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每个细节都真实得仿佛亲身经历,不明白为什么会进入这场梦境,只觉冥冥中是在等一个人,可他的脸长什么样子我竟想不起来。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声音把我从梦境拉回现实,原是佩戴多年的黑曜石手串断了,珠子散落一地。这串黑曜石是驱灾辟邪的护身符,帮我挡过各路煞气桃花使之近不得身,却在这场梦境中被生生震断。直到醒来,我还是能尖锐地感觉到,梦中人的目光如同两团火星子落在我的心里,灼得人发疼。我感到极度不安与心悸,又无法回避那道炯炯的目光,那样执著,那样急切,好像拼命在向我探索,向我恳求什么。他在深更半夜敲开了我的梦,提醒我不要忘记这场梦幻生死约。
许是前世往生,今生有缘,强烈的直觉告诉我,自己一定是忽视了什么细节,宇宙才以这样的办法予以警示,让我不要忘记这个人。茫茫人海,大海捞针。欲海情天,此恨绵绵。参不透这场幻梦的玄机,又怕遗忘此刻的觉识,只能暂行记录下梦中的癫话与怨债,以期日后应验。
我坐在花园里望着艳丽的洋紫荆怔怔出神,他不知从哪走过来,一反常态把手搭在我肩上,掌心温温的,似是想开口对我说什么,却犹豫不知如何讲出来。迟疑了片刻,手在我肩上轻轻拍了两下,终于抽了回去。我淡淡看了他一眼,扯出一丝笑容,宛若从前亲昵无间的好友,虽然我们已经多年没有联络。
他深吸一口气,郑重地看着我,对我说道:“你的儿子...”
我等着他把话讲完,他却始终没继续后面的内容。我感到了无生趣,整个人登时如同槁木死灰,人世间的一切苦乐,都无动于衷。枯坐好一阵子,呷了口眼前已无余温的冷茶,平静地看着他,“你来之前,我已经知道了。”少年失怙,青年亡夫,中年丧子,好一个无父无母无夫无子,赤条条无牵挂。
忽尔微风拂过面庞,吹乱了我的额发,他习惯性地伸出手抚平碎发,像是在做一件稀松平常的琐事。一阵不可抑制的心酸,沸沸扬扬往上涌,顷刻间我禁不住失声痛哭起来。这一哭,像是要把心肝脾肺肾都呕出来似的,多年来压抑在心中的悲愤,凌辱和委屈,像大河决堤,一下子倾泻出来。他一直不停的拍我的背安慰我,可是我却愈哭愈悲切,愈更猛烈起来。哭了许久终于平静,我别过头不想让他看见这张满是泪痕的脸,饱含泪水的双眼下意识望向先前的开得繁茂的洋紫荆,红红绿绿模糊一片映入眼帘。他没有出声,只是温柔地转过我的脸庞,用指腹轻轻细细地擦拭这些晶莹透亮的泪滴,仿佛在雕琢一件精美绝伦工艺品。
似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他用力牵过我的手要把我带走。我下意识一把甩开。他冷笑了一声,“你以为继续留下还能再得到什么?孤儿寡母守着这泼天的富贵尚算合情合理,现在剩你一个人,名不正言不顺,费尽心机抢到手的金饭碗最后发现不过是一道刺入身体的催命符,可不可悲?你的手段根本下不动这盘棋,外面很快就会变天了。”
我皱了皱眉头,心下不悦:“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说:“我要你那颗心。”
时间好像暂停了几秒。一直以来他恨透了我,我亦未留下只言片语,说断就断,不愿见彼此最后一面,多年来阴差阳错层层叠叠的误会让两人的关系积重难返。我无法告诉他,荣华富贵就是命运对我最残酷的刑罚,在那些又深又黑的夜里,我独自坐在桌边,拿着一把刀片割自己的小腿,一刀刀割的鲜血直流。那个连阳光都懒得射进来的房间里搁着我亡夫的骨灰坛,里面封装着满载怨怼已烧成灰的残骸,也封装了我余生全部的遗憾与自由。屋内的地板分外潮湿,好像衣襟湿漉漉在出汗,终年都在静静的默默的发着霉,如同我的人生。
我冷冷地说:“生下来就没有这东西。”
他说:“你没有,我这颗给你。”
心有悲戚,我说:“我已经这样子了,一身的肮脏和丑恶,你要来做什么。”
他说:“你一身的肮脏,我会替你舔干净。”
午夜里,一张隐蔽而昏暗的床上,我们赤裸着身子,肩并肩躺卧在一起,互相隐瞒着各自的心情。两具让欲望焚炼得痛不可当的躯体和寂寞得发疯发狂的心,如同冲破牢笼的猛兽,仰靠动物本能,张牙舞爪地狂热追逐这场充满爱与欲的梦魇。
