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梁六自洞庭山》·张说
巴陵一望洞庭秋,日见孤峰水上浮。
闻道神仙不可接,心随湖水共悠悠。
诗意为:在这巴陵看那洞庭的秋啊;天天都是一个样:只有那一座君山孤零零地浮荡在水中央。俺可听说那山里住着神仙哩,只是俺没那福分去瞅一瞅。唉···我想神仙啊,我念神仙,可我就是见不着神仙!我这心哪,就像这湖水,荡悠悠啊,荡悠悠······
乍一看这首诗,挺不像送别诗的,倒像是纯粹写景的。可它偏偏就是送别诗,还时间、地点、人物都挑明地送,这可怎么整?
这时候,就不得不搬出大圣人孟子的一句话了:知人论世,以意逆志。说白了,就是,你要想弄明白一件作品的真实含义,就得了解作者创作时的经历,然后你再一琢磨,就能把作品的含义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如此说来,那就得说说张说了。
张说,姓张名说,“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的“说”,不是“今天我给大家说段相声”的“说”。说起这个人,不简单。当年制科考试,他的成绩天下第一;而且三次为相,执掌文坛三十年,封燕国公,和许国公苏颋并称为“燕许大手笔”,许多国家文件、诏书,都出自此二人之手。更难得的是,他还挺愿意奖掖他人,赏识(并提拔)了不少才学之士,比如张九龄、王湾、杨炯、沈佺期、孟浩然等。就诗歌地位而言,他可以称得上是初唐到盛唐的中转站站长。而且,他还是第一个被称为“泰山”的老丈人。
关于“泰山”这个小典故,我觉得挺有意思,就简单说两句,说:开元十三年(725),唐玄宗任命张说为封禅使,主持封禅大典。惯例,泰山封禅归来,所有陪同官员都会加官进爵。张说就特意安排只有九品衔的女婿郑镒陪驾。完事儿以后,小郑竟升为了五品!(这火箭坐得嘚飘嘚飘得意地飘)
庆功宴上,身穿绯色朝服(绯色,就是“大红大紫”的大红色)的小郑,大嘴叉子都笑到后脑勺去了。玄宗皇帝往下一瞧,龙眉一紧,问道:“那小子不是郑镒吗,张丞相的女婿。朕隐约记得他是九品衔嘛,咋就升到五品了?”旁边的戏子黄幡绰笑道:“他可是仰仗了泰山的恩德呀。”
从此,泰山就成了老丈人的代名词。
看见了吧,老张有以权谋私的毛病。实际上,他的毛病还不少,像贪污受贿、羞辱同僚、营私舞弊之类的,都是家常便饭。不过,这都是小毛病,和他的功绩比起来不算什么,可他偏偏得罪了另一位丞相姚崇,这可就要了亲命了。
说起姚崇,那也是响当当的人物,与房玄龄、杜如晦、宋璟合称大唐四名相。其实,姚崇也不是完人,毛病也一大堆,可他政务能力强,脑袋瓜好使,正赶上他和玄宗皇帝的“热恋期”,就悄默声地摆了老张一道。
这话就得从太平公主说起了。
说起太平公主,那也是当当响的女人物。打从武则天时期起,一直到玄宗皇帝即位,她都是权倾朝野的主儿。她最牛的时候,朝中七位宰相,有五位都是她的人。说实在的,大妹子见好就收得了,都是李家的天下李家的人,折腾啥?她偏不,更何况有老娘武则天作榜样,而且有些朝臣也支持,她竟想着要捣鼓亲侄子的皇位。玄宗岂是吃素的,三下五除二,就把这位不可一世的姑姑给办挺了。
起初,玄宗还是太子时,姚崇就为玄宗出谋划策,得罪了太平公主,被贬为申州刺史;张说也因为拒绝太平公主的拉拢被贬为东都留守。按说,他俩应该志同道合、惺惺相惜才对,可也不知怎么滴,他俩就是不对付,还产生了挺深的矛盾。
我合计了一下,姚崇的申州离张说的东都洛阳不远,几乎挨着。莫非,他二人的梁子就是在那时结下的?
好了,不要在意那些细节,总之,咱们只要知道他俩有过节就行了。
玄宗即位之初,一直在解决太平公主的问题上很犹豫,远在东都的张说就寄给玄宗一把宝刀,劝他快刀斩乱麻。解决了太平公主,玄宗就任命张说为中书令(后改称紫微令),封燕国公。
那时大乱才平,玄宗求贤若渴,很快就盯上了姚崇(已为同州刺史),打算招他为相。
闻听此言,张说有点慌,赶紧张罗手下弹劾姚崇。玄宗心里跟明镜似的,不予理睬,坚持提拔姚崇。
这下张说真慌了,赶紧找玄宗的好兄弟岐王李范谈心(就是“岐王宅里寻常见”的那位岐王)。这一点我始终没弄明白,难道老张指望岐王排挤姚崇?这位岐王殿下自从帮皇帝哥哥整了姑姑之后,就突然喜欢上了吹拉弹唱;并以沉迷其中,不能自拔的姿态,把管弦乐及打击乐练得样样精通。(难道张说没看透岐王的明哲保身之术?)
