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1：事如春梦了无痕

余生乾隆癸未冬十一月二十有二日，正值太平盛世，且在衣冠之家，居苏州沧浪亭畔。天之厚我，可谓至矣。东坡云：“事如春梦了无痕”，苟不记之笔墨，未免有辜彼苍之厚。

相比于冒辟疆写的《影梅庵忆语》，我更喜欢沈复的《浮生六记》，文字中透露着真诚坦率，所以，尽管我知道他的后半生过得很落魄，知道他的晚年很潦倒，甚至我知道，如果追根溯源的话，他对于这样的凄凉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然而，我还是喜欢他。我喜欢一切有真性情的人，这种真可能在世俗生活中不被包容，可是和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会被真情包裹，褪去浮华，摒弃物欲，拥有抵达心灵的幸福。从这个层面上讲，我觉得芸娘是幸福的。

《浮生六记》也是一本追忆性的书，当一个人走过大半生，想一想都快归于尘埃了，是不是要留下一些什么呢？

沈复说，事如春梦了无痕，若无笔墨之记，未免有辜彼苍之厚。我想，沈复是更想留下点什么吧！往日的欢愉，痛彻心扉的往事一一浮现在心头，一笔一画地写下来那一刻，等于又活了一次，别人的生命只有一辈子，而他因为这样的记录——好像活了几辈子那么久。

这是从沈复的角度来看，活在记忆里，纵然往事如春梦，醒来依然有痕。

若是从我们读者的角度来看呢？无论是沈复还是芸娘，都成为我们心中的经典，他们的生命跨越了时空，两百六十年之后，又成为我们心中可望不可即的春梦。怎能是无痕呢？

为了这一句“事如春梦了无痕”，我特地去查了老苏的原诗：

女王城和诗

东风未肯入东门，走马还寻去岁村。

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江城白酒三杯酽，野老苍颜一笑温。

已约年年为此会，故人不用赋招魂。

才知道这首诗也是苏东坡被贬黄州市所作，黄州的山山水水已经洗去“乌台诗案”带来的污垢，在一次一次游赤壁的夜里，东坡已经和自己和解了，他是真的想忘掉往事，喝上几杯酒吧，天涯踏尽红尘，依然一笑作春温。

无论是有意想记起往昔，还是想刻意忘掉不堪的过往，文字都是一剂良药，饮过之后，药到病除，神清气爽，月明风清。

沈复的往事从何处开始写起呢？

因思《关雎》冠三百篇之首，故列夫妇于首卷，余以次递及焉。所愧少年失学，稍识之无，不过记其实情实事而已。若必考订其文法，是责明于垢鉴矣。

闺房之乐！这个放置在第一的选题太有意思了，和贾宝玉有的一拼。在我们的传统主流文化中，女子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有顺序在里面的，家国家国，先有国再有家，而这个家里面的秩序，又是从父母先开始的，“古人以孝治天下”，父母是必须排在第一位的。

即便是放到今天，很多人写追忆文章的时候，先想起的还是自己的父母。沈复偏不要这样，他就是要从自己的妻子芸娘开始写，那是他混沌生命里的第一道光，有了这道光，才不白活一回。

但是沈复非常有趣，他找了一个好看的借口，《诗经》中第一篇是什么？——《关雎》。《关雎》不就是写男女之间的快乐生活吗？“悠哉悠哉，辗转反侧”，这样的画面，可不是什么士大夫之流口中的后妃之德，而是男女情爱。

那就从这里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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