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的第一个晚上,她梦到柳川河㫠的杀狗事件。她梦见死狗顺着河水往下漂流,一直漂……然后她发现自己的胸口上有血渍,那是杀狗人摸她的胸部留下的。她感到污秽,想用柳川的水洗掉血污,但发现柳川的水很脏,想把自己洗干净根本不可能。于是只能把衣服脱下来擦身体,然后裸着身体站在河道上。
这么一个梦境,是含有许多隐喻在里面的。书里多次提及“柳川杀狗”事件,表面上看,这件过往似乎与现在发生的事情毫不相干,但其实这是故事里相当重要的一个环节。在此之后发生的许多情节与之环环相扣,慢慢道出了这个姑娘内心的痛苦压抑和恐惧无助。
9岁时候看到的那场屠杀,之后又被杀狗人猥亵,整件事情是留在岁月里的一道暗伤。弗洛伊德曾说:“未表达的情绪永远不会消亡。它们只是被活埋,并将在未来以更加丑陋的方式涌现。”
被侵犯被伤害时的痛苦感受,与被屠杀的狗是一样的。真正的痛,是遭受这一切时候的无力反抗,是恐惧,无助,绝望,和尊严被践踏的感觉。那顺流而下的狗的尸体,象征着她此刻的境遇——漂泊无依。胸口的血渍,是杀狗人猥亵她留下的,也象征着她被强暴之后,看待自己身体的一种态度——觉得十分肮脏。她想用柳川之水洗去血渍,但是发现柳川之水很污浊。柳川之水喻意她的家庭。家庭原本该承载一个孩子的幸福,现在却任由这个被伤害的孩子随波逐流,浮沉淹溺。家庭里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悲伤、苦难和污秽不堪,每个人都自顾不暇。这河水承载了太多人的不幸,变成一池污水。所以她指望依靠这“柳川之水”来洗刷耻辱和痛苦,似乎是不可能的,体现了梦里的她是多么绝望。脱掉衣服擦身上的血渍和脏水,说明她有自救的意识,虽然这种自救,要亲手剥去衣服,以赤裸的状态示人。这也喻意着她选择走司法途径,就要一遍遍地向陌生人讲述被强暴的经过,也就等于一次次的剥开伤口示人。这个决定背后的意义,就像是脱去衣服让别人看她的伤痛,看她的耻辱一样,这是同一种情境的展现。
当生活中许许多多的伤痛沉淀下来之后,我们看到的黄莉桦,是个柔弱,安静,而且无力的女子。
但是被理性压抑下来的痛苦,却被身体悄悄地释放。比如做噩梦,比如咬指甲,扯头发,以及那些不自觉的自我伤害的行为习惯。身体在用自己的语言表达着内在的疼痛,用一些异于常人的动作,怪异的行为,在默默地提醒着你:那些痛苦还在,它们需要被看见,需要解决,需要治愈。你不能逃避,你应该直视。
女人团里有个阿姨对黄莉桦指出一个事实:被伤害不是你的错,但爬不起来,是你的责任。你的绝望,拖累了所有的人。
有的人很快就能从伤痛中走出来,有的人却一辈子也走不出来。
能否从伤害中走出来,完全取决于自己。别人的劝导,从来都起不了作用。
祖母在有意无意的谈话中,曾对黄莉桦说过一个关于“冬将军”的故事。
这个故事发生在“二战”期间,德国军队攻打苏联首都莫斯科,驻守在附近的森林。当时正是大雪严寒之际,这对双方来说都很艰辛。
有一对住在莫斯科城内的祖孙,孙子生了重病,病情连续一段时间都没有好转,祖父决定去城外的森林找一种珍贵药材救孙子。祖父从一个秘密小径离开了苏联军队严密防查的城界,来到郊外。他走进雪深处,走进敌人那方。德国军队逮捕了祖父,以为是间谍。后来发现这祖父很老,头发与胡子都白得透明。如此苍老,怎么看都像一位朴实的老农民。
德国将军给了老祖父一些盘尼西林,要他回去,想跟踪他找到攻城的秘密小径。老祖父不肯。德国将军便把他丢到前线,命令壕沟的士兵看守。
这位老祖父像是雪人一样站着,过了三天三夜。德军松动了,莫斯科零下四十几摄氏度,对他们而言简直是酷刑。如果随便一位莫斯科的老头子都能在大风雪中待上三天,那么德军还有什么优势。德军将军赞叹着老人的意志,然后将所有德军撤出了苏联。
苏联赢了,完全靠一位年迈的老人站立的姿态。
故事总是能停在它最想停的地方。但是人生却要继续走下去。开庭的日子来到了。而法庭是另一个残酷的战场。
庭上辩诘这一部分是全书的一个高潮,对话相当精彩。但是,这本书不是现在流行的那种“爽文”,情节没有我们期望的那样来个“正义胜利,坏人伏法”的大好结局,并没有。这场辩诘双方各有输赢,几乎平手。
这样的官司,平手就等于是输掉了。黄莉桦在庭上哭得很伤心。在这世界上,我们痛恨坏人。我们以为真理与正义会站在好人这边,但是有时候谎言会透过法律击败真理。
官司悬在了那里。她其实心里清楚这种官司很难打赢,而且就算赢了官司,也改变不了什么。伤害已经形成,永远也抹不掉了。
记忆和感受是不一样的。这世上就算有消除记忆的方法,也消除不掉那些遭遇过的感受。因为记忆是一个单独的存在,而感受,早已弥漫全身,与生命融为一体,就像融进血肉,刻进骨子里的印记一样,难以抹平。
“我无须擦亮火光抚看伤口,一如它从未在我心中消失。”
但是,人活着需要一种姿态,就像冬将军一样,在面临绝境的时候,更加需要一种挺拔的,不服输的姿态,挺直脊梁,绝不倒下。
这一路上,她几乎看到了祖母一生的磨难,同时,祖母用宁折不弯的倔强态度,教会了她什么叫做坚强。祖母这一生是十分悲惨的,但她仍然深情地爱着这个人世,爱着她身边的人,为她们遮风挡雨,为她们抚平伤痛。她是生活的勇士,是看清了生活的真相,却依然热爱生活的人。“爱很危险,不爱更危险。只有拥有丰富灵魂的人,才能握到刀子受伤之后,还愿意下次跟人握手结缘。”这是祖母的格言。
永远不要被生活中的痛苦泯灭了希望,只要我们还能感受到爱,触摸到温暖的阳光,看到春天的花苞在努力绽放,还有什么理由不去爱呢?
“这世界上到目前为止值得喝彩的,是随着伤害而来的浪潮中仍有温暖的心意,不时落在我的手上。这让我知道,路再远都可以走下去。”
无论是祖母在法庭上的搏命演出,还是在生命尽头的真情流露,都让黄莉桦觉得自己往后不再孤单了。她跟祖母说谢谢。
故事的最后,并没有交代官司是输是赢,也没有说明祖母是否离世。只是说,这些对于她而言已经不再重要,“我的人生不一样了,我变得更复杂,也变得更勇敢。”
当你的人生在不断坠落时,有没有一双手能够承接住你?
黄莉桦很幸运,她能完成这份自我救赎,是因为祖母的爱,以及祖母面对生活的不幸,永远乐观坚强的生活示范。
生命中,没有看淡的伤害,只有放下的那一刻。她原谅了这个世界,放过了自己。
整个事件始于金色的阿勃勒花盛开的初夏,终于五彩的乌桕树叶飘落的秋天,经历了整整一个夏季,书名《冬将军来的夏天》里的“冬将军”,其实就是暗喻那个为孙女的人生至暗时刻,守护站立的祖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