在这个没有月光的夜晚,所有多情与无情、高尚与卑微、痛苦与快乐的爱恨情仇瞬间泯灭消逝。那些天真无邪,或是沧桑堕落的过往,都是刻入骨髓的虔诚记忆。我们的体液在这张隐秘的床上留下一页不可磨灭的证据,谁也不想去擦去这份美妙。陡然间,一阵告悔的冲动,我们把心底最隐蔽而不可告人的事情,相互吐露出来,暂时忘却羞耻禁锢,将那颗赤裸裸的心挖出来,捧在手上互相观看。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是在黎明前,他流干精液的身体放肆而又虚脱,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抚摸我的头发,喃喃自语不知在嘟囔什么,我问他脑袋里在想什么,他也并不理会。过了好久,才开口对我讲:“我们还可以开始新的生活。”
我开始苦笑,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最后辞不达意地说:“那时候,我真的已经准备走了。”
只是,那晚的月光像一盆冷水迎面泼下来,浇了我一身。在幽森的黑暗里,儿子一反常态揪住我的手,央求我同他一道回去。我一直在摇头,望着他满脸无奈。他质问我是不是要留他一个人,我始终无法面对儿子那张悲痛灰败的脸。他从小被自己的父亲万般器重,悉心栽培,我知道他在为自己的父亲守住他的女人;而我的亲生母亲,一辈子都在追寻恩客的虚情假意,最后滩死在铺满汗臭棉被的床上,令子女蒙羞。她那些陈旧的故事,如家族秘辛般被讲过太多遍,我已听得麻木不仁兴趣索然,也没有勇气再次步入后尘。仰天望去,月亮升上中天,我一连打了几个寒噤,身上的汗毛不禁都张开来,心中了然,自己是走不成了。
“我知道啊。一直都知道。”他沉吟片刻,“只是有些可惜。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他这辈子啊,恨透了我,也爱惨了我。
他问:“你下辈子想做什么?”
我答:“笨蛋,人死了哪还会有什么后来。”
他非逼我回答,我忍俊不禁笑着对他说:“下辈子投胎,做一条鱼吧,水中自由自在游来游去,不用忍受如此折磨。”
他一边说一边笑,“鱼在水中不知水,人在心中不知心。三界唯心 ,诸法唯识,一切苦乐迷悟皆是由心。”他笑得泪水直流,“那我要变成猫,把你吃进肚子里,让你永远和我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命运应当把握在自己手中,而不是受梏于虚无缥缈的主宰。
夜空的一角挂着一团又肥又红的月亮,昏红昏红,像一只发着猩红热的大肉球,还渗着血丝。外面火势越来越大,浓烟熏得人睁不开眼。今日恐是插翅难飞,不是被活活烧死,便是被活活呛死。
我说:“看来我的命确实不好,这一世是不行了,等我来世投胎,一定从茫茫人海中找到你。我会爱上你,等着你,把这辈子欠你的情还清。”
他低着头,看不出任何情绪,低沉地说:“你不要骗我。”
气氛越来越凝固,我尝试半开玩笑:“也许那时你已功成名就,娶妻生子,我自说自话眼巴巴地上门找你,你却根本认不出我来,徒惹我呀,白白伤心掉眼泪。”见他不说话,我故作轻松,咯咯笑了两声,“又或者呢,合该我俩气数已到,不偏不倚正好遇见你这个丧门星,一碰头便如同天雷勾动了地火,好似中了魔一般,一发不可收拾起来。然后我们会生很多孩子,一个个都是混世小魔王,让这群讨命鬼成天调皮捣蛋把你气个半死。”我有些难为情了,又觑了他一眼,给自己找个台阶,缓缓说:“罢了罢了,还是不要了。不动情则已,一动起情来,就要大祸降临。人爱到极致就会变成疯子,不如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们都能有各自的精彩和圆满,这样大家都会快乐一些。只是可惜没人给我们送葬,也没人会为我们祭悼。”
他捏了捏我的手,说:“那你先来找我吧,只是我可不会轻易答应你,遂了你的心意。除非,你永远爱我。”我见他抬起了头,红着眼睛似是有泪痕。“但是,你也不能因为我拒绝就不来了。如果你不来,遍寻天涯海角我也会把你翻出来!”他把我抱在怀里,带着淡淡的歉意和无奈望向我,他的目光跟了我一辈子,无论到哪里,我总能感受得到他那道痛得炽热的目光。
“我一定会找到你,让你永远和我在一起,你要等我。”他的声音一直在耳畔萦绕,我垂死的眼睛已经快睁不开了,头胀得发疼,全身血液都倏地冲进脑门,太阳穴迸跳起来,耳朵一直嗡嗡发响。漫天的星火都纷纷掉了下来,在熊熊燃烧。
“你要等我啊,一定要等我。”
“你一定要等我!”
我不忍他难过——即使我闭上了眼睛,也不忍他难过。从前的事,像万花筒一般,一幕一幕闪过眼前,时时有形无形地压在心头。生为缘聚,无始相续,不知来生能否再见。
壬寅年桂月三十日
戏书此纸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