抓了老张“大臣结交藩王”这条小辫子,姚崇就乐呵呵地出招了。一招致命!
张说先是被贬为相州刺史(河南安阳),屁股还没坐热,又因为其他罪名的牵连(姚崇笑而不语),直接就下放到了岳州(湖南岳阳)。
当时,身为潭州(湖南长沙)刺史的梁知微(梁六)北上入朝时路过岳州;作为老朋友,张说自然要送上一送。
张说和梁知微交往已久,二人诗词酬唱也不止一回。此次老梁回京,按说老张怎么着也得说几句不舍,送两句祝福。可纵观全诗,完全没那意思。那他老张到底是几个意思?
我不知道当时的老梁有没有明白老张的意思,但他一定带着老张的诗入京了吧。这,就是老张真正的意思!
我是这么读这首诗的:
“巴陵一望洞庭秋,日见孤峰水上浮。”这两句没啥特别的,无非是老张在倾诉岳州生活的空虚和单调。一个只能“日见孤峰”的地方,就算不是秋天,也过成秋天了。
接着“闻道神仙不可接,”真的是在说神仙吗?
表面上看,是;而实际上呢,当然不是。
据传说,君山这座“孤峰”的确住过湘君和玉女。老张突然当着老朋友的面说什么仙女“不可接”,是不是有点太老不正经了?(老张当时四十多岁了。)所以,老张提的神仙,肯定另有所指。
其实,在此时的张说眼里,梁六的目的地――京城,才是真正的九重天阙;那里的王公贵卿才是名副其实的“神仙”。
也就是说,张说在诗中对神仙的向往,乃是他内心对京城以及其中荣华富贵的渴望。
我这么说是有根据的。《新唐书》里,班景倩入朝任大理寺少卿,路过大梁时,地方官倪若水为他送行。看着班景倩远去的背影,倪若水感慨道:“小班此次入朝为官,简直就像是登仙啊!我恨不能给他当个司机,随他一同进京!”《资治通鉴》里有类似的描述。说明当时的人们是很重视京官的,哪怕是闲职。而地方官再大,也总觉得比京官矮一头。
最后一句“心随湖水共悠悠”,即是说湖水浩淼,有仙难寻;更是说无人援引,回朝难期,所以老张这心就“悠悠”了。
总的来说,张说这首诗,表面上是为梁知微送行而写的,实际上呢,是写给京城的“神仙”们的,希望他们能了解自己、同情自己、帮助自己。
我估计老张早就有这样的心思了,正好趁着老梁入京,写给他,让他带到京城去。这一首诗,即能为朋友送别,又能为自己拉票,还真是搂草打兔子,两不耽误。
而行色匆匆的老梁,看样子只是老张的快递小哥而已啊。
有人会说,这么理解这首诗,真的“大丈夫”?人家老张真是那个意思吗?
那好,咱就看看当时老张写给老梁的另一首诗《岳州别梁六入朝》,其中两句说:“梦见长安陌,朝宗实盛哉!”这几乎是在说“京城这个花花世界啊,我好喜欢!我做梦都想回去的说!”
正因为《岳州别梁六入朝》的露骨,才更显得《送梁六自洞庭山》含蓄得可贵。而这种含蓄,正是后来盛唐诗风的标志之一,即后世所谓的“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但又“莹彻玲珑,不可凑泊”的“兴趣”。
这首诗的用意很明显,但收效不咋滴。老张在岳州待了三年多之后,苏颋入相了。老张再接再厉,特意写了一篇《五君咏》寄给苏颋。
据说,张说写好《五君咏》,交给心腹之人,命他赶往京城,在苏颋府邸附近暂住,一定要等到苏瑰忌日那天才献给苏颋。
老张所咏的“五君”之中,有一位就是苏颋的爸爸——苏瑰。苏颋又不傻(能当宰相的人应该傻不到哪里去),一眼就看出《五君咏》是专门赞美他爹的,其余“四君”不过是陪衬。苏颋一感动,念及父亲以及自己和张说的交情,手一哆嗦,就把张说调离了岳州。
如果张说不寄《五君咏》,而是写信直接说:“小苏啊,听说你当宰相了?!你小子可以啊!看在咱两家的交情上,你可得帮老哥哥一把呀。此致,敬礼。”
如果你是苏颋――“燕许大手笔”中的“许”,收到了“燕”如此直白浅薄的求救信,你怎么看?
我估计,苏颋肯定会像萧峰在少林寺大骂慕容复一样,回复张说:想我苏颋大好男儿,竟与你这等粗人齐名!
呵呵呵呵
所以说,在风流蕴藉的大唐,含蓄就是生产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