床前的三日孝子,又如何报答尽奶奶三十多年海样的深情、山般的厚恩呢?

奶奶的一生,吃穿用度一无所求,唯一的愿望便是她的孙子娶上媳妇,她抱上重孙子。然而,她没有盼到这一天,她带着深深的遗憾走了。当人们抬着食盒,新婚的弟弟、弟媳去给奶奶上坟时,母亲泣不成声地说:“今日你奶奶可欢喜哩!”每当我回娘家,看到活泼可爱的小侄子时,我就想,如果奶奶还健在,她会搂着她心爱的重孙子,坐在胡同口大青石上的老太太们中间,幸福自豪之情会溢于言表的。

我常常想,一个普普通通的妇女,对与她毫无血缘关系的四代人无私地奉献了她的半生心血,不是几天、几年,而是三十多年如一日,也算难能可贵了。尽管,奶奶也有缺点,她脾气不好,暴跳如雷是常有的事;她说话很不注意,常常不是得罪了东邻,就是得罪了西舍。然而,她的缺点之于优点,正好比微瑕之于白璧。世上没有一个完人,何必苛求她呢!

十年了,十年生死两茫茫;

十年了,十年涂鸦难成文。

农村风俗,女孩子是不能扫墓的。每年的清明节,我只能站在阳台上,向着家乡的方向,用心的泪水祭奠奶奶。(完)

1993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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